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大美
英美游记三则
高 健
作者介绍
高健(1929—2013),天津静海人,资深翻译家。1951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外语系。1956年起任教于山西大学。曾出版过译著《英美散文六十家》《圣安妮斯之夜》《英诗揽胜》《伊利亚随笔》《培根论说文集》《翻译与鉴赏》等。
推荐词
这是几篇各具风格的美文。特别是译文很美,传达了原作的特色。
记游文字在我国久有传统,其中脍炙人口的佳作,指不胜屈,至今仍以其不可掩抑的姿媚强烈地吸引着众多新旧读者,在他们心中唤起无限的情思与追忆。英美文字在这方面也不逊色,有着它自己可观的成就与值得赞美的长处。这里所介绍的英美作家的游记三则,都是为人传诵的名篇,选自我为商务印书馆所编《英美散文选》上册古典散文部分。这几篇文字可说各具风格,各有胜致:梭罗的一段篇幅不长,但文章写得清韵脱俗、气格高妙;怀特的《假日记游》文笔优美典丽而外,造语工细,情景兼胜,同时又是遣怀寄慨的佳笔;马克·吐温的一篇则笔触轻快,庄谐间出,而观察精到微妙,描写与抒情本领极强,其中一些佳句秀段更是游记当中不可多得的华美文字,属绮丽体一派。总之,这些文章的好处是明显的,这里仅作简要提示,以期与读者共赏。
秋天的日落
[美]亨利·大卫·梭罗
本篇出自作者的《散文集》(Essays)中的《散步篇》(Walking)。
梭罗(1817—1862),美国散文作家与自然爱好者,著名哲学家兼诗人爱默生的挚友。素性独立高洁,浑朴天真,一生憎恶强权暴政,同情贫苦大众。青年时曾著论为被害黑人起义领袖约翰·布朗抗声辩护,对当日吏治的腐败与蓄奴虐政进行过猛烈抨击,正声铮铮,博得世人很大崇敬。后因拒向政府与教堂缴租而一度避居山林,自筑茅屋,求得与大自然之歆合。这在他讲,是为了身体力行爱默生的自力主张,而实际上乃是19世纪初期浪漫主义的流风余绪在新大陆作家身上的再度显现。
梭罗是一位有名的孤芳自赏的作家。他表面的愤世嫉俗行径和遁世哲学不过是他的理想志行悒郁不得伸的一种消极表现而已。他的许多以田野景物为题材的杂文散记虽不属于美国文学的主流,但这在当日唯知以实际为重的新文明中却无异于一掬最爽冽的清泉。他的散文天机活泼,疏朗清俊,体格高妙,读后可以想见其为人。《瓦尔登湖》一书公认为是他的代表作,文字亦玄远冷峻,处处吐放着山野气息与林间幽韵。
落日的余晖正以它全部的灿烂与辉煌,并不分城市还是其他,甚至以往日也少见的艳丽,尽情斜映在一带境远地僻的草地之上;这里没有一间房舍——茫茫之中只瞥见一头孤零零的沼鹰,背羽上染尽了金黄,一只麝香鼠正探头穴外,另外在沼泽之间望见了一股水色黝黑的小溪,蜿蜒曲折,绕行于一堆残株败根之旁。我们漫步于其中的光照,是这样的纯美与熠耀,满目衰草木叶,一片金黄,晃晃之中又是这般柔和恬静,没有一丝涟漪,一息咽鸣。我想我从来不曾沐浴于这么优美的金色光汛之中。西望林薮丘岗之际,彩焕灿然,恍若仙境边陲一般,而我们背后的秋阳,仿佛一个慈祥的牧人,正趁薄暮时分,赶送我们归去。
我们在踯躅于圣地的历程当中也是这样。总有一天,太阳的光辉会照耀得更加妍丽,会照射进我们的心扉灵府之中,会使我们的生涯注满了更大彻悟的奇妙光照,其温煦、恬澹与金光熠耀,恰似一个秋日的岸边那样。
假日纪游
[英]威廉·赫尔·怀特
本篇出自作者1885年出版的自传性作品《马克·罗塞福的拯救》第九章,马克·罗塞福系作者的笔名。
怀特(1829—1913),书商之子,按其父志愿,原准备作独立教派牧师,后认识改变,进入政府部门工作,曾擢升为海军部承包局副局长等职。怀特于业务之余,撰作过小说、散文与自传多种。并出版过班扬研究与斯宾诺莎的翻译。与乔治·吉星相似,他也是物质文明的憎恶者,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丑恶罪孽,他采取了逃避现实的消极态度,主张返璞归真,从大自然与精神世界中寻真理、讨生活。因此他的作品中悲观的情调比较浓厚,是当时思想界与社会上动荡不安与精神痛苦的一种表现。本篇所选的一段,以城市的污浊与海边的澄鲜相对比,也可反映出他这种希冀从自然界寻找心灵平静、解忧消愁的苦闷心理。他的散文自然清新,饶有诗意,缺点是文语与抽象词汇的成分偏重,写景抒情之中过多的议论推理也影响到文中应有的气氛。
某礼拜日我们决定出游。这事在我们颇是一番壮举,但是我们决心不变。那天适有游览客车通往哈斯丁斯,于是埃伦、玛丽和我自己一清早即去了伦敦桥车站。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可爱的夏日。由于天气炎热,尘土飞扬,一路上并不舒服,但是我们对此也并不在意,一心只盼看到大海。我们抵达哈斯丁斯时为十一点左右,遂漫步向西,前去白克斯希尔,此行之乐,可谓妙极。散步于清浅的海滩之上——此中的快乐,除了困居城内的伦敦人外,又有谁知!景色之佳姑且不说,仅仅这事本身已是多么欣快!伦敦郊外的垃圾污秽、断篱残砖、破烂招贴,乃至半由投机营造人侵占践踏的大片草地,至此都一概抛在脑后,而代之以光洁无瑕的岸滩。步履其中,清风习习,不杂一丝烟气。这里不再是烟尘笼罩,晦暝凄其,而是天明气清,一望无际,沉埋在远处地平线下的船只,桅樯矗立,历历可见——看到这一切真是很大的幸福。也许这还够不上诗意般的幸福;然而这里的海天之情,至少也和海上的种种同样诱人一点,则也是个事实,因而可说不虚此行。一天到晚,自朝至暮,其间的递嬗变化,唯有乡居才最能察觉,因此一天的时间在这里才显示出它的真正的长度。我们携带着食物,坐卧在滩边悬崖的阴影之下。一团凝重的白色阵云低垂在地平线处,迄不稍动,云的顶端和露出部分都沉浸在阳光之中。坦荡乳白的水面,如若不是由于几乎难辨的喘动,简直如席地一般。在我们的脚下碎作丝丝涟漪。大海是多么沉着,海中一切又是那么寂静无哗,拂激着海滩的细浪微波显得更加纯净潋滟,宛如出自远洋深底一般,午后一时许,离我们可一里处,一长队海豚骤浮水面,翻舞嬉戏,颇为好看,半小时后才离开费尔莱特,向深海游去。眼前不远,渔舟三五,凝滞不前,樯影斜映在水上,仿佛睡去,偶尔微见颤动,似又未尝熟睡,恍若惊梦。天上晴光炽烈,灼灼之下,砾岩卵石,纹理悉见,在我们伦敦人看来,几乎非尘世所有。伦敦的太阳只授人热而不给人光,光热分隔,到了这种程度,就连玛丽都觉察到了,她说:那里一切仿佛尽是“镜中窥物”。而这里则一切无不完美。这不仅见之于景物的佳妍,上自天上的丽日,下至岩上金蝇的微羽,无一不觉和谐。万类噫气,其魂则一。玛丽嬉游在一旁;埃伦与我则默坐其地,一事不做。此时我们于物无求,于愿无期;没有珍奇瑰丽的事物可观,特殊的佳胜之境可去,没有“行动计划”须待执行,而伦敦乃得暂时去怀。它坐落于我们的西北,背后有悬崖阻隔,足使我们对之屏虑。往事未来,两不相扰;眼前之景于我已足,其余则无暇葸葸过虑了。
勃朗峰
[美]马克·吐温
本篇出自作者的《流浪汉在海外》(1889),内容记叙了他旅游欧洲时的种种趣闻逸事。
马克·吐温(1835—1910)原名Samuel Langhorne Clemens,生于密苏里的一个小城镇。父业律师,十二岁父死后外出谋生,从事过排字、印刷、文书、舵手等多种行业,并于业余习作短篇故事。1867年他以《跳蛙》成名,不久又为一家报馆聘为旅欧记者。1873—1888年间为他创作的极盛时期:《镀金时代》(1873)、《汤姆·索亚历险记》(1876)、《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1884)等名著均出于此时。他一生游踪极广,遍历国内外许多地区,对社会各个阶层都很了解,作品中所反映题材的深广是他以前美国作家中所未有过的;他也是新大陆上最早打破传统局限,为普通人民写作通俗小说的第一个现实主义重要作家。通过他充满辛辣的讽刺与健康的幽默的作品,他为美国在全世界各个角落赢得了空前众多的读者。
马克·吐温是散文艺术的大师,他的语言有清通易读的特点,有报章体的浅近流畅而没有它的庸俗陈套,是将新闻与文学语言冶于一炉的强有力的艺术表现工具。其次,他的文字具有繁复的多重性格,清浅平易的叙述中伴随以深沉雅驯的表达,风发踔厉的斩截笔调之中又充满着抒情诗般的幽馨韵致。而贯穿和渗透在他全部作品的基调则是他那饱含哲学意味的爽朗的幽默。这种幽默并非仅是文字上的,而是他整个文风之所寄,是他全部生活与性格的结晶,是他的艺术中最为人喜爱的宝贵品质。
赴勃朗峰的途中,我们先搭火车去了马蒂尼。翌晨八时许即徒步出发。路上伴侣很多——乘车骑骡的旅客和尘土一般多。队伍前前后后,络绎不绝,长可一哩左右。路为上坡——一路上坡——而且也较陡峻。天气又复灼热,乘坐于骡背或车中的男男女女,蠕蠕而前,焦炙于炎阳之下,真是其状可悯。我们尚能祛避暑热于林薮之间,广得阴凉,但是那些人却办不到。他们既花钱坐车,是舍不得因耽搁而轻耗盘缠的。
我们取道黑首而前,抵高地后,沿途景物,颇不乏胜致。途中一处须下经山底隧道;俯瞰下面峡谷,有清流激湍其间;环视左右,石如扶垛,丘岗蓊郁,景色殊幽,整个黑首道上,到处瀑布鸣溅,连绵不绝。
抵达阿冉提村前半小时顷,雪岭一座,巍然在望,日熠其上,光晶耀眼,顶作V形,无异壮峨山门。这时我们乃亲睹了勃朗峰,诨号“阿尔卑斯之王”。我们拾级而上。这座尊严的雪岭也随之而愈升愈高,矗入蓝天,渐而夺据整个苍穹。
环顾邻近诸峰——一例光突陡峭,色作浅棕——奇形怪态,不可名状。有的顶端绝峭,复作微倾,宛如美人纤指一般;另一怪峰,状若塔糖,又类主教角冠;巉岩峭拔,雪不能积,仅于分野之处见之。
当我们仍高踞山巅,尚未下至阿冉提村之前,我们曾引领遥望附近一座山峰,那里棱镜虹霓般的丽采,璀璨缤纷,戏舞于白云之旁,而白云也玲珑要眇,仿佛游丝蛛网一般。那里软红稚绿,灼灼青青,异常妩媚;没有一种色泽过于凝重,一切都作浅淡,萦绕交织,迷人心意。于是我们遂取坐观,饱览奇景。这一天彩幻,仅作片晌驻留,旋即消逸,变幻交融,一时几于无见;俄而又五色繁会,轻柔氤氲的晴光,瞬息万变,聚散无定,纷至沓来,熠耀于缥缈云端,把冉冉白云幻作霓裳羽衣,精工绝伦,足堪向飞仙捧供。
半晌,方悟刚才所见的种种瑰丽色彩,无穷变幻,原是我们在一只肥皂泡中所常见的,皂泡所过之处,种种色泽变幻,无不尽摄其中。天下最美丽最妙造的事物实在无过皂泡:适才的一天华彩、云锦天衣,恰似碎裂在阳光之下的美丽皂泡一样。我想世上皂泡如其可求,其价值将不知几何。
马蒂尼至阿冉提之行,计历时八时许。一切车骑,尽抛身后;这事我们也仅偶一为之。俯缘河谷而下,前往沙蒙尼途中,雇得敞篷行李马车一辆,继以一小时之余裕,从容进餐,这给了车夫以取醉工夫。车夫有友人一起同行,于是这个朋友也得暇小酌一番。
起身后,车夫说我们用饭之际,旅客都已赶到和赶在前面了;“但是,”[1]他神气十足地说,“不必为此烦恼——安心静坐吧——不用不安——他们已扬尘远去了,但不久就会消失在我们背后。劝您安心静坐吧,一切都瞧我的——我乃是车夫之王。看吧!”
鞭梢一振,车遂辚辚而前。颠簸之巨,为平生所未有。最近的暴雨把有些地方的路面整个冲掉了,但我们也一概不顾,轮不稍停,车不减速,乱石废物,溪谷原野,飞掠而过——时而尚有两轮一轮着陆,大部时间则几乎轮不匝地,凌空骧腾。每隔一会,这位镇定慈祥的狂人则必一副尊容,掉转头来对我们讲:“观看到了吧?我一点也不虚说——我的确是车夫之王。”每次我们几乎险遭不测之后,他总是面不改色,喜幸有加地对我们说,“只当它个乐子吧!先生们,这种事很不经见,很不寻常——能坐上车夫之王的车,要算是机会难得啊——请注意吧,我一点也不虚说,我哪就是他啊。”
他讲的是法语,说话时不断打嗝儿,有类标点。他的友人也是法人,但操德语——所用的标点系统则完全相同。友人自称为“勃朗队长”,要求我们和他一道登山。他说他登山的回数比谁都多——四十七次——他的兄弟则是三十七次。他兄弟是世上最好的向导,除了他本人——但是他,是的,请别忘记——他乃是“勃朗队长”——这个尊号别人是觊觎不得的。
这位“车主”果然不爽前言——像一阵疾风一般,他的确赶上而且超过了那长长的旅客车队。其结果是,抵达沙蒙尼旅馆时我们遂住进了讲究的房间。如果这位王爷的车艺稍欠敏捷——或者说如果他在离开阿冉提之前不是多亏天意,已经颇为酩酊,这将是不可能的。
[1] 在这一段对话以及下文一段对话中,原作者故意将车夫的法语句句直译成英语,以产生滑稽效果。这些在汉语译文中则无法传达,仅能以稍带生硬的语句与词汇表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