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逃不过的情陷之路

三、逃不过的情陷之路

几年前,书坊的掌柜曾在我去买限量版小人儿打架的文学作品时,拉着我的手,和我殷切地促膝长谈了一番。他当时说:“苏小姐啊,其实这天底下的美人儿是看不完的。你年纪还小,应该将更多心思放在读书上面。”

彼时我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闻言,抬头觑了他一会儿,认真地问:“你被我小叔打了?”

掌柜的脸一白,连连摆手解释:“不是的。只是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劝劝小姐。小姐,你要知道,‘天下美人儿多腹黑’这个道理。”

“哦。”我回以一个字。

掌柜不言放弃,痛定思痛后特别正气凛然地跟我说:“小姐,这好色是病,得治!”

我与他对视片刻,接着我肯定道:“你被我小叔打了。”

掌柜无语。

很多年以后,我忽然觉得这个掌柜还是很有文化的,说话还有些道理。比如,天下美人儿多腹黑;再比如……好色果然是病。

但我已经放弃治疗了。

出了王府正厅,前脚我一踏入厢房,后脚王老就领着两个家丁跟了进来,分别抱了两摞书放在书案上。随后,王老笑眯眯地跟我交代:“小郡主,王爷吩咐,让您把这两摞书抄写一遍。”

我回头睨着有我半人高的书山,茫然地问:“抄写一遍?”

王老继续笑眯眯道:“是的。王爷还说,不抄完不准吃饭。”

那一瞬间,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然后,我用尽各种方法和王老撒娇卖萌,打滚撒泼,他都无动于衷。我又去讨好李婶,李婶说了:“小姐,你这嘴太拉仇恨,就该狠狠治!”

我顿时又想去开青楼了。

我无计可施,而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我动作生疏地拿着生笔,翻开泛黄的书页,看着陌生的字开始在白纸上龙飞凤舞。

我抄了两三个时辰,手也抄肿了,嘴也抄歪了,盘好的发髻都抄得披散了下来,却只抄了半本。

那个时候,我悲从中来,望着天际,盘算着现在逃回镇国将军府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想:有一半的可能是我刚逃至中途,就被慕渊的人抓回来,需要抄的书从两摞变成四摞。他再将一本折子送至王上跟前,说我心性难驯,孺子不可教。不久以后,小叔从边塞赶回来,撅断了我的腿。

还有另一半的可能,是我成功逃回镇国将军府,享受着大好人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然后李婶将一封家书送至边塞,小叔赶回来,撅断了我的腿。

我决定,还是抄书算了。

到了亥时,我昏昏欲睡,手边抄写好的书稿才一本,剩下的不知要抄到何年何月。我摸了摸饿扁的肚子,开始思考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明明我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了,他怎么会突然翻脸不认人呢?就算是不给我好脸色看,好歹得给我饭吃吧,我还是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啊!

又或者,他是怕和我相认后,我把他和山匪头子的不雅事儿曝光出来?不就是个断袖之癖嘛,有什么紧要的?

我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李婶一度以为我魔怔了。

我定下思绪,决心为了以后的日子能过得舒坦些,还是去和慕渊套下近乎。

我放下紫毫笔,把随身的包袱翻了个底朝天,不过片刻,便整理出满满一衣兜的礼品。

全是我的悉心珍藏啊!

我流着眼泪,和这些东西好好道别了一番,继而推开房门,抱着壮士断腕的心态,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刘海,迎着凛冽的夜风,迈着豪放的步子,踏步而去。

王府的格局非常之大,我初来乍到,难免迷路。我威逼利诱了好几个下人才找到了慕渊的寝院。说起来,他的住处和我小叔的倒有几分相似,都处在府邸的最深处,院落里遍布着花花草草,假山流水一应俱全。只是小叔无理由地偏爱杏树,而慕渊好像没什么特别喜爱的。我转了一圈,发现院子里什么花草都有。此处异常宁静,除了天上偶尔飞过的鸟,几乎听不见其他声响。

此时,慕渊的房里一灯如豆。我在门口站了片刻,理了理衣襟,再摆出一个自认为甜美的微笑,抬起手,轻叩房门。

片刻,他温润得如春风般的嗓音传来:“何事?”

我捏住鼻子,细声细气地喊:“王爷先生,是我。”

里面沉默了一阵,又问:“何事?”

这人把王爷的架子端得太稳,如此淡定地问我何事,我又不好直说我是过来送礼的。思量再三,我只好厚着脸皮,猥琐地道:“王爷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慕渊许是估算了一下我半夜兽性大发的可能性有多大,确定安全后,方开口道:“进来吧。”

得了允许,我自是激动,两只小手搓了搓,轻轻推开了门。

慕渊仍是穿着那袭月白色的常服,坐在屋中的太师椅上,一只手撑着头,好看的眸子半眯着,因为是凤眼,所以恍然望去还以为他睡着了。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的脸色比白天看起来更显苍白,一副病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断气的样子。

我瞧着他,心口没来由地一揪,暗骂老天暴殄天物。

他也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眉头微微一蹙,问:“小郡主半夜造访,所为何事?”

我回过神来,忙一脸天真地问:“王爷先生还没有休息吗?”

“刚喝了药,正准备就寝。”

“哦。”我的视线落在他手边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碗上,我说呢,难怪这满屋子的药味儿,清了清嗓子,我又道,“王爷先生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既然你让我叫你先生,可否也别再唤我小郡主?”

“嗯?”慕渊似笑非笑起来,问我,“那本王要如何唤你?”

我迅速思考了一下,准备临场发挥,给自己起一个亲昵又好听的小名,这样他今后在人前唤我,我也方便攀附关系。此关系可用于以下用途:比如我打架惹了事,别人要围殴我时,我就能拍着胸膛,自吹自擂:“我和当今王上的王叔可是有一腿的关系!你们敢动我?!”

瞧,多么震慑人心!

这厢我略过了“小甜甜”“小悦悦”“贴心小棉袄”等等称呼,正打算定下一个时,他突然叫道:“阿悦。”

我一怔,立刻抬头:“我在。”

他微微一笑:“就叫你阿悦,如何?”

这世上唯有一人这么叫我,那就是我小叔。按道理来说,这关系委实发展得有些快,我本该拒绝。可一想到我和他都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了,他又对着我一个劲地媚笑,于是我没忍住,狗腿地点了点头:“好好好!”

“那阿悦你深夜来找本王,究竟所为何事?”

我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于是捂紧衣兜,踮着脚,慢慢地往他身侧走去。走近了,我弯下身子,对他道:“王爷先生。”

“嗯。”

“白天是愉悦的错,你罚愉悦是应该的。”

“嗯。”他眯了眯眼,显然对我的认错态度比较满意。

我见他连带眸里都充满了笑意,胆子便愈发大起来:“所以,愉悦回房静心反思过了。”

“有何结果?”

我一咧嘴,一股脑儿地将衣兜里的物事悉数抖落在他手边的方桌上。其中有我搜罗了大半年才买来的《荒庙贪欢记》,以及走遍王城几十间书坊,和另一个大汉抢得头破血流才买到的绝版《王后不得不说的那些事儿》,还有当朝黄书大神签过名的《巫山艳史》。

想起来,小叔当年为了让我把这些珍藏交出来,对我动的粗可不止一两次,还打断了我的两根肋骨,我愣是没有就范,可谓是用生命在作死。今天为了讨好眼前这位美人儿先生,我算是拼了。

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我等着慕渊对我刮目相看,下一刻便抱着书爱不释手,再叫伙房给我弄来两只红烧乳鸽,一边和我探讨书中趣事,一边与我回忆那一夜的溪边初遇。

我是这么想的,也等着他这么反应。

可事实证明,我终究还是太嫩了,既打不过小叔,也摸不透慕渊。

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手边的书册,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而后,古井无波地拿起其中一本翻阅起来。

我凑上前,正欲解说这段小人打架的精髓,他便不咸不淡地问了句:“都是你的?”

我颔首。

“还有多少?”

蓦然察觉气氛不对,我警惕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望着天花板开始瞎掰?:“没了,都在这里。”

“是吗?”慕渊反问一声,随即拿着书站起来,也不等我做好心理建设,便将手负在身后,慢慢地朝我逼近。他嘴里像在念四书五经一般,一本正经道:“女子肤若凝脂的手臂上,有着点点殷红的唇痕……”

我一噎,忙不迭地后退。

他继续逼近?:“她的脖颈散发着惑人的香气,衣衫微敞,露出撩人的香肩。”

我再退,他再逼近。“啪”的一声,我撞在了门框上。由于身高差,我只能仰着头,眨巴着眼注视他,试图告诉他我还是个孩子,他要是对我干了什么事儿,我小叔不会放过他的!

但慕渊好像刻意忽略了我的警示,面上看不出一丝异色,隔着半丈的距离,道:“她的胸脯……”突然生生顿住了。他觑了书页半刻,蓦地将书合上,视线悠悠地移至我胸前,半晌后,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

我被他这笑声一噎,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他转过身,背对我,道:“阿悦,你今夜是想引诱本王吗?”

我完全没这意思,不过你要这么想,我也不介意。

“你多大了?”

“十六!成年!未嫁!”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呵呵两声,扭过头,将书以一道弧线抛回桌上,云淡风轻道:“但是本王……”

我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对平胸不感兴趣。”

那一刹那,我心里有无数头神兽呼啸而过。想我苏愉悦一世英名,向来只有我鄙视别人的发育,何时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说我!

怒上心头,我挥着拳头,打算用事实说话。摸了摸自己的胸,我往他面前一站,气势磅礴道:“你!”

慕渊挑眉:“嗯?”

“说得都对!”我垂下脑袋。

别人家的姑娘,十六岁已经亭亭玉立,而我……的确还是个稚子的模样。别说胸,屁股都没形状好吗?乍看过去,我从上到下就像一只水桶,毫无曲线可言。

受了打击,我委屈地捂着嘴,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闷闷地对他道:“王爷先生,要不你还是当我今晚没来过吧?”

慕渊和蔼可亲地吐出一个字:“好。”

我心更痛,再不想说话,转头打算去收拾我的珍藏,准备回房好好琢磨如何去开青楼这桩大事。不料我的爪子刚碰到书的一角,一只大手就把书按住了。我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

“王爷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说,不要以为平胸的孩子好欺负!”

慕渊嘴角依旧噙着笑:“既已送出,又何来收回之理?阿悦还太小。”

我没能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他又道:“这些书,不如本王替你撕了吧。”

我一愣,然后猛地反应过来。这家伙肯定是打心眼里喜欢我送的这几本绝版书,但又不好明显地表现出来,所以才假装一脸正气地打发我走,背地里再仔细品味。

我望着奸诈的他,一咧嘴,表示“你的心思我都懂”。

慕渊也对我报以一个颇有默契的浅笑。就在我以为此计已成时,他用一种与他的病态毫不相符的速度,拿起其中一本我的挚爱,如葱玉指一动。

他真撕了。

八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后,我在他的房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号叫?:“啊啊啊,我和你这只病鸡拼了啊!今天不是你死,就是你亡!啊啊啊!”

慕渊手疾眼快地一把按住我,无视我的拳打脚踢,平静地朝着门外道:“秋水、浮香。”

两名婢女风驰电掣地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小郡主夜半睡不着,你们二人陪她去花园扎马步吧。”

我忙接道:“你不要以为人多我就怕你啊!我能战八百回合的传说不是吹的啊!”

慕渊根本不理我,将我一推,我便在两个婢女的掌控中了。此二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我胳肢窝下一按,我霎时力气全无。她二人又将我一架,粗鲁地把我拖出房门了。我满是怨气地与慕渊对视,诅咒道:“王爷先生,我祝你肾亏不治、一生不举、孤独终老!”

慕渊无语。

接下来的大半夜,我果然被迫在小花园里和秋水、浮香视线相交,无限惆怅地……扎马步。其间我试图逃跑,可这两名婢女显然不是普通下人,她们功夫扎实,只要我稍有动作,她们就能用一百零八种且不带重复的法子让我痛不欲生地跪下,而且身上不见任何伤口……

在被她们公报私仇地第三十二次打趴后,我开始自暴自弃,半蹲着看星星。

平心而论,这扎马步和平日里小叔罚我跪有所不同。按照我从小被揍到大的身体底子,我跪个三天三夜恐怕也不见得就范,可这马步扎得……每隔半个时辰,我就有种生无可恋、很想去死的想法。

慕渊真是个蛇蝎美人儿!我如是想。

到了翌日天快亮时,我已是满头大汗,两鬓的青丝湿透,黏在我气得鼓起的腮帮子上,用力咬着的唇都有了淡淡的血腥味。我看见秋水眼里的自己,发现已面如死灰。

过了卯时,慕渊起了床。一些下人进他房里替他梳洗更衣,又送了药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他才慢悠悠地踱出门来。我一看见他,便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把头一仰,望着东边天际直哼哼。

他走到我身侧,连声音里都带着微妙的笑意,道:“阿悦的马步扎得倒是不错。”

我把头再仰高一些,不理他。

他又道:“起来吧,回去休息。”

哼,我大镇国将军府的人岂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他如此折磨我一夜,还撕我的书,就不用哄哄我吗?于是我怒而拒绝:“不!”

按照一般的剧情发展,接下来慕渊应该像我小叔那样,无可奈何又宠溺地叹一口气,再霸气地将我打横抱起,送回房里去。我都屏气凝神地摆好了姿势,等慕渊来抱,岂料这厮沉吟了片刻,装作为难道:“如此……既然阿悦你这么喜欢扎马步,那就继续扎吧。秋水、浮香,陪着她。”说完,衣袂一动,他径自走出了寝院。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百感交集,所有词句肤浅地汇成了一句话——

“你这浑蛋才喜欢扎马步!”

然后,我就被秋水、浮香暴力地掐了一把细腰。

此事的最终结果是,临近日暮西山,李婶方去慕渊面前求了情,那家伙至此才肯放我回去。李婶来找我的时候,搀着连站都站不稳的我,心疼得一个劲儿地皱眉头。把我背回西厢的路上,她说:“小姐,你就不能不作吗?这里可不是镇国将军府!”

我浑身上下力气尽失,只能学着慕渊那样呵呵了两声。

李婶反手打了我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说:“身为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你竟然半夜跑去男人房间!小姐,你就不能控制一下你的兽欲?你知不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

“是他对我……”

李婶打断我:“九王爷反抗和惩罚你都是应该的,哪有男人会看上发育不良的小孩子?”

我被她干脆利落的回答气晕了过去。

因着这一日一夜的体力消耗,我连着四五天都没能下床走动,我的小短腿酸疼得好像要断了一般。我每天躺在床上睡了吃,吃了就看小人打架,过得索然无味。其间我抽空给小叔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地给他送去,信里统共表达了三层意思:一、小叔,你在边关还好吗?一定要保重身体;二、小叔,有人打我;三、小叔,你快回来,帮我打回去,我打不过她们!

小叔的回信亦是极快,我寄信后的第五日便收到了。

信的内容言简意赅,一句话总结:“再半夜爬去男人房,我就撅断你的腿!”

我无语。

我一脸怨念地看着来送饭的李婶,她抵不住我目光如炬,老实交代道:“哦,我跟着小姐的信也给老爷去了一封,交代了一下你最近的情况。”

“你写爬床……哦不,爬房的事儿我不怪你,但你能不能清楚明白地告诉小叔,我并没有侵犯九王爷的意思?”

李婶深沉地摸了摸下巴:“我以为老爷会理解。”

我心如刀绞:“李婶,我想去开青楼,你能不能给我找两个姑娘?”

李婶答:“好,我先把这句话也给老爷捎去。”

我立刻作正气凛然状:“当然,那是绝不可能的想法!”

李婶当即一脸鄙视。

再后来,我收到慕向南给我的来信。他问我最近好不好,说很想念我,希望能快些见到我回去。我思及我离开前他也没告诉我九王爷能凶残到这个程度,是以愤怒地回了他一句——友情尽。

听人言,慕向南为此不吃不喝了好几日,非逼王上将我召回去,王上没同意,还罚他面壁思过三天。我觉得慕向南待我委实不错,就又给他写了一封:收回前言。

然后言官记载,太子近日面若桃花,好不荡漾,上朝走路都带风。

如此过了将近十日,我的腿已恢复得差不多。只是由于对慕渊的强烈不满,我始终不愿起来,索性一直装腿瘸。

若无意外,我打算装到小叔打完仗,来风华谷接我回去的时候。算一算,也就半年的时间了。

可事实上,好日子没过几天,煞星就来了。

彼时,我刚用完午膳,正准备拿出《浪史奇观》来深入研究时,一不小心碰到包袱里的小木剑,便将木剑取出来,细细抚摸。

那人突兀地出现在门口,带着惯有的笑意问:“阿悦喜爱剑法?”

我一抖,转过头去看他。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月白常服上,于地面投下一道拉长的身影。我小声嘟囔着,继续擦拭木剑。

他又道:“此剑是苏将军所赠?”

“不是,”我嘟哝道,“小叔愿意将世间所有最美好的东西赋予我,除了武学。”

“为何?”

我明明不该与这厮长谈的,可他的声音像是会蛊惑人心,由不得我拒绝。我噘嘴,开始回忆过往。

“自我明事以来,小叔从来不准我进入武道,更不允许我舞刀弄枪。他希望我成为一名贤良淑德的女子,将来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的确有难度。”慕渊下了结论。

我哼了一声,睨着木剑说:“这剑还是慕向南早年知道我的执念,悄悄送我的,后来被小叔发现,他要折了这柄剑,王上下了令,好不容易他才同意让我留着……我实在不懂,身为将门之后,小叔为何希望我是一个半点儿武学都不会的废柴,我真的不懂。”

我满怀惆怅,将头埋进了枕头里。

慕渊道:“阿悦当真如此想学武?”

我艰难地点头:“幼时所想,是成为小叔那样的人,在沙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让世人信仰般立地处世。可到头来,我才发觉此是奢求。”

蓦地,我脑后覆上一只冰凉的大手,那只手顺着我的发,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我身子一僵,听他柔声道:“但凡有心,世上便无谓奢求。”

我虎躯一震。

瞥了一眼床头显眼位置的《浪史奇观》,我一边连连应声,想引开慕渊的注意,一边轻轻地把那本书往自己胸口塞。好不容易完成了动作,我方才松了口气,道:“王爷先生,你是不会明白前胸后背不分的伤感的。”

慕渊沉默了一会儿。

我怕他再来一次大燕十大酷刑,扭过头,眨着眼看他。他的眸子深邃无底,一脸似笑非笑。

“倘若本王可领你入武道呢?”

这句话在我心里像是平地炸起了惊雷。我猛地坐起,抓住他的手臂问:“真的?”

慕渊似乎料定我有此反应,好看得人神共愤的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坑爹的笑意:“如何?阿悦不生本王的气了?”

我想了想,觉得说谎不大好,便回答:“生。”

他一脸失望:“既然如此,那本王还是改天再来看你吧。”

我闻言,立刻决定出卖自己的尊严和灵魂,改口道:“阿悦不生王爷先生的气了,一切都是阿悦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哦?”他无耻地笑起来,“此话可是处于真心?”

我挺胸:“王爷先生,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摸着我的良心问!”

慕渊两眼一眯,眼睛在我的脸和我的胸之间扫视了一遍,继而特别伤害我地……笑出了声。

我默默用厚实的锦被把自个儿裹了一圈,眼里含泪地等他笑完,又听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几声,他这才从怀里拿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到我手边。

我低头一看,那书封上写着四个字——无式剑法。

我心里狂喜,迅速接过书,打开书页细细翻看。书里画着许多我见都没见过的剑式,底下还有娟秀的小篆为之注解。我痴迷地看了许久,若有所思地抬头:“万一我小叔打你怎么办?你这么一只病鸡,扛不住我小叔的磅礴的怒意……吧。”

慕渊习惯性地又摸了摸我的头:“本王敢为,自有把握。再加之本王希望阿悦你能一遂心愿。”

我不禁愕然,虽明白这话极可能是一个巨坑,却也在感动的刹那,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等我回过神,我已经用一种看见观音菩萨现身的虔诚样儿半跪在了床上。

慕渊无语。

我迫不及待道:“王爷先生,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阿悦将来真能走上人生巅峰,出任武林盟主的话,阿悦必护你一生无忧。”

他静静地睨了我半晌,嘴角一挑:“这倒不必。不过,本王欲与阿悦做一个交换。”

“什么交换?”

他的视线莫名落到我胸前:“简单。”

我吞吞吐吐地说:“那什么……王爷先生,我虽然垂涎你的美色,但我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就能出卖色相的人。”

他恍若未闻,指着我心口:“就用它来换。”

“王爷先生,我还只是个孩子,你确定要这么重口味?我小叔发起疯来真的没什么人性的,你不要想不开!”

他终于蹙了眉:“说些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把你方才藏进衣服里的书拿出来。”

“啊?”怎么能是这种肤浅的要求呢?我衣带都解了,你就跟我说这个?!

我颇为不忿地咬唇,随即摸向怀里的书。我还以为做得万无一失,结果还是被他看见了。这本《浪史奇观》可是世间孤本!我抱着胸,有种打死不从的壮烈感。他也不着急,淡淡地与我对视了片刻,道:“都说镇国将军府的人顶天立地。阿悦方才还说要如苏将军那般让世人信仰,不过眨眼就让人如此看低。看来还是本王高估了……”

我把《浪史奇观》往他面前一摔,怒而挺胸道:“我大镇国将军府的人,从来一言九鼎。我和你换!”

慕渊笑了,一脸“这个智障孩子真是好忽悠”的表情。

我捧着《无式剑法》,略感觉有点儿受伤。

他抬手,又捋了捋我耳鬓的青丝。恰逢一缕光线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嘴角那一抹浅笑温柔得恰到好处。慕渊此人,就如同一坛陈年老酒,光是闻香,就能让人沉醉不醒。

我看着他,讷讷地问:“王爷先生,马嵬山那个人真的不是你吗?”

他摇头。

我又仔细打量了他半晌,五官似有几分出入,只是那时夜深,也许看得并不真切。加之那人有着深不可测的内力,剑法精妙绝伦,与眼前这个病弱得一脸苍白,像随时都要归西的王爷实在是难联想到一起。

我甩了甩头,乖巧地道:“王爷先生说不是,阿悦便信,阿悦以后不再问了。”

他点了点头:“从今往后,本王让秋水、浮香指导你学武,直至你离开风华谷为止。作为交换,一本武学秘籍就换你一本小书,如何?”

我迅速跳下床,在床底一番捣鼓,抱出了二十几本小书,往慕渊跟前一摊,半蹲着捧脸看他:“王爷先生,换换换!”

慕渊无语。

然后王老领着下人来我房里收拾书的时候,我就看见他每捡一本,眼神就怪异三分。到最后,他一副不忍直视我的模样,连带几个下人耳根子都红透了,像是抱火炭一般。我还天真地拉着王老的衣角问:“王老,王老,你们王府的下人是不是都是老光棍,一辈子都没法实践书里的内容啊?”

王老几人像是被我戳中了痛脚,表情异常悲戚。

第二天,府内便有传言,说那个从王城来的小郡主,嘴贱得逆天。

我无语。

这日过后,我和慕渊的关系逐渐好转。每天卯时,我都会去他房里,等他喝完药,然后将手塞进他冰凉的掌心中,再一起去湖心小筑。他身体不好,时常会躺在椅子上一边养神,一边看我学剑法。

秋水、浮香说,我对武学之道领悟得比常人快上许多,一套剑法教下来,不过一月时间,就能习得有七八分通透。我骄傲地将此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慕渊听,慕渊拍着我的头,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

那样温柔的表情,通过我的眸子映进了我心里,许多个梦里都如影相随。

午间,慕渊会和我一起用膳。起先是我央求他陪我吃饭,他不愿意,我便摆出生无可恋的无赖样儿,凄惨地一遍又一遍讲我小叔每天都会陪我吃饭,一个正在发育的孩子要是得不到应得的爱,以后肯定会是个变态!

慕渊在听我念了三百二十八遍后,终于同意和我一起用膳。到后来,这已经成为我与他之间的默契和习惯。

到了未时,他会小憩片刻,我便在一旁练习内功心法,等到他醒来再教我四书五经。

他和书坊里的教书先生不同。那些老古董,整日之乎者也,只知道我一旦犯错就跟我小叔告状。这等下作事儿,明显不是慕渊会干的。我每回在《诗经》底下藏一本小书偷偷看,被他发现,他都只会望着我浅笑。

当真是浅笑……

笑半个时辰不说话,让你自动缴械投降。

这一招对我来说,简直屡试不爽。慕渊由此常常怀疑我的智商是不是受到了谜一样的诅咒……

不过,有惩自然会有奖。但凡我默写出一首完整的诗,他都会牵着我上街,慢慢地走过风华谷的青石板路,听一出戏,吃几串糖葫芦。

我时常觉得,跟他在一起,连街边最普通的小食也变成了难得的人间美味。

时日一长,我便没有那么想回王城了。甚至,我觉得,如果无期限地留在风华谷……

那也不错。

转眼十一月,风华谷下了第一场小雪。

彼时,我正在修习《万剑无宗》。水榭里,慕渊半躺在椅上,身上披着雪白的狐裘。他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拿着一张信纸,看得异常专注。面前的火盆中时不时蹿起来几点火星子,噼啪作响。我恍然抬头,便看见两只缠绵的粉蝶飞进水榭,停在他的肩上。

这寒冬腊月的,也不知道这粉蝶是从哪里来的。这诡异的一幕吸引了我,我停下手中挥舞的木剑,朝他走去。

我行至一半,慕渊乍然开了口:“背叛,是血腥的开始;杀伐,注定回头无路。”

我脚下一顿,两只蝴蝶已翩然飞走了。

穿着月白衣裳的人眯着眼,垂手放低信纸。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此刻那人身上散发着一股致命的危险气息,让人不禁胆寒。

他还在继续:“蝶,消逝了,”他指尖微微一动,“红尘无情三千丈,碧落黄泉永不见……”

信纸被投进火炉里。

“嗬,太无情了。”

我不经意看到那白纸黑字的信上写着一行草书:乌焱族三千余人,一夜尽亡。

我打了个寒战,拧眉问:“王爷先生,那是什么?”

慕渊睨了我好一会儿,方向我招手道:“阿悦,过来。”

我依言走进水榭里,把木剑放在石桌上,再在他的躺椅旁蹲下身。

慕渊摸着我的头,又比了一下到自己胸前的位置,笑道:“阿悦都来风华谷五月有余了,怎么还不见长高半分?”

我对他的人身攻击略表不满,翻了一个白眼,闷闷地道:“自从十岁被我小叔打残,我就不曾长高过了。”

“哦?”慕渊明显来了兴趣,眸子一眯,道,“世人都说镇国将军府苏将军宠你无边,如何舍得下此重手?”

这些愚昧无知的凡人啊!君不见,那些年,随手操起武器,准备把我当街打死的我小叔;君不见,那些夜里我被小叔打断的数根肋骨;君还不见……

这些事太心酸了,我不想再回忆,于是哀切地捂住了眼。

慕渊大概看穿了我“先生求抱抱”的意思,但他无意安抚一下我受伤的幼小心灵,只是笑得愈发恶劣。

“阿悦十岁,那年应是上元二十八年。若本王没记错,小向南便是在那年与你订下的婚约?”

我身体一抖:“王爷先生……”

“嗯?”

“都说十个美男有九个是断袖,你又有嫌疑,为什么要喊慕向南喊得这么亲热啊?我会把他视为情敌,以后专门在小树林拦截他的!”

慕渊眯了眯眼。

经过将近半年的洗礼,我学会了见风使舵,立刻摆出一副天真乖萌的模样,眨着星星眼:“王爷先生,你刚刚说什么?风好大,我没听清。”

慕渊:“呵呵。”

过了片刻,想必他好不容易打消了把我拖出去喂狗的想法,面上还是如常的暖笑,道:“苏将军已经得胜归来,于五日前班师回朝了,不出半月就能到达风华谷。”

我一喜,又是一忧。

小叔终于回来,幸得平安无事。可是……我抬头看看慕渊。

他探出手,刚要触上我的脸颊。忽然,王老匆匆走进水榭里,神色凝重。

他恭敬地鞠了一躬,道:“王爷,百里外的沽宁山洪暴发,死伤无数。内城几乎一瞬荒废,刚接到王上密令,让王爷前往沽宁视察。”

慕渊动作一顿,迟疑了片刻,掀开身上狐裘坐起来。

“看来情况十分严重,所以我这常年不通书信的王侄才会要本王亲自前去。”

“是的,”王老接了话,“山洪实则暴发了已有数日之久,王上也曾下令开仓放粮,但……”

慕渊眼色微沉:“空仓?”

“是。”

“当地知府现今何在?”

“不知,”王老摇头,“三日前便失踪了。所以,王上才想请王爷走这一趟。”

“嗯。”慕渊沉吟片刻,还未开口,我猛地举剑向天:“这明显就是知府贪污,害得百姓受苦,紧要关头还撂挑子不干的例子,这种人必须由我这个正义的化身——苏霸天,去终结他!”

慕渊默默地觑着我,王老也以一种“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看上去就很智障”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接道:“当然了,去不去还是由王爷先生决定的。”

慕渊从容道:“既是如此,那阿悦你便留在……”

他话没说完,我扭头朝着花园外号:“李婶,快去给我准备一匹神驹!我要悄悄跟着王爷先生去野外浪!”

慕渊揉了揉额头,最终败下阵来:“当真如此想去?”

我点头如小鸡啄米,拉着他的胳膊不住摇晃:“王爷先生,你就带上阿悦吧。阿悦身为镇国将军府之人,理应尽自己所能,帮助受灾百姓。何况,与王爷先生相处的日子不多了,阿悦……不想和你分开。”

“哦?”他目光灼灼,似笑非笑,“那是不想与本王分开的念头占多,还是想去徒手撕贪官的念头占多?”

我脸一红,衡量了一下,老实交代道?:“想去徒手撕贪官的念头占多。”

慕渊表情一僵,冷笑一声:“呵呵。”

我立刻毫无骨气地改了说辞:“更不想和王爷先生分开!阿悦保证,王爷先生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让我站着我绝不坐着,好不好?”

他表示将信将疑:“保证?”

我拍着胸脯,郑重点头:“嗯!”

“那好。”慕渊将我抱起来,食指刮过我的鼻头,柔柔一笑,“带你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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