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
当在键盘上敲下“父亲”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中游过一丝冰凉;当电话那端传来母亲说父亲病了的声音时,我的心里突然乱得不知所措。
父亲对我是如此的熟悉,可又是如此的陌生。父亲的形象在我的思绪中是如此的近,又是那么的飘忽不定。
父亲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人。从邻居的口里,我知道了父亲年少时的一些事。那段日子里,父亲受了不少的苦。由于没有粮食,父亲就领着叔叔到村后的麦田里嚼麦苗给叔叔吃。我一直在想,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呢?空旷的田野里,一高一矮两个孩子坐在那里,咀嚼麦苗。任凭我怎么去想,都不能恢复那时的情景。可是,我知道,父亲一定还记得那件事。
父亲13岁的时候就跟随别人去挖河,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有口饭吃。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场景?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父亲矮小的身影走在最后。在那一车车泥土面前,父亲是否也胆怯过、埋怨过:为什么他的生活是如此这般?
我刚记事的时候,特别羡慕小伙伴,因为他们可以坐在他们爸爸的腿上,想要吃什么东西的时候,爸爸就会给他们买。而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一下。当我在母亲面前提及此事的时候,母亲总是用带有抱怨的口气来数落父亲对我的冷淡。
此时,父亲总是不吱声。是因为不屑于母亲的那些唠叨,还是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我无从猜测。
渐渐地,我和父亲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在我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也开始执行。因此,我就成了重点惩罚对象之一。大队里的人要父亲拿1700元钱。那个时候,母亲患病、家里孩子多,这笔钱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父亲最终也没有能够缴上,因此家里唯一值钱的那台缝纫机就成了“抵债”的对象。那一天,当他们来抬的时候,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够站出来大吼一声。可是,父亲没有。或许,父亲的心里比家里的任何人都痛苦。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年少时的我,并没有理解贫穷的含义。在小学期间的一段时间里,我是那样的调皮,不专心于自己的学业。以至于在第一次的小升初考试中,我败得一塌糊涂。我很想上初中,只要多交几十块钱就可以上。可是,最终并没有如我所愿,因为家里没有那多余的几十元钱。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的伙伴一个个走进中学的大门。也就是在那一年,我真正懂得了穷的可怕。别人的那种冷眼相对,那种讥讽热嘲,给我那还不算成熟的心灵上了一课。
1991年秋初,我开始了上初中的日子。
为了省钱,父亲亲手给我做了书桌,送到学校。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父亲拜谁为师学的木工手艺。
天空中飘着秋雨,我站在学校门口等父亲。他来了,头上顶着一张白色塑料布,书桌放在他肩膀上,一步一歪地向我走来。到我跟前的时候,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看到父亲的脸上湿湿的,雨水夹杂着汗水。
我们走向教室。他在前,我在后;一个高,一个矮。
三年的时间,如流水般走过。我如愿拿到了县城最好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和父亲正在门房里吃饭。当我接过通知书的时候,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的那种欣喜也随之翩然而去。那一年的学费是1050元。为了学费,父亲把猪卖了,加上姐姐的资助,我走进了高中的大门。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父亲送我到了学校。在一切安顿好父亲要走的时候,我突然想把父亲留住。可是,我没有。他走了,骑着那辆“大金鹿”自行车。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那辆放在楼下的自行车被偷了。我让别人捎带口信给父亲,让父亲来一趟。当我从教学楼跑到操场,看到父亲和他的自行车站在那里的时候,我哭了。我觉得,我对不住父亲。我没有看管好自己应该看管好的东西。可是父亲却说:“哭啥?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不就是一辆自行车吗?可以换一辆。”可是,我明白,换一辆的代价是什么。我擦了擦眼泪,父亲从包里拿出母亲给我准备的吃食。
高中三年是最辛苦的三年,虽然我一次又一次考取了全班第一和全校文科第一,但是我并没有在父母面前提到过。因为他们从没有问过我的成绩和在校表现。即便是父亲从别人那里听到过我学习不错,也从没有发过任何言,更不用说夸奖的话。
经历了六年的家庭变故和沧桑,父亲老了不少。再也看不到当年13岁时的青春年少,所见的只是皱纹和日渐增多的白发。我相信,父亲的每一条皱纹下都会有一个故事,可是他却讲不出来。即使讲出来又有谁听呢?由于父亲没有文化,家族里一般的议事活动是不请父亲参加的。即使有谁家让父亲去,也是让他去烧锅。而父亲每一次都很乐意去。
我给不了父亲什么语言上的安慰,只能在学习上让他觉得我是他的希望。可是,事与愿违,高考的失败,使我再一次地羞愧。北大梦在几天之内就破灭了,落到了一所调剂院校。我有一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
一天下午,天特别的热,我和父亲在玉米地打灭虫药。由于打药过程不熟悉,我一直方法不对。父亲嚷了我两句,我扔下药桶就回家了。到家后,我大声地哭了。我觉得父亲是在生气,因为我没有考好。此时的我,是如此的委屈。大姐过来告诉我,其实父亲是很高兴的。在外面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说我考上了大学。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学开学,父亲没有送我。我和父亲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和父亲之间的那种隔阂并没有随着每个假期的到来而有所改变。四年的时间也是匆匆而过。在那四年里,最让我欣慰的是有三年没有让父亲为我拿学费,得到了外国友人的资助,自己做了数份兼职。每一次当我想退缩的时候,我都会想到13岁时的父亲。和他相比,我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读研开学,父亲和大姐夫送我到南京。从河南商丘到南京,父亲和大姐夫站了八个小时。到达南京的时候,已是清晨。我们三个就蹲坐在南苑招待所门前。当一切报到手续结束之后,我们游玩了玄武湖。
此后父亲再外出,已经是六年之后的2007年和2009年了。
后记:在敲这段文字的时候,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四年半了。在他生病的那段时间里,我把每次与他的相见都记录下来。和以前一样,我没有和父亲说上几句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只能尽力地去给他安排好的医疗条件。在这过去的四年多时间里,我并没有忘记过父亲。很多时候,我也在想,父亲在我生活里给了我什么影响?我很难说得清楚,因为我和父亲交流得太少太少,表达感情的机会也太少。
有的爱,是不用说出来的,就如父亲之于我的爱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