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部飘着五星红旗的越野小军车,沿着坑坑洼洼的蛇形公路颠颠簸簸绕山而去,在一个叫雷公仙村的山旮旯戛然而止。小车停靠在离村中心约五十米的老银杏树下,村人兴高采烈地伸长脖颈瞪圆了眼睛,远远看见车上一连下来几个人,先下来一高一矮两位年轻人,年轻人快手快脚打开了前座的车门,接着又慢慢下来一位方脸大胡子,接着又下来一位好像行动不太灵敏却身架高大的军人。他们四个都穿着鲜亮的军装,所不同的是,方脸大胡子穿的是端端正正上下四个口袋的军衣,两个年轻人穿的是胸间两个小上口袋军衣。一部飘着五星红旗的越野小军车,沿着坑坑洼洼的蛇形公路颠颠簸簸绕山而来,一个有点见识的村人就指指点点说,那个方脸大胡子,肯定是个什么官儿,那两个年轻的则一定是当兵的。而那位身架高大行动不太灵敏的军衣军帽上,连领章和帽徽都摘了,才是乡亲们人人熟悉的抗战老兵王三崽,早些日子村人就听说,王三崽要正式退伍回乡了。现在,两位士兵正夹扶着一瘸一拐的王三崽向村中走来。
这天,雷公仙沸腾了。清早,村里领头的挨家挨户叫醒了乡亲,在村前的银杏树下开了个短会,村人就分头各就各位,整个村庄忙开了。这天,雷公仙的村人像过年,满村喜气洋洋。一副“热烈欢迎王三崽同志光荣退伍回乡”的大横幅悬挂村口。“向解放军学习!致敬!”“向战斗英雄学习!致敬!”“参军光荣,退伍光荣!”……标语满庄。一阵阵杀猪宰羊、随着一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沉睡了通夜的万物惊醒了。娃儿们用小手背擦了擦刚睁开的睡眼,见大人早已忙活去了,呱呱哇哇地破例,自个儿滚下床,衣帽不整地冲出了家门,挂着清鼻涕去争抢那尚未燃暴,散落在地的鞭炮;连猫狗鸡鸭都不安分、不恋窝地起了个大早凑热闹……
然而,雷公仙的父老乡亲们,谁也忘不了那个惊心动魄、天暗地黑的日子。
1944年腊月二十五日,小日本军机三架,强入我领空苍蝇般的嗡嗡嗡嗡,轰炸人口较密集的高亭司、湘阴渡,雷公仙……三十日,丧尽天良的日机增至九架,再次盘旋当地上空,炸死我无辜民众九十四人,重伤一百三十五人。一时间,桥断了,路垮了,房屋啊树木啊,醉汉似的千疮百孔、东倒西歪地呻吟着!细娃子伸长小手,本能地拉扯着母亲的衣角,仰着脏兮兮的嫩脸,可怜巴巴地喊——妈妈!妈妈!妈妈!!而他们妈妈无助地披头散发,早已被一双双沾满血的大手呵呵哈哈地紧抱,饿狼般地按倒在地……细娃呢,被一只穿了硬壳皮鞋的大脚踢飞后,恶狠狠踩死在脚下……
不要不要!求求你们!不要不要啊!还我孩子还我的孩子啊!妇女们强烈地抗争着……枪声,喊声,哭声,撕打声,淫笑声,激起了雷公仙一带山民的强烈反抗。时年二十二岁的王三崽,心头像滚油在燃烧,牙齿啃得咯咯响。瞒了老父老母,连夜找上了八路军游击队,扛起了“三八”枪。在几次猛烈的交战中,三崽手握真枪实弹,歼敌无数,屡立战功。然而,最后一次交战,日本军死了蛮多,八路军也伤亡惨重,三崽没有亡,但伤了左腿……
眼前,雷公仙的男女老少热烈地拥着这四个穿军装的,在他们看来,雷公仙穿着军装回乡的还是头一个,而眼见穿军装又带着赫赫战功回乡的也是头一回。因此,他们个个乐得嘴角咧到了耳朵,前呼后拥一个个和解放军握手,和王三崽拥抱。抱得王三崽泪流满面,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条瘸腿。
老得墙体裂缝的祖公厅大门紧贴着一副对联,上联:热聊军营千杯也难醉;下联:深叙友谊两泪自不干。横批:军民一家。公厅里搭起了临时讲台,摆满了欢迎宴席。“向战斗英雄王三崽学习致敬”的大红横幅,悬挂厅屋前梁。此刻,锣鼓敲起来,喇叭吹起来,雷公仙的父老乡亲像在操办一件光宗耀祖大事儿,个个仿佛嘴里灌了蜜,脸庞上漾开了骄傲的笑纹。她们衣帽端端正正,发儿梳理得溜光,显得格外庄严鲜亮。那情形比讨亲嫁女还那个,比过年还过年……
几位解放军拉着王三崽往台上一站,台下立刻响起雷鸣般掌声。王三崽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强的目光,像秋天原野上的一棵白杨,魁梧挺拔,肌肉健壮得像一块一块铁疙瘩。红脸蛋上飞舞着一片光彩。
方脸大胡子十分庄重地为王三崽戴上了英雄勋章,又慎重地拿出了喜报,这是王三崽荣立战功的喜报。方脸大胡子的脸在胡须间微红起来,他抖了抖粗黑的短须,腮帮子就战战兢兢地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这年,恰逢轰轰烈烈的土改,打土豪分田地,乡亲们早已个个热情高涨热泪盈眶。而眼前又迎来了雷公仙前所未有的惊人喜事,怎不叫人乐透心呢!在乡亲们眼里,王三崽喜报上写着的赫赫战功,就等于上头的官儿认可了王三崽是英雄,等于全中国认可了王三崽是英雄,等于雷公仙出了个大英雄。这英雄,既是王三崽的光荣,也是雷公仙的光荣。为此,这光荣,后来竟成了雷公仙人人羡慕的精神力量。新政府对王三崽倍加关爱,首先是政治上,让其入了党,提了干(大队贫协主席),年年评先进,出席代表会。其次是经济上,给了他每月二十五元的伤残抚恤金(当时拿国家工资的基层员工每月工资二十七元),还分得刚没收地主的三间青砖瓦屋。不仅如此,人格上、精神上对他格外尊重和敬仰。人见他,个个笑脸相迎点头躬腰,辈分高的树起拇指连连称王三崽“老革命”,年龄小的老远就三哥三叔的,连流着清鼻涕的娃儿们都歪着脑壳叫了三伯又三伯,叫得比糖还甜,比爹娘还亲。闺女见着王三崽却偷偷脸红。不菲的待遇和优越的地位令三崽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革命精神更旺盛。抓土改,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王三崽热血奔涌满身的劲儿,就嫌那只带了伤的、不争气的左腿跑得太慢,恨不得生长出第三条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