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睹情生疑二将告密,见机擒谍一侠建功
话说勤王军将汉兵逐入城内,倪鸿当时即将本营未曾死伤的兵卒,全都扣置营内,请主将程豪暂时派人看管,自己便和程豪、孔纯一同来到中军,请见主帅。于谦传入。程豪、孔纯先进见陈说:“末将治军无状,不能严守秘密,致有泄漏,足见有奸细混在部下,末将愚蒙,事先既不能察觉预防;事后又不能查得首犯,拿获申解;末将实不堪职任,有负栽培!误国误军之罪犹无可逭!谨纳还恩命,诣辕待罪,伏乞钧台即刻遴选干员接统整顿,治末将等以应得之罪,庶彰法纪,而儆效尤。末将虽伏诛而死犹为荣幸!”接着,倪鸿免盔卸甲,自缚入帐,伏地亲道:“末将泄机误事,罪该万死!通敌奸细,亦在末将部下。末将未能查获主名,只得将未曾阵亡的卒尉一并看管,求钧台将末将部下全营扫数处斩,以免后患。更求将末将枭首侮军,以为不忠不慎者戒!末将虽死,犹沐恩施!”
于谦连忙搀住程豪、孔纯,拉起倪鸿道:“你三位不必引件。现在奸细已将要破获,我已经知道是谁。只待得着铁证,就要揭破严办,使他死而无怨。你三位都无罪,就是部下士卒也决无奸细在内,不可冤屈好人。须知如果有奸细在你们部下,你们早已被刺身死,大军也早已一败涂地;决不致到今日才有这事生出。你们放心回营,火速将士卒释放归队。有伤的送往医药营调理。部下死亡缺额,向新卒中挑选征募的卫所壮丁充当,降卒暂时不必拣补,以防万一。”孔纯再禀道:“钧台不惩误事败军之将,朝臣必疑钧台庇护同门,徇私毁法。千万勿惜末将等微命,尽法惩治,以平众愤,且杜谗口。”程豪也道:“得将不难何况庸才如末将?更属车载斗量,俯拾即是。军纪法纪一有宽纵,即从此废弛,为黯者援例挟持,永无复振之日。所以末将宁愿领罚,决不敢苟且偷生,累钧台毁法!”倪鸿忙羼言道:“这事和主将无关。挖隧道的事,是钧令指派末将独负责成的,事与右军无涉。那么,因隧道消息泄漏,致遭逆敌袭攻,自然仍是末将的责成,怎么能累及不在事内的两位主将呢?伏求钧台将末将一人明正典刑,法正情当,末将甘心瞑目!却是决不敢贪生苟活,累害无辜!”
于谦道:“你们却不必这般!我深知道这一役,决不是你们的罪过,怎能处治你们呢?即使有人疵议,也只这一时之间,大可以置之不理,将来奸细破获,自有恍然大白之日。何况我敢信,决没人疵议到你们三人咧。至于扈驾文武朝臣,更不关事。皇上命我督师时,就命我专管。军营以内,他人不得过问;原是为专责成,利戎事。此际我作主张,谁敢乱说?你们都是本军大将,心事久已共见共闻,何嫌何疑?更何能以小事尽泯心功?尤不能无端自损心腹股肱之将!你们说求将不难,自是你们在将言将的客气话,须知求得一将,难如登天。若被敌兵袭攻一次,或是小败一次,便斩杀统兵大将,以警以徇,那还成个军伍么?军家胜负无常,似这般时,只要连败几仗,军中大将不待敌杀,都被自家因败执法,斩杀完了;岂不是大大的笑话吗?将帅原为一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非至万不得已时,尚不肯稍离,怎轻容易说到斩杀?国家大将,天下所关,决不是拿来示威立法的。我非商鞅之徒,深服诸葛之训,你们千万不要呆读古书,误解执法,自视太轻。”
程豪、孔纯、倪鸿都顿首无辞。于谦重复温言抚慰,劝谕回营,善抚部下,千万不要张皇。程豪等顿首谢过,便告辞回营。倪鸿将部众释放,顿时欢声雷动,都感督师宽仁。程豪、孔纯也将于谦的言语告诉众将,并密令严密察访奸细。众将遵令各自留心。
一霎时,中军旗令使燕儿飞周模来到。程豪迎着,进帐相见已毕。周模道:“奉钧旨:钦遵圣旨:颁给新近归队诸将金带、锦袍。并赏赐全军将士人各金花一带,银缰一条,玉珮一件,翠环一事。”当即点出十七份,交给程豪。程豪望旨谢恩毕,留周模小坐。谈到此次赏赐,周模道:“兵败受赏,委实惭愧!尤其是咱新来的,居然和各位劳苦功高的前辈一般,同邀金带、锦袍之荣,更觉不安。”程豪道:“您这话太客气了!我们不过早入伍几天,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功劳在那里?前几天站班时,我见几位初来的,无金带锦袍,深觉服饰不齐,为各位抱屈。如今彼此一样,绝没轩轾,仰见圣上公道持平,一视同仁的圣意。”周模道:“咱只有永感天恩而已。——只是今日张老公捧旨来到时,按册清点恩物,恰缺一份。仔细查时,圣上发来名单内,单单没有王白云的名字。后来督师和张老公到后帐说了半晌。张老公立刻回御营去了一趟,回头来才颁发,却连王玉也有了。这不知究竟为着什么?”程豪道:“王白云听鞫时,张老公就极不高兴。也许就是张老公在圣上跟前说了王白云的坏言语,所以单不赐他。要不然几次犒赏恩赐颁发时,从来没发过什么名单不名单。总是份数全照人数,一到就发。为什么这次忽然有名单呢?”周模点头道:“这话有理。王白云武艺是不错,只可惜太不图活了,嘴头上爱得罪人。在乐安时,也是不讨人欢喜。但是不知道他和朱高煦是什么缘法?十分相投,真似君臣鱼水。朱高煦那么坏的性子,却从来不曾给钉子给王白云碰过,大小事,一说一个准,一禀一个灵;几乎和小宋濂一般。如今碰在张老公手里,也算他倒霉了。”程豪沉吟道:“他和朱高煦真有这般好,那他就不应该投降了,一个人总不能负知己。即使觉得朱高煦万无可望,也应该先尽力劝谏,使他悔悟,以报知己。实在劝不动,到事不可为时,不能全义,也应远遁,不再闻问,这才算得是丈夫汉子!若只图自己,不顾一切,世上还谈什么朋友交情呢?”周模道:“咱也是这般想。——不是咱自己护自己短,似咱在汉邸时,并没受什么厚恩深惠,只不过是得他一份银粮,给他教几个子弟,原和守庄、护院、保镖、走道、当朋友、作教师没甚分别。他既造反,咱就得设法脱身,不能拿着祖宗清名、父母遗体去换一月几两银子的身俸。咱又没个谏阻的位份,说也不会见信,终究不过是一走。与其他灭亡后,咱无缘无故当逃犯,自然是早抽身的好。——王白云却不比咱。
他是喝过血酒,参预秘计的。”程豪道:“那么据您瞧;王白云是实心实意降了么?”周模听了这话,沉思一会,才道:“这就很难讲了!”程豪道:“如果他生了异心,甚至竟是诈降,——再说得厉害些,就算是朱高煦差他来卧底的,——那么咱们不要吃他的大苦吗?”周模猛然一惊道:“……这真准说了!——只是咱周模却敢盟誓,决没半点异心,若有半丝不诚实,教天雷击顶!”程豪忙陪话道:“大哥千万不要错想,做兄弟的有一万个心,也不敢和大哥您生一分心!大老虎、万里虹和弓氏弟兄都确说大哥千忠万义,我们再敢生心,不是拿同道老友当浑蛋吗?大哥原是咱同道,咱武当以仁义相交,怎能瞎疑呢?——老实说:做兄弟的对王白云是有一点儿不放心,却是也没敢对旁人提过。就是孔虎头,朝夕相聚,因为他是以诚待人的。我连他跟前都没露半字。方才听得大哥您说起来朱高煦对王白云的好处,触起我心中影子,这也是不敢拿大哥当外人,才率直说了出来。大哥千万别歪想才好!”
周模这才放下心肠,想了一想道:“程哥,这话越想越有道理。您说应不应该报明督师呢?”程豪道:“督师似乎已经明白几分了,却不知有没有派人密查?”周模道:“咱越想越险。估量着王白云和朱高煦太亲密了,所以比您更急,还是去报明吧。——不过咱没和督师深谈过,不敢说这紧要机密的事,还是请您代报吧。就算没这事,提防着点儿也好。”程豪低头想了一想道:“好!咱俩同去一趟吧。”说着,二人一同起身。程豪叮嘱孔纯当心守营,便一同向大营来。
周模紧随着程豪,来到大营。周模先去寻着刘福说:“右军程统将和咱俩有机密军情大事,求面见。”刘福摇头道:“不成,这会儿正在见客。”周模问道:“这时有甚客来呐?”刘福道:“俺也不知道夹闹里从那儿忽然跑来那么一个肥肥白白的俏皮小姑子。许是督师亲戚吧,一到就见,还带着满口钱糖话。”周模跌脚道:“糟啦!偏这般不遇巧。”刘福道:“别着急,待着吧。刚才差李隆去叫黄超去了。黄乌龙来时,俺得陪进去,给您代问一声吧。”周模只得耐心等待着。
一霎时,果见李隆引黄超来了,彼此招呼过,刘福使引黄超进去了。片刻,刘福站在门口,一手掀帘;一手向程、周两人招手。程豪便和周模一同进去。于督师起身领首为礼。程豪待要施礼,于谦忙止住道:“我原说私见论私交,不必行公见礼。程哥忘了么?”程豪回忆着时,只得依遵谕言,微笑着和周摸一同坐下。
于谦先和黄超说话。程豪闪眼瞧时,果见于谦坐前的书案那一横头坐着个带发尼姑,眉清目秀,十分幽静。于谦先和黄超谈说雷车,并问雷车开来,如何御止?黄超仔仔细细说了个明白。于谦点头,叫他且退。
回头问程、周二人有甚事故?程豪便开口道:“因为降将中有个白云王玉……”于谦连忙摇手止住,程豪连忙缩口不语。于谦便叫刘福看好外面,不许有人近前。然后悄声向程豪道:“你是说王玉作逆落奸细,是不是?”程豪忙应声“是!”便低声将周模所疑的话都和于谦说了。于谦点头道:“我先没得凭据,不好惊动他。如今得着真凭实据了。——”说着,便指着那小尼道:“——这是家师醉比丘的随侍弟子,名叫郑澈。这趟家师由南化缘北来,原为助我暗访贼党,沿途已有所得。便差这位郑师妹,前来通知我,好早些防备。不料郑师妹因为避却运兵道路,是绕道来的。打乐安城边走过,才是天色微曙,四无人影,忽见一将弯弓一箭射上城去,心中吃惊。以为如是攻城,这将不应不披挂。如不是攻城,因甚射箭?便悄地跟踪那将。合该那将倒霉,走没几步,草中穿起一只大鸟。他手中有弓矢,顺手一箭,正中那鸟。却笑说:‘这一卦卜准了。’便回了营。郑师妹见营帐顶有‘王’字旗,认定了便在营后窥探。没多久,忽又见有一个兵卒,慌慌张张,奔到城下。顿时城上有人探头下望,便两下里拍手相答。接着,便见城上丢下一个纸包来。城下草丛中闪出一个小卒,拾着就跑。郑师妹悄地暗随着到僻处,把小卒拘住,搜得纸包儿。并见腰牌是我军中的,便把小卒绑着,扔在乡下菜窖里。先把那纸包儿带来见我。你们瞧,就是这个。”说着,便将书案上一卷纸儿展开来,取了中间一张字纸递给众人瞧时,却是一张字帖儿,上面写着:
“今夜三更由北门出城,以雷车冲阵。准如约照红灯追逐,以期一鼓成擒;但灯宜多备,以免临时有毁损时,可立即补悬,则不致漏网。”
众人传观毕。程豪道:“这字帖儿无名无姓,自然是封密书了。钧台虽然知道是王玉那厮捣鬼,末将们也都想得到。只是没个有名有姓的铁凭硬据,还恐那厮倔强不供,便怎么办呢?”
于谦微笑道:“有活口为诬还怕他赖么?”程豪恍然知道那姓郑的小娘擒住的小卒必是王玉手下的;而且必是已经捉解到了。便不再言语。周模心里却想:“既是真凭实据都已抓住了,怎么还不把那厮拿来呢?……”恰值于谦给郑澈引见,周模连忙起身,彼此施礼相见,郑澈自说:“奉师傅大通尼之命前来效力的。”于谦并将郑澈的出身告诉众人。原来是醉比丘大通尼在钱塘收得的孤女。因全家往普陀烧香,遇风覆舟,恰值大通尼乘舟路过,打捞得这女孩,那时才只六岁。全家既已尽没,大通尼带他回钱塘,也没人可交,便收他做个随侍女徒。后来见他秉性聪敏,才传给武艺剑术。周颠子曾见郑女剑法精通,许为大通尼门下传人,代为命名“郑澈”,给号“漫天虹”。近日剑术大成,水性也习得能出入香屑泥中不稍沽滞。醉比尼又收得两个随侍弟子,不愿埋没郑撤这一身本领,便写信荐到于谦处,并函嘱章怡照应。
正说着郑澈远来的来历,猛然听得外面喧声。仔细听时,是凤舞的声口。嚷道:“还敢倔强吗?这地方是你撒野的吗?”又听得骆朴的声口叫道:“浑小子!自家做的好事!你强上那儿去!”接着便是孙安、王通、归瑞、庹健异口同声,齐叫:“揍!揍!揍!揍死拉倒!”随即有一种“朋咚”“朋咚咚”似在打人的声响,夹着有人狂叫:“俺没犯法,你们为什么打俺?”却正是王玉的声口。于谦目视周模道:“给我提那厮进来!”
周模应声起身出房,只见帐前八将簇拥着王玉。王玉项挂铁索,手套钢铐,却硬挣扎着不肯走。龙飞等八将,推推搡搡,夹着擂擂打打;硬要弄他进房。王玉抵死不肯动,便闹得一片声喧。周模便高声叫道:“奉钧旨:命周模提犯官王玉进见!”龙飞等连忙住手。王玉瞪眼嚷道:“谁是犯官?白脸儿别猖狂,须知你和俺是一样的失节狗!”周模怒道:“你是好汉,就为你不失节,才叫你犯官!你不要得意,凭据全找得啦,你还犟些什么?——‘谁是犯官’么?本来嘛,你简直是奸细,叫你犯官,就太瞧起你了!——”说着,冲过去,一把拉住王玉项上铁链;顺手使劲一拖,瞪眼顿喉大叫:“狗奸细;进来吧!此时还躲的了吗?”王玉猛不防,被周模拖得一个踉跄,跌进房内。接着,被周模照定王玉腿弯一脚踢得屈膝跪倒。王玉急得回头向周模怒目而视,咬牙恨道:“哼!瞧你荣华富贵,步步高升!”周模冷笑一声,道:“你顾着口供吧,小心皮肉吃苦,狂些汁么?”于谦奋威大喝:“刁贼!敢这般放肆!”王玉顿时如闻狮吼,毛骨悚然,遍身冷汗。于谦回顾刘福:“将李斯仁带上来。”刘福应声去了。一会儿,带着两个亲兵扛抬着一个捆得粽子似的小卒撂在地下。于谦问道:“王玉,你可认识这人?”王玉瞧一眼,已经满心小鹿儿乱撞,只得咬牙硬说:“不认得。”于谦微笑道:“你不认得么?他是你部下,而是你由逆军里带来的亲随呀!他倒认识你呀!”便命刘福:“把李斯仁的腰牌拿来!”刘福便取腰牌奉上。于谦掷给王玉道:“你瞧,这是什么?你能再说不认识么?”王玉瞧时,眼前地下一块腰牌上面写着:
中军玉字营亲随兵一名:李斯仁
年二十一岁,沂州民籍(左二、右三)斗
王玉瞧毕说道:“这李斯仁曾偷末将的银钱,被末将责罚过,故此捏辞诬陷,求钧台明察!”于谦道:“你弄错了,不是他报的。他也是受你的累,才被擒的。你听着,我叫他说给你听。——李斯仁!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快照实情供说一遍!”李斯仁供道:“小的是王将爷的亲随,并没错过事。将爷也很欢喜小的。从汉军中过来,一直都当自己亲人看待。所以,将爷教小的干的事,小的只知道尽心的干,并不知道是犯法的。小的奉将爷命,每日在城外草里待着,若城上有人抛下什么来,就赶紧接着,乘没人时,悄地拿回营来,送给将爷,每拾得一件有一两银子赏号。小的来没多时,只得着五两银子,大概是只拾得五次吧。这一趟拾着一个纸包,不料给一位小姑娘窥破了,擒生小的,捆绑了,扔在菜窖子里,纸包被夺去了,不知是甚么东西。方才另有几位将爷,到窖里把小的扛到这营后,歇了好半响,才又扛到此地来的。”
王玉大喝道:“胡说!你自己私和城上往来,连累得先也受罪,你还要黑心,全推到俺身上吗?”于谦笑道:“你还放刁么——好!我还有叫你心服的凭据。——黄礼、张楚回来了没有?”外面黄、张二人同应道:“回来了。”便进房来参见。
于谦问道:“可搜得什么?”黄礼道:“末将奉命会同王森到玉字营时,王玉已经解走。适张楚会同倪鸿来到,便仔细搜寻。抄得各件,敬谨列呈。”于谦瞧时,是一大包文书字纸,另外一张单子,写着:——
朱高煦亲笔谕许带罪图功,事成不次升赏帖子一纸(有王玉名字);
钱巽询问师期书信一封(有王玉名字);
不具姓名约同举火焚营为号帖子一纸;
不具姓名嘱再查明地窟所在,火急报明帖子一纸;
钱策请试约同陷诸将共谋,以厚力量书信一件(有王玉名字)。
于谦便命黄礼一一读给王玉听。读毕,才问道:“王玉,你还有什么说的?”王玉低头叹道:“完了!也甭多说了!你们怎么办就怎么办俺!——白云王玉终不含糊就是了!”
王玉究竟是生是死,且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