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港香干

靖港香干

静默的沩水

河流是永恒的,缓慢的水流中,它夹带着多少时间的神秘感。虽然在有些年头,它会改道,留下一条令人怅惘的干涸大沟;有些年头,它又会突然泛滥,漫过柳树林子,又漫过大堤,让村庄里的人们惊慌失措。但对于水里的那些生物——小鱼、小虾和小螃蟹——来说,它永远是同一条河流,因为,它们只需要水就已足够,它们和水外的世界本无关系,无论大水小水,对于它们都是一样的生活。我喜欢在靖港的黄昏走近河流,靠近它,走到沩水河边。那时候,河流上的轻柔纱幕已经逐渐散去,晚归的打鱼人也收起了鱼篓,那些漂流的木头随水起伏,农夫归家的脚步由远而近,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远远响起。一个小镇,会在这个时候暴露它的全部隐秘,水流的呼吸,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可以听见。

这是我时常想念的靖港,是河流如柔软手臂一样环抱的靖港。这是如禅意般的吸引,炊烟如梦,抵达我遥远的日子。这种想念就如同想念一个人,那有可能是我,或者不是我,或者是我的某一部分,是曾经在别处的一个我。我想念每一个时刻的靖港,它的天空在清晨是鱼肚的白色,黄昏是令人心醉的玫瑰红,有可能刚刚放晴,有可能雨还没有落下。我喜欢这样的行走,它随时可以捡拾生活的美味。

男孩的寻找

记得那年在故乡的河边,河水泛起了墨绿,可能是某种微生物在疯长,它们在贪婪吞噬水里的养分,那也是生命的一种神秘的变化,慈姑、水葫芦这些东西漂荡在河湾里,小鱼小虾也活跃起来,它们拼命地吐着水泡。大人在剥着毛豆聊天,天湿湿的,云团由淡而浓,带着一丝微凉的雨意,一直压到了屋瓦,我一个人悄悄出门,心里怀揣着一个小小的愿望,想一个人独自去实现它。

童年的时候,我总有一些很诡秘的愿望,比如我想搞清楚狗为什么会打架,比如我想在奶奶的枕头里塞一只蝈蝈。这些愿望我有时候想告诉任何人,但更多的时候我谁也不想告诉,直到我完成它。这一刻,我只被我的愿望所支配,离了家门,脚步快了起来,我跑过洁白的麦垛和沉醉的荷塘,还有空无一人的石板路。我这个愿望实在是太小了:我想看一看河边的磨坊,只是偷偷看一眼而已。它在阴天里只有一个巨大的灰色身形,我已经远远地看了它无数次,我想了解它的形状,和它的玄奥之处。对于大人们来说,这个磨坊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只关心它里面的价钱,还有会磨出些什么样的东西;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它的形状、颜色,它里面的人物和劳动,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个小小的心愿,对于孩子来说是一次了不起的远行。

我决定要远行了,我绕过那些迷路的黄狗,和被驱赶的鸭群,一路小跑到了磨坊。

靖港的街巷

灯下的劳作

对于磨坊来说,我肯定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孩子,他在黄昏,一个磨坊最孤单的时刻出现了。相对于它的巨大,我的身影是那么的小,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磨坊因为年代久远漫漶出的青斑,害怕走出传说中的巫婆。在一片静止的时间之中,我茫然走进了磨坊。我相信我在那一刻是被某一个神秘的使命所指引,我看到一个老人在石磨的旁边,磨坊里弥漫着浓浓的豆香,白白的酱汁在石磨下流淌,它们像纠缠的雨水,在我的记忆里泛起旋涡。这其实是一个千古未变的场面,但它在这特定的一刻呈现给我的时候,也因此有了含义,成形的豆腐和没有成形的豆腐在酱黄的木板上码放,我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老人突然抬起头来,发现了我。他问我想要什么,我小心翼翼地给了他身上仅有的硬币,一共是六分钱,我浑身发烫,这是我策划很久的一次远征,难道就用这六分钱轻易买走了河流的秘密?他递给我两片香干。

我回家的时候什么景色都没有看见,一路走得飞快,那两片香干在口袋里燃烧出松脂般的味道,让我兴奋不已,我的零钱很少有这么大的收获。虽然后来知道那味道其实是茴香,但对于童年来说,这种味道指引我而来,又指引我而去。我回到家里,母亲爱怜地摸摸我的头,说你跑远了吧,都要吃饭了。我想证明我去了哪里,给她看那两片香干。我举起小小战利品,感觉有点像一个英雄。

因为我,家里的晚餐多了一道菜。

说了这么多细节,我只是在找一个证明:我从小就是个六根不净的人,佛家说六根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对应的则是六境,色声香味触法。我命中注定对于美味没有丝毫的抵抗力,或者说美味会促使我的人生安放。

都是我包的

作坊的夜晚

河流边已经没有了磨坊,泛滥的水流有时候会冲走一切,牵牛花勾住了时光。我现在喜欢散步,我是一个喜欢散步的成年人了,喜欢去老李家多坐一会儿,他们家是靖港的百年老店——李家香干,我相信,他们的一百年里也有过我。

灶下的烟火

因为香干,这一种食物的渺小存在,作坊里的每个夜晚都是温暖的,掌灯时分,岁月在微黄的灯光里漂洗,一百年让墙壁淡了下去,门框也在不经意间松动,用木檩一次又一次钉紧,人的影子却还是一样的长。

作坊里住满了老李一家子,他们闻着和祖先一样的味道,灰色的瓦楞上有遥远的岁月。开磨的时候,孩子们的激动像井水一样清澈,豆汁冒出白色的雾气,升起隐隐的感动。大人们在忙碌着,说着镇子里的长短,老李有时候会说说老于,说盛豆浆的木桶做得是多么的不容易,他偶尔抽上一支烟,说着说着,故事会被低低几声黄狗的呜咽击中。

用熟石膏把豆浆搅拌成豆腐脑,老李的动作缓慢而干净,他是在作坊里隐身的男人,他是在作坊里简化了感情的男人,他用柴烟悄悄熏透了他年轻时的相貌,他自顾自地低着头干活,等孩子们的影子慢慢变长。我有时候会摩挲一下用旧了的石磨,想想它一百年前的样子该有多么好。就这样慢慢做着,老李的腰也有点弯了,他拿出一块块压制板,用纱布扎起豆腐脑,然后盖上压制板。豆腐压紧去水,经熏炉之后就成了香干,也就是有烟熏和卤汁香味的豆腐干了。

等泡过以后,煮过以后,晾过以后,老李可以休息了,他安心等豆腐变成真正的香干。这是老李命定的一条道路,给香干压上一个不变的名字,他把每一刻都做得非常清晰,在这个小小的作坊里,他悄悄地安放生命全部的忙碌。

我也从未想到过一家人会因为制作食物过上如此美好的生活。

从正在凝固的豆腐脑到压过水的豆腐干

他已经是这个作坊的第五代了,豆腐坊能在三百六十行里面排到第三十,算是个大行当,清朝童谦孟关于这行有一首《竹枝词》:“厅尾门头月尚明,前街便有水淋声。磨来豆腐明朝卖,牵断风箱闹五更。”豆腐坊的乐子,这十六个字也可以写得干净,竹枝词里面的生活总是很生动,是我喜欢读的一种东西。一片香干,也可以繁衍传承所有的人生,对于一家人来说,没有比它更大的东西了。因为共同的偏爱,我和老李的缘分已经前定,我认为,我就是曾经站在他作坊前瞪大眼睛的孩子,直到现在还是个贪吃的孩子。

美味生活

我长大了,我是现在的汪涵,知道靖港的日子是多么的好,那些细小的生活是多么的好。豆腐可以被烹,被炸,被煎、烩、炖、汆、烧、扒、炒、煨,成为油豆腐、臭豆腐、卤豆腐、霉豆腐,它走出作坊,出现在超市里,出现在更丰盛的餐桌上,每个人都说它的味道有多么的好,但对于我来说,它的味道,只能属于故乡,他们其实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有多么丰富的秘密,它的秘密比它成为菜肴的一刻更为美妙。

我执著于这样的细节,其实是执著于原味的生活,我固执地守候生活的起点,不管以后走多么远,那个起点其实也是我的终点。我顺着它的味道,抵达那些温暖的文字。记得汪曾祺先生对香椿拌豆腐这样写道:“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以南豆腐为佳),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我喜欢这一段好文字,这是旧时的好风情,这是对生活的赞美。

老李家的香干传到他已经第五代了,这种制作是一个慢慢明晰的过程,在杂芜的忙碌之中,味道得以慢慢展现,就像我在靖港的晚餐,青椒炒香干,那种混合出来的绵软浓郁,带着微辣的醇香充盈口腔,孩子们挤满餐桌,筷子响动,碗盏磕碰之中,老李的疲劳被一扫而空。隔壁炉膛里飘过来的烟火味悄悄被我吸进,我想闭上眼睛,在此刻做一个烟火神仙,这香干又何尝不是所有美味中的烟火神仙?

童年,我曾被卖豆腐脑的声音叫醒,一碗豆腐脑就可以照亮我的眼睛,我可以藏在任何一种美味的后面。我记得夕阳下街边巷口的叫卖声,记得挑木担的老人和闪亮的铜勺,记得柳条下的夏天多么漫长,我也记得多加一勺白砂糖时的香甜,还有几片虾皮和一撮葱末的美味。这美妙的滋味,不会在碗底被舌尖舔个干净,它随时在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苏醒。

我庆幸有这样的日子,我和美味相伴。

沩水河悄悄伸了一个懒腰,它的安静可以疼爱所有的水鸭和慈姑。它流经的地方,老屋子里还有人住,我的香干故事也要讲完了,河水流得漫长却从不孤单,河面上有时起风,在河边,我曾经和一个作坊相爱。

包方

百年铜勺

热气腾的豆腐干

与老李一家

香干

原料

熟石膏、优质黄豆、酱油、精盐、桂皮、香葱、姜丁、味精、清水适量。

泡豆

将洗净后的黄豆倒入缸中,加入清水浸泡。

磨糊过箩煮浆

将浸泡后的黄豆磨成豆浆,并装入自备的白布袋里,榨取其汁。将豆汁倒入锅内烧煮至沸,取出备用。

点卤上豆腐脑打块

取少许熟石膏加适量清水,调匀后倒入缸内,再把煮沸的豆浆慢慢注入缸内并搅拌,片刻之后,使豆浆凝固成豆腐脑。准备一个大小适中的压制框的压制板(能在方框内上下活动自如为好),同时备好一块面积比压制板大两倍的白纱布,将木框平放在底板上,铺上白纱布,然后舀入凝固的豆腐脑,装满后填平。

切块榨压

把白纱布的四角扎起,盖上压制板,加上重物压制。当压出大约三分之一的水分时,卸去重物,取出压干的豆干,用刀切成方块后投入清水中,浸泡半小时左右取出。

卤制

取适量清水倒入锅内,再把姜丁、桂皮、精盐与酱油、香葱、味精等一起投入锅中,用旺火烧沸,舀出作为卤水待用。

白坯浸泡盐水煮豆干

把清水倒入锅内烧开,放入豆干煮沸一会儿之后,晾冷。取精盐掺清水搅匀,再把已晾冷的豆干置于盐水缸内,浸泡半天后捞出沥去水分。将已制成的卤水回锅烧沸,再投入豆干,煮半小时左右,取一块豆干,观察颜色。如色呈棕红,味道香美,即可取出;如色、味欠佳,可继续烧煮,直至色香俱全,即为香干。

泡豆

磨豆汁

包方

压方

煮豆干

晾晒

意趣小识

靖港香干|靖港香干历史悠久,在清朝年间靖港“秦玉太”香干就已闻名遐迩,后来,“秦玉太”香干改名为“闲太干子”。解放前靖港镇有十三家做香干的(其中李家、陈家的香干做得最好)。现在还有数家香干店,香干品质上乘,长沙等地的人都知道靖港香干好吃。

靖港香干按颜色分为黄、白、青干子,材料都一样,只是做法不同,味道不一样。黄、青干子多一道卤的程序,而白干子不需要卤。卤料不一样,使得卤出的干子分为黄、青两种。

靖港人做香干有优良的传统,解放前做香干的人,一般都入会,会员研究做香干的技术,并相互交流。大家学这门手艺都是为了养家糊口,不计较成本,只讲究质量和信誉。

攸县香干|“攸县小吃神州俏,香干血鸭剁辣椒”,在攸县小吃中居于首位的攸县香干,一直深受推崇。据《攸县志》记载,早在明清时期,攸县香干就小有名气了,攸县城乡流传着这样一首顺口溜:“皇图岭的香干,东乡的原坛酒,新市的麻鸭,网岭的麻饼糖,尝过之后永不忘。”现在攸县香干的名气越来越大,慕名品尝的人与日俱增。

攸县香干之所以出名,原因有二:攸县的水质好,极少污染;攸县香干的加工工艺讲究。做香干用水最重要,攸河上游的酒埠江,汇入了漕泊禹王洞的天然矿泉水、皮佳洞过滤的阴河水和柏市的温泉水,有益于人体健康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丰富,造就了独一无二的、符合绿色环保要求的水质。

长沙“德”字香干|香干上面印有一个凸出的字,具有商标意义,这始于十九世纪,印字香干因此赢得信誉。

过去长沙有“德”字、“泰”字两种香干,均价廉物美,质量过硬,横切竖切无渣无孔,可谓“快刀切豆腐两面光”。“德”字香干为俞德馨斋首创。俞德馨斋开设于长沙青石桥(即今解放路),是乾隆年间由浙江绍兴迁来长沙的一家小店。光绪年间,店家请名匠用24副黄杨木雕刻了1536个“德”字,每字一块,即每天生产1536块香干,每块售钱两枚。

当时有一首流行语:“青石桥,有干子,德馨斋的香干子。烂板钱,吃包子,留了青蚨买干子。”因为当时有两种制钱,一种平整完好的叫“青蚨”,一种凸凹不平的称为“烂板”。“烂板”可以用在茶馆买包子,但“德”字香干却不收“烂板”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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