全 一 卷

国初,濮阳里有高氏两生,长名义,字仲容;次名选,字叔达。俱美丰姿,性温茂,解琴理,好诙谐。阅古则慕宋玉、相如、韩翃之辈,以为千古之大快,而风流之绝遘。

庚寅,两生发愤下帷,结椽于里中,园卉四植,委巷春深。墙东有富家秦氏,其夫物故,一子春郎,年仅十馀;二女曰琼英,曰谦谦,俱负绝色,而更谙于音律,女工诗画,靡不精研。琼许聘西京慕生,未笄而寡。谦谦年虽及瓜,犹未有适。子母间常戏狎谑浪也。其楼居与两生读书处甚近。

两生居无何,殊苦岑阒,各援琴奏,相与长啸于墙畔。忽闻女声笑曰:“美哉两少年也!”辄遁去。两生惊顾,庭中虚无一人,但睹红楼上珠帘半卷,绣幕低垂,双双燕子往来其间而已。两生亦不知为秦氏楼也,徘徊者久之。

薄暮,月满庭,阶如洗,花阴笼雾,春色暗藏。两生复散步于东墙之下。秦氏已先率二女登楼待月矣。其母曰:“今夕月明风清,可无佳句?”琼曰:“正须挈瓶磨韵,品题风月耳。”谦敛容谢曰:“请给楮笔,为伯姊先驱。”其诗云:

花笼薄雾竹笼烟,景物依依似可怜。最恨深闺人静後,月沉帐底未成眠。

琼笑谓:“妹怃然有停云之思乎?”即口占云:

微茫月色起高墙,影入罗帏白似霜。不信丹青能画得,花阴寂寂暗闻香。

其母沉思良久,颜色凄惨,若有所慨于衷者,曰:

一入春闺里,长愁不记年。风光犹昨日,人月不同圆。

掷笔长叹数声,泪下。

二女前曰:“今宵联诗乐甚,无泣也。”遂罢诗,相与论女中才子,谁为最者。谦哆口季兰,谓:“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盖五言中长城也,彼薛涛而下,可置勿论矣。”琼英胜于色泽,而才情稍输谦谦一筹,乃故抑季兰而左袒薛涛曰:“涛居枇把花下,当时有女校书之称,如制小笺翩翩,皆才之所钟,岂徒以颜色骄人者哉?”二女争论不已。其母为之解曰:“琼也难为姊,谦也难为妹。”

两生墙下记忆不甚真,仲乃朗吟曰:

低低细语出墙头,半似含娇半似羞。安得文君携手去,殷勤重解驌驦裘。

叔亦朗吟曰:

浅黛低鬟雅淡妆,隔墙娇语弄笙簧。依稀忆得芙蓉帐,月暗灯残怨漏长。

谦接应曰:“谁少年,固效洛下书生咏耶?”琼掩其口曰:“恐鹦鹉外传,谓妹春心毕露也。独不闻四始乎?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妹言何容易!”遂流盼下楼。

两生叹赏弥久,就枕。叔梦一嫠妇,白皙而且丰腻,宛转致前曰:“妾东邻秦氏也,窥郎于兹者阅二祀,所感郎相忆不置。弱女虽陋,愿充下陈,幸谢而兄,诘旦有物委朝露者,妾女之遗也。”言毕,翩然而逝。叔为之惊寤,辗转不能寐,达曙,复熟卧。

适仲早起,往墙下探夜来笑语声,则见委罗帕一幅,墨渍淋漓,蜿蝗清丽,字字欲飞。有《懊恨词》一阕,云:

淡黄细柳摇新绿,睡吐晴烟足。绮栏人静,绣阁灯昏,衾寒袖薄。一腔春绪苦难裁,幽梦频相逐。悠悠怨恨,莺啭垂杨,风敲翠竹。

仲喜获之,不啻琬琰,急呼叔语之。而叔亦告以所梦,共叹异移晷,谓:“此女不从人间来,何工于诗乃尔!”

俄而小鬟突至,结束翩翩,绰有逸态,向前致礼两生曰:“妾秦家侍女梨香也。夜来女郎楼头望月,误遗罗帕墙下,郎君必得之,幸即见还,愿以他物相酬。”生问女郎为谁,曰:“为琼英。”仲笑曰:“正恐春情外泄者耶?女郎风流蕴藉,不减薛涛,而仆情致楚楚,自是高千里。幸致意女郎,必无还理。他日仙源有路,当留取为质。”香微笑而去。

次日,谦之婢曰冬儿,颇聪慧,善承意旨,入园林采花。时叔正独伫中庭,知其为秦氏侍儿,特谬言:“谁家女流,辄入花丛,作狂蜂态?”冬不答。次日仍来,叔调之曰:“名园纵有三千树,争似卿家解语花?”冬应之曰:“花心一点千重束,舞蝶狂蜂莫浪猜。”叔遂款之入,呼童煮新茗啖冬。冬熟嚼曰:“色嫩绿,味清香,颇似天池。我谦姐故有茶渴,遍觅无获,不知郎君何来?愿即指示。”叔见琼属意仲容,正欲寻青鸟导情于其妹而未得,闻冬儿言,喜可知矣,遂裁合欢锦数尺,裹天池茶,用色丝系相思结于外,题其封云:

色夺天姝黛,香分汉殿春。团团明月片,却寄玉楼人。

冬儿持去。谦笑曰:“何物郎君,解滑稽,与侬作欢笑。”遂讯其状貌。冬以状貌对。又曰:“与仲何似?”对曰:“二人各擅其佳,第致有不同耳。”又曰:“与中表鱼觐日孰美?”对曰:“叔丰情散朗,致有馀娴,鱼远弗及也。”谦遂有盼睐意,常使冬馈问。而琼亦每从墙头掷果仲窗内。

一日,香持练囊寄仲曰:“我琼姐绣此,雕栏凭尽,摹撷精工,生平针指竭矣。愿易罗帕。”仲始难之,既曰:“将囊先我,我出帕。”得囊而帕不与。香曰:“帕既不出,囊又诱匿,是何言与?”仲乃把其袖,引之上坐,促膝耳语曰:“自向夜闻女郎吟後,辄肉奋色飞,恨无由掀帷一望颜色。今残喘已恹恹稍息,倘不俯鉴丹忱,则仆之命旦暮尽矣!”香曰:“郎之命不敢弃也,第琼姐外虽风流放诞,而中扃严闲,毫不可犯以非礼。夜闻郎君解裘之句,见其幽闺人静,门掩梨花,觉为之凄楚。今为郎计,何不断其罗帕之半,题淫词以调之乎?”仲欣如计,题云:

绿窗艳冶谁家女?花落香泥,不管流年度。声声杜宇啼春去,说尽相思无限苦。黄昏几阵梨花雨。灯暗帷掀,种种添愁绪。枕边行尽巫阳路,一缕春心无觅处。

授香曰:“女郎风韵,微见于词,而花容月貌,未得亲炙。何由一睹为快?”香曰:“是特易易耳。两女郎见园中花木鲜采可人,常欲一历览其间。愿三日以为期,郎君但潜匿他室,遂得物色之矣。其披服纨素,首戴翠钿,指环双约,而柳眉娇蹙,莲步缓移者,吾琼姐也;其翩然逸秀,意态浓远,朱樱点唇,丹霞衬脸,而玉钗斜溜,衣绛绡练裙者,则琼姐之妹谦谦也。”仲又问:“两女郎才情孰富?”曰:“染翰春云,描写风致,或清谭恣谑,则谦领旗鼓;其幽才雅韵,腻理莹肌,乌云一朵,金莲双办,笑脸嫣然,回头百媚,我琼姐其风流之渠帅矣。至龙笙凤管,按律而吹,或鸣琴妆阁,刺绣纱窗,舞袖解掌上之飞燕,歌喉绕梁上之韩娥,则我琼姐与谦姐翩翩双美,无能一置轩轾也。”

俄冬儿亦至,香不竟其说。冬竟入叔书帏,手持一幅,笑曰:“我女郎得茶甚相悦,今以此报,第愧非琼瑶耳。”叔焚香展之,乃画也。取《蝶恋花》为题,有绝句于其上,云:

一春花事为君开,君为花开去复来。花落忽惊春去也,情慵意懒过瑶台。

——以叔有“深入花丛作浪蝶”语也。叔曰:“春事未阑,何为佣懒?愿得一寄声女郎,事成,当以双南金为报。”冬正色厉言曰:“郎君才貌与我谦姐虽略相当,而我谦姐冰操玉洁,众无不知,奈何以污辞相垢?且郎纵有双南金乎,妾独无绿绮琴也?愿闭口勿言广。”

叔内疚不胜,犹冀万一之或从,俟其解颜,复笑,谓曰:“春色妍丽,花迎笑目,鸟唤枝头,声声求友,纵铁石人亦当动情,叔达焉能不作儿女子态乎?”冬曰:“叔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叔持其臂曰:“余心荡矣,且馆童尽出,女郎无惜片时青春,请作少年行乐。”冬拨其手趋出曰:“冷如鬼手,强来捉人!”叔牵裾留之曰:“尔女郎吾犹将藉尔缓颊,尔乃先弃去,则吾将谁依?且尔不欲为崔氏家婢,安知尔女郎无待月西厢之想乎?又何用此崛强为也?倘尔不即垂怜,请白练套颈,毕命妆前,使尔女郎知之,当笑谓叔达狂生,终为情死耳,尔将奈我何哉?”冬不得已,强从之,甚有不胜状者。

又三日,二女郎挟三五伴俱来,其服饰一如梨香所言。至中堂,有文昌一幅,谦谦顶礼。琼戏之曰:“愿得夫君,早登桂籍。”谦含笑。历中堂後,有《张仙打弹图》,琼伫足视之。谦曰:“未谐夫婿,先欲乞佳儿耶?”——里中有张仙祠,祷子者多往焉,故有是语。亭北有紫牡丹数本,多名人题咏。谦摩挲读之,略不解意,捉笔赋曰:

渭流脂水涨秦宫,染得名花三两丛。移向书帏好生色,莫教红泪拭羞容。

琼诗曰:

玉杯酒晕试新妆,醉抹胭脂满面香。一笑不知倾国恨,临风犹似舞霓裳。

梨香、冬儿曰:“婢虽不才,愿呈巴调,以续貂後。”诗曰:

紫绡为盖毅为纹,半是涂脂半未匀。

冬续之曰:

醉脸试向春日笑,何如亭畔倚栏人!

迤逦抵仲容斋中,见案头有《章台传》,琼笑谓谦曰:“仲固有窃玉偷香之意乎?”及之叔书帷,床有瑶琴。谦命冬儿取来,鼓《湘妃怨》一再行。两生突至,女郎逊避无路,谦独以扇障面,曰:“尘太薄人!”两生致恭,女亦答礼,各稍稍散去。两生迹尾至门,仲微吟曰:

云髻高梳宫样妆,佩声渐远尚悠扬。桃花流水依然在,莫遣东风枉断肠。

琼谓谦曰:“此生锦肠断矣!”即屏匿户内。

两生心飘荡,归,见《咏牡丹》诗,益情动焉。叔因为《踏莎行》,云:

韦曲看花,章台问柳,风流肯落他人後?可堪吟断数行诗,粉墙百尺空搔首。彩笔拈题,青衫湿透,梦魂无赖花枝瘦。牡丹亭下掷金钱,佳期试卜何时有。

即闷入书室。

琼英使梨香谢仲曰:“适游名园,致妨艺业,且污斋壁,刻画无盐,唐突西子,琼姐为致意,幸勿笑话。”仲曰:“昨事谐否?”香曰:“未有间,姑稍俟之,当为郎君地。然则何以谢我?”仲笑曰:“当铺十样锦,贮汝金屋中。”

香归,琼问曰:“仲亦何言?”香曰:“第云锦肠寸寸断耳。”乃将向所遗罗帕潜置枕边。夜静衾寒,金猊香冷,琼寤寐反侧,起濡墨,赋《如梦令》一阕。词云:

翠被春寒睡醒,宝篆烟消香烬。漏角数声悲,吹散一天星影。孤另,孤另,残梦未成离枕。

题毕,匀枕边薰炉馀香,见帕裂半,惊疑展读,窃长吁叹曰:“君未知妾耳!子规夜啼,声声彻晓,一片惜花心,如柳絮乱舞矣。”恐香觉之,乃佯举帕掷地,唤香责曰:“家婢不离阃阈,乃出入书斋,与仲容作仪、秦!”香对不知。琼指其帕曰:“此飞渡耶?”香笑曰:“姐断肠人所遣耳。”琼不能诘。

香乘间说之曰:“青春几何,韶颜易掷,遘此丽年,正当结同心,与萧郎作伴,而寂寂孤帏,殊为少年窃笑。且女郎独不见邻妇乎?姿色艳冶,倾动女流,当时谓芳颜长驻,不数年而韶华凋尽;双鬓婆娑星星,称一老媪矣。女为悦己者容,不以此时结彩鸾之伴,将‘老大嫁作商人妇’耶?”琼曰:“幼谙女史,常耻淫奔,倘为桑间丘中之事,不几为柏舟姗笑?”香曰:“男女之欲,人皆有之。第当怜才好德,如文君从琴于相如,贾氏偷香于韩寿,东家窥宋玉于墙头,西厢会张生于月下,好事者多啧喷侈之。即如女郎所言,将不如淫妇人乎?”琼业已属意于仲,复谬曰:“第里中少年皆平乐轻薄儿,无可托者。”香曰:“仲容藻搞丹凤,貌夺瑶林,翩翩美秀而文,所谓佳人才子,天作之合,妾请为月下老人。”琼微哂,约曰:“俟晚灯灭,我先睡,许来就之。”

香欣然奔谓仲曰:“事谐矣,今宵香罗帕合,速铸金屋谢我。”仲指方寸曰:“此作谢媒钱。”

及夜,琼愧心内萌,念以约不可负,乃呼香,诈为己睡待之,且敕以勿露。仲至,以为真琼也,爱护如处子,但呼则不应,语以事则不答。仲谓其害羞,鸡鸣而出,终不疑。琼从屏间闻其娇颤之声,啮指趑趄。逾日作《闺情》诗,令香贻之。诗曰:

懒向妆台学画眉,笑拈红豆打莺儿。嘤嘤密叶啼春老,恋恋柔条织缕迟。肠断岂堪愁里听,情牵况是个中知。相呼相应相思树,栖息何缘借一枝。

仲得诗疑之,探香曰:“夜来何不见汝?”香笑曰:“终夜伴郎,何云不见?”仲始悟“何缘借一枝”之句,为琼所诳,遂依元韵和曰:

美人隔水敛愁眉,肠断西邻游冶儿。花落已将春夺去,莺啼犹恐日来迟。蓝桥错认情多逞,月殿含凄夜自知。我欲乔迁投上苑,何时肯借最高枝?

授香,另恳佳期。香诺之。归谓琼曰:“仲知相征,甚恨,殊意女郎,虽百赠头,作不得女郎半数。今日当何以报仲?”琼面赤,徐曰:“汝自细图之,何强逼人?”

及晚,香挈枕语仲曰:“女郎许借高枝,可下榻以俟。”仲乃设重裀,置累席,援钩金箸,拈生龙脑于博山炉中,篆烟细细,烛影煌煌,童仆戒严,扫径待临。俄香奉琼至,服素练,曳翠文裙,羞容冶态,若不堪行。仲长跽迎之,飘飘乎谓神仙之下凡间也。坐见其肤色玉曜,与烛光亏蔽,云鬟绿绾,蝉鬓翠贴,朱粉末匀,画涂应骨。虽凌波苎萝,并其俊严,妩媚似过之。仲神魂摇荡,挽颈衬其面曰:“女郎念我肠断而不早救我,非梨香,墓木拱矣!”仲因促其就枕,香从床後窥之曰:“殷勤相如固解驌驦裘矣!”

忽门外挝声如沸,童子报以客至。仲使谢之曰:“玉漏将残,主人高卧。”外扣门益急,仲不得已间香、琼屏内,强披衣起,则仲莫逆友温大员也。时远游方归,来邀两生夜叙。仲力谢之,温曰:“新从姑苏来,得三白数瓶,止一蔬一脯已矣,幸即相过,无他却。”仲又委曲谢之,不得已同往。琼英怨仲之背盟也,谓香曰:“我故谓少年轻薄!”遂去。时冬儿应门,以报谦谦。谦戏之曰:“姊来何暮?想从长卿游耳。”琼赧颜而入。

温掞藻割鲜,呼卢浮白,丙夜不休。仲心旌摇摇,笑语恍惚,魂不附体。温曰:“君家兄弟从来慷慨,仲独煞兴,岂从梦中来未醒耶?”仲故答之曰:“阳台之上,行云行雨,奈何不令人犹忆梦中?”温意仲特戏言,亦竟不疑。

酒兴将阑,鸡报晓,乃得辞归。绕步庭中,痛自悔责,凄然以其,但曰:“良会不易值,佳人难再逢。”迟疑久之,曰:“岂其梦耶?然肠断之语、驌孺之解,言犹在耳;岂不梦耶?则来不语兮意不传,条而来兮条而去,何为者也?”徒倚达旦,乃调《桃源忆故人》一阕,云:

隔窗鸟语花声碎,报道秦娥夜至。忙整风帏鸳被,和着人儿睡。无端月下敲声沸,惊散阳台云雨。点点泪珠偷坠,幽恨凭谁寄?

因出玉版笺书之,思寄琼英,而目注东墙,飞鸿信断。

时有妓名存存者,与仲故善,屡招仲往。仲强赴,然凄惋之容,戚戚可挹。存起舞为寿,百般求媚,终莫得其欢心。因留寝,语仲曰:“妾媚郎极矣,而郎凄惋如故,得无以红尘中人,不足知青云客乎?”诘问再三,仲不得已,语之。存曰:“此秦氏琼英也。眉秀而长,肌莹而腻,常爱约双指环,真郎匹也!”仲曰:“卿所言如亲炙然。”存曰:“妾从媒者叶婆闻来,郭太尉欲为公子隆运觅一佳妇,第以其曾字西京慕生,不欲婚嫠女,中辍。”

仲归,适香来,且笑且骂曰:“薄幸郎,向夜从何去处?使我琼姐朱栏凭遍,秋波望穿。”仲告以为友所困。香敛容谢曰:“故知郎不作平乐诸儿态也。”仲因出《桃源》词,冀以续盟。香曰:“夜来郎君别去,我女郎大是含羞,无再出理。郎先削牍试之。”仲书曰:

辱女郎眷顾,使得有临邛之遇,生平一大奇也。第恨为友牵去,至今我形神不复相亲。虽情爱未终,而彼此谐畅,所谓人之相知,正相知心也。倘女郎不寒旧盟,令得便从妆次,则截颅掏胸不知有人世事矣。小词一阕,并录楮末,幽情种种,不靳报音。

写毕,授香曰:“万代瞻仰,在此一举。”

琼英读之,泫然流涕曰:“仲犹疑我哉!灵犀一点,早付伊矣,奈何犹藉楮墨间也!妾恐蜂媒蝶使,走漏春消息耳。”香促其回音,且曰:“不当今此生肠断,负华山畿之惨。”琼犹豫未决,曰:“渠能撇我去,我独撇不下耶?”香连促之,始逡巡书云:

忌哉郎友,妾固薄命,何夺郎良会也!郎弃妾而去,妾伫立苍苔,绣鞋烟透,罗裳露湿,都化为相思泪斑耳。敬谢郎君,好友情钟,红颜命薄,佳期已矣,更复何言!

香得书,直奔仲斋中。仲捧诵,勃然变色曰:“女郎变卦,奈何?”香曰:“第无害,愿更得数行词,妾掉三寸舌为郎作曹丘生,联两家之好。倘不即如愿,妾请出郎君及琼姐所写书词于主母,女郎必惧而首肯之矣。”仲大赏其策,撮唐诗云:

昔年曾向五陵游,新得佳人字莫愁。何处相思不相见,月明人梦在青楼。

飞花澹荡御筵红,神女失来第几峰?谁为含愁独不见,错教人怨五更风。

留君不住益凄其,独立沧浪自咏诗。为报故人憔悴尽,春风何处有佳期?

瑶峰一别杳难期,流水青山空所思。惆怅深闺独归处,海棠应恨我来迟。

十二楼中月白明,倚阑无语倍伤情。欲知此後相思处,冰簟银床梦不成。

与君相见即相亲,白日寻思夜梦频。欲问吴江别来意,岸旁桃李为谁春?

东风吹雨过青山,翠掩重门燕子闲。锦字织作添别恨,对君衫袖泪痕斑。

谁家巧作断肠声?散入春风蒲雒城。临水自怜流落久,何时开阁引书生?

授香,且劳之曰:“果尔,生有金环一双,愿为女郎寿。”香曰:“吾哀王孙而缓颊,岂望报乎?”

归,则琼遥谓之曰:“好郎君不致太惊讶否?”香取袖中诗,掷之曰:“女郎欲希卓文君,文君从相如正大雅,不似女郎乔作衙,此吕相绝秦书也。请阅之。”琼曰:“妾未尝与郎媾,而妹尚嘲我从长卿游,藉令更为成都之奔,不谓我淫女子乎?”香曰:“女郎第了仲容公案,亡虑也。且谦姐安能终废人啸歌作投梭女?”琼犹有难色。香曰:“俟夜阑,请先辟後园西南角门,延仲容甚便。”琼色授。

薄暮,香忙来谓仲曰:“幸得伸舌,黄昏後郎可从西角门来。”及期,仲往,琼已丽服靓妆,开窗以待。仲入其室,琼起谓曰:“郎君天上麒麟,妾广轮贱质,敢辱宠临!”仲曰:“闻嫦娥独宿,故来相伴。”笑语温柔,颜色艳媚,不复如向日之娇羞矣。仲促就枕,琼徐出罗帕之半,曰:“谁谓‘一缕春心无觅处’?”仲笑为琼松裙带,曰:“柳腰一搦,胜似张绪当年。”因共入罗帐,脸偎臂枕,曲尽缱绻,两情既洽,鱼水欢同。

夜色将曙,琼命香举火,除双指环授仲曰:“妾婴儿所弄,赠充君子之佩,愿志如环不解。”生拜受,裂所曳练裙一幅,握管作长歌一篇赠之,曰:

荼伋院落深沉沉,绮窗金屋围珠屏。春风一夜入杨柳,美人卷帘惜花醒。忆昔东墙望断时,两情相悦心相契。枕边绣作鸳鸯鸟,调笑清宵殊未止。邻鸡喔喔催晓星,牵裳挽臂细留语。美人赠我双约指,何以报之惭下里。暗置怀袖生辉光,缱绻幽情拟终始。重重密誓金比坚,天长地久永相怜。但愿化为凤与凰,与君飞向青云边。

书成,授琼。琼转顾叮嘱,至再至三。香曰:“仲容故有情痴,女郎何必作叩头虫?”遂别。

琼值母疾,因不通耗者逾月。仲容惧有他变,忧动颜色,形诸声歌。叔讯之,仲只示以诗,云:

高墙一望欲伤神,怨入东风杨柳新。芳草无情迷旧路,野花何计遣残春?眼惊燕子归帘晚,肠断莺声到梦频。此去秦楼应咫尺,凤箫音断泪沾巾。

叔笑曰:“多情宋玉悲愁苦矣,又作伤春赋耶?”

叔去,香适来。仲曰:“一别累月,女郎竟不念我何?”香具语其故,且约今晚复图佳会。自是频相往来者浃旬。叔独未谐,仲笑曰:“折花固自有折花手,汝伧父,何能为也!”叔曰:“鹪鹩寄栖一枝足矣,何吝馀枝分我一夔未足。但弟欲之,当为弟作魏无知。”

一夕,仲与琼楼头夜谈,情款各至。谦从壁见窥之。仲见星月明净,曰:“噫!不若微云点缀。”琼曰:“郎居心不净,强欲尘秽太清。”仲曰:“今第尘游其下界。尚有三十三天无上境。”谦指仲谓冬曰:“此郎得陇尚望蜀,独不念而弟孤寂即?”冬笑曰:“使孤寂人与女郎相对,情兴不在此君下。”谦微哂,以袖掩面而归。甚悒郁,赋诗云:

庭院深深锁昼长,几重花木隔巫阳。绣衾谁织鸳鸯锦?宝篆空烧鸾凤香。寒透虾须帘百尺,恨添蜡烛泪千行。欲将锦瑟闲消闷,拨尽朱弦总断肠。

冬曰:“女郎春情尽见矣!”谦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冬遂逆之曰:“女郎以叔达为何如?”曰:“常窥之,以彼之才,则何王之门不可以曳长裾乎?”冬曰:“得坦腹如叔达者何如?”谦不应。冬曰:“女郎风情才致,叔固常津津艳慕之。”谦惊曰:“何以使闻?”

次晚,仲复集琼所,曰:“昨宵虚度,今当刻烛赋诗,毋令温庭筠傲人。”赋得《佳人》诗,云:

美人出秋水,颜色笑芙蓉。月扫蛾眉淡,云偏宝髻松。歌声江上碧,舞袖掌中红。不羡巫山女,阳台梦里逢。

琼赋得《才子》诗,云:

洛下文章客,翩翩正少年。价高元白璧,调逸自朱弦。气色神仙授,声名乐府传。欢娱常较少,把臂各相怜。

两人赋罢,户外有嗽屦声。琼曰:“非他人,必女弟谦谦也。”仲曰:“姐有长夜之欢,宁使妹抱向隅之泣?”琼曰:“妾失身君子,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且女弟虽乏姿容,妾不能作赵飞燕复进妹为昭仪,纵欲与郎图之,恐有得意人相绊。”仲曰:“正为渠得意人地耳。”

次日,谦来,琼示前诗动之。谦曰:“其情深,其词逸,铮铮乎开元之遗响。第玩其尾联,殊有淫心。”琼嘲之曰:“妹无淫心,何以知人有淫心?”谦抚掌大笑曰:“好姐姐,喜得新郎君,复为人作说客污我?”琼曰:“非敢为他人鼓吻,欲与妹同欢乐耳。”谦不顾而去。琼招谓之曰:“欲知未来事,先问过来人。我在当年亦是耳。妹何去之速也?”谦自忖曰:“妾真所谓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有馀,奈何?”冬曰:“食则食,弃则弃,此一言而决,何为首鼠两端?”

谦归,即以《庭院深沉》诗并香囊一枚,上绣韩夫人红叶图,仍题诗云:

举笔题红叶,衷肠字字真。御沟流出去,付与有情人。

持以授冬,曰:“阿奴故解我阿堵中意,令以付汝。”冬竟投叔达,曰:“谦姐有约,今宵当渡银河,以欢星会,妾请为乌鹊桥待之。”叔达以穿心口脂盒系以红丝,赋诗寄云:

圆合同心色灿然,姻缘夙世赤绳缠。今宵红叶成佳会,似彼同心似彼圆。

更深往,冬儿果候门,以香引之而入。谦正挑灯绣枕面,叔蹑步从背後抚其肩曰:“绣此以待新人睡耶?”谦惊走。冬捉裾止之,曰:“此叔达也,相见无害。”谦曰:“既三郎至,宜早报,乃几吓死我矣!”叔达跪谢曰:“仆生平故率尔人,致惊女郎,罪莫可赎。”谦即倾身扶起。礼毕,冬谓谦曰:“郎君善骚墨,女郎所绣枕面,何不乞佳诗?”叔曰:“倘不弃菅蒯,敢一效颦。”即走笔。其《题并蒂莲枕》诗云:

凌波袅娜色嫣然,花自分开蒂自联。愿得双双长在枕,百年一似并头莲。

《芙蓉枕》诗云:

合欢枕上点秋容,雅淡妆来色转浓。彩倦恹恹时傍枕,不知若个是芙蓉。

谦称赏。

生见案头《烈女传》,曰:“身後烈名,焉知生前桃李春?”谦笑曰:“如君所言,则《会真》、《娇红》当快意读矣。”叔曰:“四人情好固笃,惜其鲜终,不若司马之于文君、韩寿之于贾充女,有始有终耳。”谦曰:“娇为申死,申为娇缢,迄今膏人唇吻。崔有‘为郎憔悴却羞郎’之思,张亦未尝不注意倦倦,胡可遂薄其鲜终也?且相如涤器,文君当垆,可谓得所托矣,卒有白头之吟。贾氏女可称得所,何至青璅一见,不察其人而遽悦之?藉今更有美姿如韩掾者,外国奇香又不知付谁氏子矣,则安在其为有始有终也?”叔曰:“两情既毁,自克有终。如乐昌之镜破矣而复圆,寓言之合死矣而复生,乌虑其为有始无终也。”谦曰:“恨无魏鹏、德言耳,岂少娉娉、乐昌公主之流乎?”叔曰:“仆遇女郎,情谊不减此两人,何必舍近求远?”谦微哂,但手撩发。

冬宣言曰:“漏尽灯残,可就寝矣。”谦曰:“幸叙嘉宾,正当名理,丁宵岂容韵韵酣睡?”叔兴发,稍昵谦,谦即顾冬曰:“夜深,郎倦谈矣,可秉烛送郎归。”叔无奈,凄怆而出。失足一跌,起复跌。

翌早日高,叔尚熟卧,冬持谦书至,掀帐呼之。叔启封,云:

夜来列炬谈情,为欢几何,而铜壶虬箭,已催四鼓矣。别君假寐,三尺孤枕,四幅寒衾,种种助妾相思清味。冀得薄暮复与郎会,极尽快语,毋鄙视妾,慨赐一面是祷。

叔报书云:

不佞方胡床梦蝶,承双鱼至,捧读之,娴雅都严,虽文姬当避舍;而字又翩若惊鸿,不减韩夫人矣。昨幸奉玉卮,聆绮谈,沾溉胸臆,倾倒五内,恨烛短绪长,良宵苦促耳。归来如醉如痴,身虽萧斋,心则妆前也。今女郎语我相忆,招我相聚,情毁匕渥矣。萧史不必慕,裴航何足称哉!若计後欢无凭,不佞亦履后土而戴皇天者,宁甘狗豕之不食我馀?惟女郎垂察。织鸟西飞,谨当如命。洗耳盟心,以领教。不一。

谦读之,曰:“细观书词,此人非负心者。”

晚,叔赴谦所,邂逅冬儿,尾之而进。谦喜迎曰:“巨卿〔叔号〕果来矣,得无乃双跌疲乎?”叔曰:“刎颈可也,何计双跌?”谦曰:“刎颈之交,似非妾所望于郎也。”叔冠沾污,谦指污处,即举袖拂之,曰:“与郎弹冠相庆,何如?”其母从楼下而至,叔仓皇不知所出。谦曰:“惟有逾墙耳有。”

叔缒萝而下。会仲徐步阶间,咏《念琼》诗云:

合欢怜玉质,侍寝共银床。水面多鸂鶒,曾似此鸳鸯。〔其一〕

绛唇滴香露,点出双樱珠。可亲不可啄,展转觉沾濡。〔其二〕

香篆永不住,入夜每相同。一缕烟生後,朦胧云雨中。〔其三〕

吟未已,见叔堕地,惊扶起曰:“弟独逾墙,何也?”叔谢曰:“逾墙相从,原是偷香本色,兄弟不曾耳。”笑别。

冬即采问曰:“谦姐致意,郎得无伤乎?幸母不之觉也。无相恐,明晚幸复赐晤。”叔挽冬,寻旧盟,冬允之。叔摩阴笑曰:“疏竹潇潇,绿阴满户。”冬笑指柄曰:“汝一入绿阴中,但觉汝之窈窕活泼,不兼见汝之状矣。”

仲至琼室,以前三诗示之。见“二乔图”,仲赞曰:“鬒发莹肌,秾纤约中。”琼指大乔曰:“此何如我?”仲曰:“栌梨橘柚,各有其美,然十大乔不易一生琼英。”琼曰:“使郎有他遇,犹念此乔否?”仲曰:“与新欢相问。”琼怒曰:“郎惟色是图,辄思新欢,使我粉褪香销一死,大乔将易之矣!”仲矢无他志。琼怒未已,仲乃焚香立誓,琼乃止。

翌日,叔赴谦约。未晚,谦止之曰:“君可速归,稍迟人来,无躲避矣。待晚原从向所逾处,更图佳晤。”叔遂出。待晚乘墙,见纱窗微启,内则谦与琼英、春郎相对。叔凄楚备尝,终不能达。自诗云:

钟响黄昏月正明,云梯已得到蓬瀛。可怜独视纱窗外,露湿风寒识几更?

明月良宵白似银,闭门不管月来亲。凄凉明月浑闲事,何事凄凉月下人?

归,叹曰:“男子烈志刚肠,乃徇女子甘如处裈之虱乎?”于是心胸郁结,寒热不起。

谦使冬儿询问,叔曰:“为尔女郎所困,憔悴骨立,旦暮就木矣!”冬去,旋持人参汤来,并致书云:

夜来被姊弟羁绁,不得与郎一叙,失约罪重。更知玉体睽和,妾益心动不宁处。无以自解,聊奉人参汤以消渴云。

冬引汤酌叔,叔曰:“是益我渴也,去之。”冬拊叔曰:“我知是相思病也。郎须坚心以俟。”叔曰:“为我致谢女郎,暮夜无知,幸得一见。”

夜,谦同冬叩门。叔意必谦、冬也,扶病倒屣门迎。谦泣曰:“冤哉!郎为妾病,妾为郎忧!”叔曰:“藉女郎宠灵,幸得不死,则奉瞩清尘,未为无日。”谦扶叔并肩坐,手插叔怀中曰:“犹有微汗。”叔倦,谦枕之以肱,挽首对面凝视,爱恤不已,曰:“无以尘事挂怀。”叔曰:“百虑都忘,独女郎骨胸耳。”谦不之答,良久辞去。日遣冬儿承侍。

叔病起,过谦室及门,闻琴声鼓《广寒游》,忽变《关雎曲》。叔前曰:“佳哉指法!声节清婉,然先後异曲,何也?”谦曰:“绣房寂寂,故弹《广寒游》;继念郎君必来,故变《关雎曲》耳。今望指教一曲,勿以牛视幸甚。”叔转轸调弦,弹《求凰曲》数声。谦曰:“吟猱绰注皆佳,第取音太巧,下指略轻,如妇人女子态耳。”叔竟不对,搂谦求合,曰:“盍救我命!”谦拒之曰:“病躯不宜乃尔。”叔曰:“病时不得乃尔,今幸稍痊,愿得女郎而甘心焉,何相窘也?”谦曰:“非故窘也。妾身既委郎君,非为今日乃尔计也。如今日乃尔,後日郎牵花柳,妾吟《白头》,此时怨妾命薄乎?怨郎行薄乎?是以不敢。姑俟後日,请以身听命。”叔曰:“若是,殆死我矣!将若之何?”谦曰:“郎若必不能舍妾,盍先斋戒立誓?”叔曰:“信不由中,誓无益也。载信而出,要之以久,虽无有誓,谁能问之?”

谦抽身起去。叔急从户外援之,抱谦于床。谦犹面屏,含羞不允。冬曰:“郎之抱病,专为姐也;即郎之病痊,亦专为姐也。姐曾忧郎病矣,而今不之救,抑必欲甚郎病乎?况郎才锋秀逸,唾咳珠玑,才子中佳人也;姐清心璧映,摛词织锦,又佳人中才子也。貌匹俪,才竞赏,故为不允,婢亦未之解矣。”即拽谦裾,附耳:“姐姐实郎之夺命丹也。哥急矣,毋相拒。”

叔即力推谦仆枕,徐为解带,继解里衣。谦复不肯。冬笑曰:“女郎纵害羞迟矣,不若快解。”谦乃帖然。冬蔽帏曰:“郎渴病今消矣!”叔轻伏谦体,两语刺刺,鲜红点席。谦但娇啼数声,达曙熟睡,不复发一言矣。冬催叔起,因嘲之曰:“昨夜花开多少?”叔曰:“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深处不须多。”谦曰:“今日之事,妾身郎实有之矣。第不知异日郎将置妾于何地?”叔曰:“丈夫负躯七尺,宁不能谋一女子耶?慎勿疑。”谦乃出玉钗赠之,曰:“如此坚润不渝,永相好耳!”叔谢去。

谦姿容畅悦倍常,琼觉之也,笑曰:“妹从洛下书生游耶?何神色之倍爽也?”谦反言曰:“第从居心不净郎游耳。奈郎欲舍大乔,未免使人作酸。”琼曰:“盐梅溢口。”谦曰:“姐第不能作赵飞燕耳。”琼见谦侵己特甚,且出语句句皆真,竟疑仲私谦矣,郁郁不快。俟仲来,责之曰:“妾何负于郎而郎使吾妹诋我?且我心腹待郎,而郎心腹吾妹耶?”仲特惊曰:“未也,令妹欲一面不可得,况其他乎?”琼见仲辞色真恳,听言若惊,乃曰:“必而弟私吾妹,吾妹故以窃听之言诋我矣。”

是晚,叔抵谦室,谦出果饼,与叔共食,意甚绸缪。叔曰:“承爱多矣。”谦曰:“安得长聚首如麋鹿也”冬曰:“郎君昨夜劳顿,宜早安置。”叔曰:“病体虽弱,颇能应对。”谦解颐,默奉叔而寝。

明旦,谦送叔出,避中堂,从夹弄,路隘不容并行。叔前,谦戏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叔笑曰:“抑汰之淘之,沙砾在後耳。”

叔目疾,仲嘲之曰:“鹪鹩馀枝已得分矣,何复眼红?”叔曰:“盖双眸望断,因苦作祟耳。”仲曰:“吾已悉知之矣,弟无讳。”叔曰:“兄既知之,何须妒也?”仲曰:“但笑弟一月伏枕过半耳。”

越日,谦迓叔不至,令冬来问。叔辞以目。少顷,冬又至,致书云:

劈面逢人话,循头若整冠。小诗到君侧,不识倩谁看?

叔笑曰:“吾方念尔女郎,赋成诗句,尔女郎反来嘲我耶?”即随冬儿见谦,出念谦诗示之,曰:“因目疾岑寂,成此诗耳。”诗云:

托枕题诗

交颈偎香脸,私语只伊知。梦魂长作伴,白头永不离。

托镜题诗

开妆悬壁水,傍晓挂珠胎。人疑池上见,影向月中猜。我去人随去,我来人亦来。团圆应似此,来去不分开。

托被炉题诗

凝芬锁鸾凤,袭锦绕鸳鸯。微烬通宵暖,馀烟入梦长。不因巫雨润,偏逐楚风香。总是芳心热,时时懒下床。

托纽扣题诗

并体平分出,同心似一支。朝朝烦玉指,日日傍冰肌。分开还着意,终日会佳期。

谦赞笑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夕,郎之谓矣。”

未几,仲约叔同赴试。叔意恋谦,以目为辞。仲曰:“弟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叔曰:“兄亦须自省。”仲曰:“比弟犹能吞声踯躅,不遽形诸口耳。”因友人来拉,不得已,仲别琼。琼置酒待仲,仲惨于别也,颜色愀然。琼曰:“大丈夫进取功名,何为如此?”梨香进爵饮仲曰:“有肉如斯,有酒如斯,愿郎荣归,仍好如斯。”随酌琼曰:“酒肉如斯,郎情如斯,愿姐芳颜,千载如斯。”亦自饮庆曰:“姐守如瓶,郎坚如城,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琼泪下,仲解之曰:“处世若虚舟,倏聚倏散,无足为怪。”琼收泪,歌云:

日薄兮崦嵫,月渺渺兮愁思。望公子兮未来,吹洞箫兮参差。奈何兮远游,恩不甚兮轻离。极劳心兮忡仲,欲聚首兮何期?乐不可兮骤得,聊容与兮片时。

仲呜悒罢酒,戒肃装。琼继诗云:

翩翩书剑事长征,欲别相看不忍行。砧急万家催别泪,月明千里共离情。鸣鸡野店征人梦,落照荒城画角声。回首秋风知鹗荐,白头吟就暮云横。

谦谓叔曰:“妾不敢以枕边私爱,阻郎鹗路鹏程,虽然,何以自遣?”随咳咽语塞,暗泪如注。叔抚之曰:“毋自苦也。事已如此,不能已矣。倘或因此成疾,使我何哉!”明日谦饯叔行,而春郎邀叔围棋,谦不及别,令冬儿赠叔诗,云:

闻道才郎上苑游,白云芳草共悠悠。孤舟不系寒江梦,片日长悬客路愁。授简尊前鹦鹉赋,弄箫声里凤凰楼。苍茫不及河梁送,肠断西风杜若洲。

两生遂走长安,沿途风景触目,无非二女郎也。逢鱼觐日,同赴试。觐日丰韶琳琅,翩翩豪兴,读书好剑,常思为知己用。两生与之抵掌相得。仲路病疟,不能入闱。叔虽入闱,而文思亦为情所夺。试毕返棹。

琼、谦思两生,菱花羞御,绿云撩乱,姐妹合谋,令梨香重贿邻人,致币致书于两生。琼书云:

当尔我聚时,一日不握手语,惘然恨之。乃今路越云浞,别经旬日,奈何不令人长相思也!辛苦无驿使,又恨不能奋飞。倘足下马蹄得意,可速骑南归,无使枫落寒江,秋老故园,妾大愿矣。谨奉绫袜,冀郎跬步不离;并寄玉坠,冀郎时时掌弄;外附诗一首,因连雨幽思所作,惟郎视之。诗云:

黄昏风送雨声忙,愁人转听转悲伤。问天有甚关情处,也滴相思泪万行。

谦书云:

妾非人哉!郎约行李,妾不祖送,虽云局促无地,实则何以自偿!至今神魂飞越,思郎愈深,倍觉妾罪愈甚。若夫鸿群雷惊,败叶窗飞,孤灯风摇,孑影床侧,想郎亦必念及此矣。敬备绸衫一件、流苏结二条,表妾温柔。侧身西望,寸心如结不解。冬儿故善于承直,临封亦嘱笔致意。数夜来,频梦见郎,郎其谓之何哉?聊成一诗,附录于左。诗云:

千种离愁万种哀,朝来懒去理妆台。睡魔不是郎君做,夜夜缘何入梦来?

是时,仲不堪行,叔伴逆旅。叔诗云:

孤坐愁不语,拊髀发长叹。所思在美人,渺隔青云端。临歧握手送,相对摧心肝。思之不可亲,怨别损朱颜。

闺中美女忆远游,罗帏半卷凉生秋。更筹数尽行不发,起揽明镜生白发。我独何辜限河梁,即之不得徒忧伤。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生离死别间。

吟毕,有主人媳,肢态轻扬,颜色亦妩丽可爱,搴帏而揖叔曰:“侧聆佳句,不异钧天。第生离死别,将为倚门人乎?”叔曰:“非也。抑为岸傍桃李乎?”叔曰:“砧声惊雁,寒衣未授,亦倦于游矣,故思归切也。”媳曰:“青楼绿户,尽可适情,盍倩一排遣?”叔曰:“生平不解去倩人。”媳笑曰:“眼前自有能排遣者,胡不倩之?”叔谢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媳曰:“昔王允尚易妻求贵,况萍水之欢,何足厝意,乃风流。才子作鲁男子痴汉乎?”叔坚不从,曰:“吾不忍以一时苟合,淹终身大义。”

媳犹缱绻,闻叩门声,叔启延之,即琼、谦所倩邻人也。媳怅然而去。叔曰:“客从何地采?乃尔深夜。”客未之对,叔即询秦氏若子若女,复问二女郎无恙否。客曰:“郎果是高氏耶?”叔应之。客乃出谦书与叔,琼书与仲。两生得书,心益热,无可奈何,先令邻人归。

然琼、谦既遣邻人,心犹不自安也,复诣双木土地祠祷之,为郭太尉子隆运与富家儿桃蓁及亡赖朱必敬、夏补衮所见。隆运欲劫之以归,不可得,乃计娶之。桃曰:“公子宠丽甚多,何夺我罗敷耶?”郭笑曰:“我为孔融,取小,以琼英让汝,何如?”朱等谀之。郭顾朱曰:“孺子可使议婚。——盖以夏之材本不及朱也。夏以不得使为耻,恳桃言于郭。”郭曰:“是何能为?”夏曰:“仆有密友,与公子得意人相邻,仆得细探其梗概,亦议婚之要策也。”郭曰:“说得有理。便使汝去,事成,当使汝温饱一世。”桃亦以琼英嘱之。

夏甚得色,随访于密友。友谓之曰:“彼为高氏两生所得,欲娶之恐不可。”夏遂问两生,友曰:“寒儒耳,近赴试,未知中否。”夏曰:“以寒儒而获此神物,下第必矣不足虑。”遂启郭,且自夸功。郭捧腹言曰:“可惜此富贵花落此寒酸手中!然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准议婚。”夏曰:“闻女郎誓与两生偕老,今公子遽纳礼,恐或中变。不若先行反间,使两生不能安其身,然後以威胁其母,则富贵花自在吾掌中矣。”郭然之,令桃出金与夏行间。自是秦氏左右邻居及秦氏之内外亲戚,无不得夏之金者,而秦氏末之知也。

一日,琼、谦见邻人自两生处归,且言两生即至,喜即互相戏贺,且相嘲也。香亦戏冬曰:“早知今日,写书时何须嘱咐?”冬应之曰:“若无今日,不几羞杀了觅人寄书者乎?”冬、香笑,琼、谦亦各自笑。

仲归,琼抚之曰:“范叔寒乎?”仲曰:“在途则寒,今则否矣。且为疟困甚苦。”琼曰:“然则妾心常痛,坐卧不安,良有以也。”更熟视仲曰:“面黧瘦许多矣!”仲曰:“汝容亦瘦黑,毋讶我也。”少顷,仲求欢曰:“为我接风。”琼笑曰:“郎竟将以吾故物作长安土宜赠我耶?”

叔风闻郭、桃事,因密访之,是以後。谦使冬儿候之甚久。及叔至,忧疑自失。谦问曰:“郎何忧容可掬?”叔曰:“无之。”谦曰:“然则如槁木、如死灰,何也?”叔不之应。谦固讯之,叔曰:“今日从远归来,子姑勿穷讯我,但言欢事可也。”谦遂不问,留叔同寝。

明早,谦必究其故。叔曰:“我欲言之,第恐女郎惊耳。”谦曰:“纵使惊人,郎何必秘也?”叔乃以所闻郭、桃之计告之。谦骇曰:“而兄谓何?”叔曰:“我密知之,我兄亦未之知也。”谦曰:“郎毋易视,其急图之乎!”叔故激之曰:“女郎得事新君,亦无不可。”谦改容,怒曰:“郎何不知人也?妾今言之无益。合准楼居,誓死守郎!彼如听之则已;不然,则继之以毁形可也;犹或不免,则坠楼而死亦可也。郎将疑我何哉尸涕满眶,语塞。叔慰之而退。谦即刺两臂,悲悼不已,自投于床。”

朱、夏等前来议姻,盛张郭、桃之富贵,曰:“不惜二女,将来有大益。”秦母曰:“秦氏布衣,一旦结姻豪门不祥,行当与二女计之。”夏曰:“家有主母,顾向儿女决策乎?”朱曰:“不妨进议,吾伫足以俟。”

秦母呼二女告之,琼、谦同声答曰:“女辈惟母所使,若云郭、桃之事,母其问诸水滨!”母固问,二女更无他语。梨香前曰:“婢敢启告主母:凡事用顺不用逆,女子从一不从二。向女郎以高氏两生宜婿,私许嫁之,又恐终为不偶,遂失身焉。今日岂容更有郭、桃之议?况郭、桃挟富贵以求婚;必非佳配也明矣,愿主母鉴察。”因出谦臂示母。琼、谦跪恸哀毁几绝。秦母不能自主,但曰:“何不早言?此两生我故奇之,不意今日竟为吾婿也!”

出谓朱、夏曰:“大女字西京慕生後,此身已属他人矣。小女,妾之先夫遗命适高叔达,是以不敢听命。”夏怒,横襟奋臂,且行且叱曰:“老妪无礼,将欲赖此婚姻耶?汝夫存日,亲受郭、桃聘金礼物,乃今反说此诿话!谅不怕汝,凭汝罢了!”

夏出,遣百馀人抄缉秦氏,昼夜往来不绝。两生不得入,秦氏不得出。复散金邻妇,俾之内间;且言高仲已娶某氏,高叔已聘某氏;复诈为两生绝琼、谦言以播扬之。琼谓谦曰:“仲之心我深知之,必无是也。”谦曰:“三郎亦断非负盟者。前于逆旅,尚不就主人媳,况今日乎?”

夏复遣人说两生绝琼、谦,并遣媒骗两生,以贵家美女亲事甚重。两生俱不之应。秋闱报绝,郭、桃知两生无一中者,更恣意抄缉。秦氏举家困苦,门阶户席皆郭、桃党也。秦母怨恨两难,琼、谦愁眉相对。香、冬亦束手不宁,又熟闻两生之绝琼、谦也,进曰:“今日之势,姐姐似不能顾两生矣。鞭虽长,不及马腹。姐姐其谓之何?”琼曰:“吾身即仲身也,如不顾仲,身于何有?”冬曰:“姐顾仲,仲今安顾姐哉?”琼曰:“仲无他也。”冬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姐姐岂能谓仲面如己面乎?况值此势穷情逆之际,姐姐果能必仲之心必如此耶?必不如此耶?甘此窘迫,蹈此危疑,以期不可必之人心,愿守无名之妇节,万一郭、桃移怒两生,两生力不支,实姐姐之故。纵使郭、桃事已而两生碍之,婚亦不谐,将若之何?”琼不应,低颜若沉思者。谦厉声叫曰:“姐何多事哓哓,令我耳根不净!女子从人,一而已矣,何须更解!”

两生亦无可计,且惮郭、桃之轧己也,卜居秋官里,傍鱼觐日。因妓存存赂媒沈婆,求以通信女郎,求一相见。沈婆往,未及秦氏,见左右夹巷居者立者、坐者行者,皆曰:“此沈媒婆,实郭夫人所深信者,放之去。”又皆曰:“亦桃亲娘所任用者,盍送之!”沈婆得见女郎,致以两生意,约以会期,订以掷泥为号。女郎丧气,泪随诺下。

及期夜雨,雨声如雷,两生冒雨而进。郭、桃守者或仆或倚,或半睡,或枕藉于闤闠。两生轻步,不张盖,不举火,跣足匍匐,从西垣掘一小隙,隔墙与女郎相见。女郎亦不张盖,不举火,乱踏泥泞,倾身墙隙。两下中心摇摇,全凭隙边传语。奈雨声搅乱,不能明听,又恐守者知觉,旁徨不宁。以致仲语谦以为叔,应之不已;琼语叔以为谦,绸缪益甚。及隙内琼、谦齐语,两生齐对,莫知所辨;琼、谦更使香、冬来嘱,两生亦莫之辨;琼独以金付仲,两生亦莫之辨。望见邻寺火光,两生惊散。回首皆墙,一味雨声腾沸,昏黑无见,面水如流,衣发如洗,更兼泥泞积水,举步如涉河渡海。

两生狼狈而归,忧愁感慨。鱼觐日询之,不得其情。觐日曰:“莫瞒我,瞒我事终不济,不若与我图之,使我得效一臂之力。”两生曰:“事属不可言者,言之恐怒足下,甚仆不才之罪也。”觐日曰:“是何伤哉!成事不说,即暴之,何妨?”两生语之。觐日曰:“此即吾表妹琼、谦也。我当为两兄图之,何患乎郭、桃?”觐日即索两生书。仲书云:

仆一识荆,遽以为欢欣偕老,不意为友拉之赴试,竟致身病长安,家生反意之变。藉使归日,非叔先知,仆或必罹虎口。然犹冀叔幸秋闱,得以申舌,而今已矣。郭、桃势焰,力实不堪支也。近隐身令表兄处,因得以前托沈婆,今又蒙令表兄慨许臂力,是以附达。万望女郎鉴仆,无他以图,厥後至感,至感。

叔书云:

就试非仆心也,奈友不谅,仲亦不谅,勉戒行李。及至长安,果致无益,反招大损,此仆所以饮恨于郭、桃,即饮恨于长安也。前多方隙会,止谋聚谈片晌,阻以雨,惊以火,十言不一,真情若虚。呜呼哀哉!郭、桃何人,力一至于此!悠悠苍天,谓之何哉!望妆益奋贞节,漫视生死,必使郭、桃抱惭谢罪,邻比翘首称扬。是以令堂因妆以受令名,仆亦因妆以全美誉矣。兹因令表兄肯任腹心,特此宣告,万乞留意,不一。

觐日袖两生书往秦氏。守者以为秦氏表亲,又知素与琼、谦不相涉者,纵之。觐日入谒,琼、谦辞疾不出。觐日呼香、冬,谕之。香、冬引觐日入见。琼、谦云鬟不理,面色鯈悴。觐日出两生书付琼、谦,曰:“两生愁眉不展,二表妹当即削札,使我回复两生。”琼剖妆镜,答书云:

天道无知,偏厄我两人。屈指联床仅经二载,而中为母病阻者十之一矣,为郎试阻者十之三矣,今已为郭、桃所阻。天乎,何厄我两人抑至此也!无望与郎偎红倚翠,嘲风弄月,即欲仍使梨香侑觞,妾歌《阳关》作别,得乎?妾是以肠与郎玉簪俱断,心与郎练裙俱裂耳。所私恃者,郎之心则金石,郎之身则泰山也。近郭、桃乃扬言郎将弃妾,即敝邻亦同声言之。妾细思,郎岂若兹人哉?纵百邻口,千郭、桃,谅无能夺郎心、凂郎行者,郎自勉之。前雨墙相接,言语不清,倘得与鱼表兄计图一晤,而妾死无恨。不然,妾等安能谋制豺虎之辈,以开见郎之路乎?妾惟留必死之躯,以冀一面,面後即图完节,以魂还侍左右不爽。兹因梳妆久废,故奉剖镜半片,以照郎愁容可也,以见妾无全容亦可也。馀情缕缕,笔不能既。另附诗在左,云:

卷幔朝霞入,开帘曙色新。香奁金锁闭,尘镜翠蛾颦。粉腻空留匣,脂鲜懒上唇。欹鬟云不理,憔悴绿窗人。

画楼春欲尽,绣倦倚纱窗。线引肠千结,针穿泪两行。慵心描翡翠,懒意织鸳鸯。独有回文锦,相看几度伤。

独坐残灯後,题封寄所思。云间鸿未至,天上雁来迟。拈笔肠先断,开缄泪已垂。寸心千里远,随使到君帷。

晓向窗前卜,团圆是几时?音尘双鲤绝,心事六爻知。欲掷窥人见,频占笑我痴。夜深还拜月,私问夙欢迟。

琼以书诗授觐日,同谦谢之曰:“兄义士也,更何以策我,使两生一来见?即齑吾身、灰吾骨可矣!”觐日诺之,索谦谦回书。谦曰:“吾意绪恶暴,不能裁答,况生死此际,更复何辞!幸谢而叔,平日有诗几首,乞附览之。”诗云:

行云一梦断巫阳,懒向台前理旧妆。憔悴不因羞对镜,为谁梳洗整容光?

昼静凭阑别恨多,恹恹绣阁竟如何?衷肠已自如针刺,那忍拈针刺绮罗?

几向花间断旧踪,徘徊花下更谁同?可怜多少相思泪,染得名花片片红。

花隐栏干午,含情倍黯然。见君颜似昔,愧我貌非前。弹指香犹在,看衣血共鲜。独嗟零落易,相对复谁怜?

永夜凄凄懒上床,挑灯欲自写愁肠。相思未诉先垂泪,一字题成几万行。

玉漏催残到枕边,孤帏此际转凄然。不知寂寞嫌更永,试数更筹已万千。

一自风波隔楚台,深闺冷落已堪哀。静想凝眸君不见,几番屈指怨难排。

谦谦以诗授觐日,复割并蒂莲枕面授之,泣。琼亦泣。觐日曰:“泣无益也。”遂行。

仲得书,对半片镜吁嗟片晌。叔玩诗及枕面,含泪叹曰:“百年一似并头莲,句,犹吾笔也,哀哉!”仲、叔凄惨不胜,俱求于觐日,祈得一见女郎。觐日曰:“此我事也。我若不为,无有为之者矣!”遂出己赀,往秦氏左右遍贿郭、桃守者及邻人,订以借路一夜,自昏至旦,无得抄缉;过此一夜,仍抄缉如故。众皆可之。奈夏补衮昼夜亲自督责,不能乘间,鱼觐日帅两生紧候。

候至三夜,始得引两生见琼、谦。仲、琼握手,谦、叔对立,四人凄楚交接,虽觐日在侧、秦母在前,不之顾也。叔曰:“郭、桃旦暮纳雁矣。”谦张臂示曰:“此臂可断,此字不可灭,妾以死继之而已!第须眉丈夫,岂无一计可通,乃听人之若此耶?”仲应之曰:“彼防闲如此严密,虽陈平无策矣。”琼曰:“妾死不足计,但叔、仲两丈夫也,顾不如一亡赖夏补衮乎?况又佐之以鱼表兄之能干事者!”谦曰:“是言之无益,不如不言之为愈也。”觐日曰:“是谓我不成丈夫也。虽然,果计将安出?”

是时仲、叔情哀计苦,相对漠然,情思愀然,欲泪不泪,欲言不言。琼、谦则哀怨悲愁,且心爱两生,又不敢甚为惨状,只流泪。绸缪片晌,觐日促之曰:“鸡鸣矣,盍将乘间出去?”仲、叔遂泪下,抱琼、谦不舍;琼、谦亦抱仲、叔,四人哀痛不已,恸哭仆地,绝而复苏者数次。鱼亦泪下。秦母泣曰:“吾止生两女,安忍视此?今惟仲、叔图之,鱼表侄计之,苟可逃生,不必恋此地矣。且仲、叔情多真恳,实为可托。”觐日曰:“前若果云尔,又何难哉!仆请以身济之,如二表妹,则有仲、叔在,仲、叔则有觐日在,姨娘不必过虑也。”

遂帅香、冬出门探之。守者蜂起,叱曰:“鱼无得引琼、谦出,吾受汝贿,纵汝引高氏两生足矣,又复引琼、谦,何故?”及聚而观之,香、冬也,各笑而散。鱼白秦母曰:“二表妹若欲出门,势必不可。盍先伪许郭、桃,约以娶日,令其守者散归,然後事可图也。”秦母首诺。两生二女郎俱改颜谢鱼。鱼遂泣两生去,密遣人往营百里外屋宇。

郭、桃嫌旷日持久,遣人责夏补衮。补衮更加缉密,且令亡命酒徒来秦肆恶威逼。秦氏莫敢向迩。秦母不得已,乃亲帅二女郎召亡命等,谓之曰:“盍归报汝主公,我将面议亲事。”遂留亡命等以酒肉啖之,俱欢唯而退。

翌日,夏补衮末曰:“昨闻美意,肯使郭、桃托有而室,是以特来。”秦母优礼之,且以媒相待,告之曰:“郭、桃一富一贵,实二小女之福也。奈数奇,不能即就,以致玷辱两情,老身之罪,罄竹难穷。今全仗足下,先往两家弥缝阙失,联结姻好,老身虽死无悔。”遂出琼、谦面拜。夏补衮反言曰:“风闻高氏两生无室,将置之何地?”秦母曰:“高氏两生,非老身所愿也;况人才富贵,无一可比郭、桃;且近日郭、桃求婚甚渴,而两生竟置不闻,是郭、桃固是佳婚而两生兽行之不若矣,恋之何哉?第今老身得罪处,千万为之缓颊,感仰感仰!”补衮称庆曰:“今日此议,虽云老母卓见高明,实系令爱有福,不为穷酸所困苦耳。仆敢不效力以周旋,以致老母虑?”出,遂足高气扬,谓守者曰:“汝当散去,秦姻谐矣。”

趋至郭、桃,述以颠末,喜不自禁。朱必敬曰:“迫而诺者,非真诺也。汝姑待女郎进门後且喜谈乐道,何如?”补衮不悦曰:“老朱妒我成此亲耶?”遽出门去。郭、桃急遣人招之,加之上坐,却朱必敬。必敬曰:“我今去也,第密察秦氏,原不可少者。”郭叱之曰:“与汝无干,何须过虑?”

补衮与郭、桃饮而归,路忆必敬之言,私往窥秦氏。适遇鱼觐日在厕边撒尿,遂佯为不见者而过之,潜伏秦侧。鱼觐日亦佯不见补衮,而竟步趋过秦门,若与秦无干涉者。补衮归,与妻商之。妻曰:“试观秦之情,似非伪也,然必敬之言实可听也。事艰任大,岂宜放胆?”补衮愁曰:“今日之秦,郭、桃之亲矣,设或秦氏不悦,奈何?”妻曰:“但谨防之,毋使秦知可也。”

补衮随遣子先往,嘱之曰:“此事不密,则害吾身矣。吾儿合看佐爷底面上,谨慎俟候秦氏,吾将速来伴汝。”更馀,复拉妻之弟周才美,圆怀干粮及饭团、饼等物,一人伏于秦侧厕中,一人装为乞丐,睡于秦之对门,一人装为更夫,循环门首。如此者数夜,日亦如之。

鱼觐日自撒尿时见补衮情状,心知其诈也。越数日,反招张来谒秦氏,私订秦母促郭、桃婚期。出,召邻父老,谓之曰:“吾虽秦·氏中表,谊同亲侄。今琼、谦二妹,向许高氏两生,今日复许郭、桃。一以贫贱故而夺之妻,一以富贵故而予之女。纵使高氏无一咎言,纪纲情理何在?今日我若不言,邻父老亦必谓我无知人矣!”言讫,谢邻父老,嚣嚣然去。邻人群然义之。

翌日,秦母遣人促补衮曰:“婚事宜速不宜迟也,若迟,恐生物议。”补衮信之,雀跃喜曰:“事无疑矣!”遂释意秦氏,日夜只议行六礼事。鱼觐日知其不备也,先买舟,置两生于舟中,服用,器具驱使悉备。然後乘夜来取琼、谦、香、冬登舟,己则驾小舟殿後,送至前所营百里外屋宇居焉。

鱼归,阴遣人约秦母。秦母始扬言夜失二女二婢及物件甚众,诈遣鱼觐日告邻告官追理,则高氏举家无一丁可得,近邻亦无有知其踪迹者。秦邻走报补衮。补衮时方熟睡,闻之,慌忙失措,将下床,已坠地矣。妻扶之起,手足冰冷,定视低言曰:“那处好?”妻曰:“吾闻鱼觐日才子也,义士也,彼必可以缉获两生。今当一面速止秦氏扬言,毋使郭、桃知之;一面趋求觐日救援,务以仗义激之;一面固缓郭、桃婚期,更以他事乱之。庶几琼、谦可觅,即郭、桃亦不知有今日之变矣。”

补衮如其言,赂秦邻,拜秦母,期以箝口,遂见觐日。觐日知其来也,先以秦母遣告官命告之,且曰:“琼、谦原许高氏,无适郭、桃之理。今既许郭、桃,婚有日矣,岂容私奔?是必当究。”补衮曰:“赖先生之力,无明告官,以彰家丑;盍谨缉获,以应婚期。则先生之名重于当世,先生之义著于千古矣!”觐日曰:“谨奉教。”不揣朱必敬知之,往报郭、桃。郭、桃怒,绝秦氏,责夏补衮。补衮痛哭谢罪。

两生与琼、谦、香、冬交欢聚首,各追谈往事,笑傲山水。复潜弃屋宇,驾舟抵大江,历淮,过颍川,结庐于箕山之上,共联句云:

故国浮云在,晴空旅雁翔。沙明浅渚碧〔叔〕,帆引大江长。俯仰多惆怅〔仲〕,登临欲渺茫。莺声啼别院〔琼〕,蝶使过东墙。心事得红叶〔谦〕,情词断锦肠。花阴春寂寂〔仲〕,月色夜苍苍。青璅窥韩掾〔琼〕,天台忆阮郎〔谦〕。陈思游洛浦〔冬〕,宋玉赋高唐。授简飞鹦鹉〔仲〕,开楼待凤凰。赠环明不解〔琼〕,剪发誓相将〔仲〕。伏枕愁千种,题书泪数行〔叔〕。汀洲芳草绿,上苑桂枝黄〔谦〕。夜月双蓬鬓,秋风一剑囊。青山音问至〔仲〕,白日梦魂扬。结管鸳鸯缕,衣含豆蔻香。浮名任偃蹇〔叔〕,横议独旁徨〔谦〕。避迹邻王翰〔仲〕,回文自蕙娘〔琼〕。幽怀惟作赋〔谦〕,愁绪懒开妆〔琼〕。啼粉痕留颊,残灯夜伴霜〔谦〕。韩翃甘寂寞〔叔〕,许俊自飞扬〔冬〕。白璧还知己〔仲〕,黄金送客装〔琼〕。相逢疑梦寐〔叔〕,把臂各徜徉。别路怜秋汉〔谦〕,雄心指夕阳〔仲〕。机云应退舍〔琼〕,兰蕙可齐芳〔仲〕。去去辞乡国〔谦〕,遥遥入大荒〔叔〕。迷津君莫问,随意泛孤航〔仲〕。

吟毕乐,仲谓叔曰:“盍题联句于石壁,使後人见之,谓我两人为宋玉、相如、韩翃复起,而谓女郎为东家子、文君、柳姬再生也。”叔曰:“善。”

迨後鱼觐日参政中都,揽胜箕山,见两生箨冠芒屦,与琼、谦辈逍遥空翠。迎鱼入室,酒馔精备,欢话如昔。觐日曰:“两兄何不泛秋风一棹,为成都之归乎?”两生笑谢曰:“吾烟霞为邻,丘壑为室,何必恋恋桑梓?”及觐日再候之,遂不复见,但有茅屋数椽而已。

是岁,太史奏紫气东入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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