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柳美人
最近,我称柳树为“柳美人”,常隔着玻璃窗向她招手,说:“柳美人,今天你又漂亮了。”
在春天,柳美人摇曳的枝条像洗过一样,将冬日萧瑟的褐斑蜕化,一种青春的淡雅充盈全身,新鲜而干净,总之打扮利索了。就在你暗想柳树真好看时,她把枝条微卷,如少女抖落肩上长发。娇矜,也有点轻浮。
柳美人的枝条叶苞鼓胀,左一个,右一个排列下来,很均匀,像丰子恺执羊毫在宣纸上点染的。估计每棵树上有几千个叶苞,假如它们是战士,柳美人便是军长或司令。
然而柳树不想当大干部,只爱美。我说过,她是柳美人。早春的和风吹来,柳美人妙曼飘洒,做出种种身段,小叶苞亦随之起舞,竞有一种微醺的意态,像饮过江南度数不大的黄酒、女儿红或竹叶青什么的。整个春天,柳美人无不陶然,快活得像柬围裙的哥萨克少女。远看呢,她通体透散清新的调子,古人谓之“鹅黄”,适合国画家铺纸晕化。柳美人柔枝一散,如伶人把水袖甩开,心想古人爱叫什么黄就叫什么黄吧,古人好像一天到晚都不做事,像我们柳树。
柳树在春天是少女,叫处女也不妨——树不计较这个,但别叫小姐。叫小姐就麻烦了,柳树以为你在侮辱她——难道柳美人去歌舞厅陪舞了吗?没有。显然,小姐这个词被人类污染了。
如果我是松树,就婉求柳美人下嫁给我。在星星毕现那天夜里,我颤抖着松针征询:“嫁给我好吗?”后来,柳美人不知委身于谁,夏天,她的枝条挤满了孩子,即柳叶。好多事情在不觉间已有变化,丰子恺先生倘知,会说“天下事往往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