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李荪
昨夜,我又梦见了母亲。自从母亲去世,只要梦见她或想起她,我心里就会发酸,一种要痛哭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
母亲是上海罗店川沙人,名李荪,字蕙华。她个性坚强,有侠义心肠,一辈子热心,急人所急。年少时,她反抗外婆给她裹小脚,给她缠上她就拆掉,使得她终于不是一个小脚女人。她又反抗封建婚姻,为逃婚,她依靠熟人逃到苏州进蚕桑学校读书。她相信要中国富强需振兴农业和实业,她才进的蚕桑学校。她年轻貌美,擅长书画,毕业后是个出色的小学教师,在上海认识了父亲,于是结合。但不幸两人个性都强,终于离婚。到中年时代,两人都又各自结了婚,但也能互相宽容,不但常在子女面前说对方好,而且也因子女的维系而保持着接触和关心。
我六岁时被父亲带往南京,后来有了继母德芳妈妈,心中却总是思念亲生的母亲。母亲自然也想念我。她曾不止一次地专程从上海坐火车到南京来看我。总是住在离学校不远的鼓楼饭店里,到学校门口等着我放学,把我接到那儿,拿出许多书籍、玩具和吃食给我,流着泪抱着我同我谈这谈那。她总是像一阵风,突然来,又突然走了,留下的只是我更深的无比的思念。
父亲去世后,我本随第二个继母汪某生活,但这个继母出身豪富,工于心计,独吞了父亲遗产。她有再婚的打算,虽无子女,也不愿抚养我,1941年夏逼赶我离开。我在街上流浪了两天,只好去投奔母亲。母亲当时带着五个妹妹过着艰难的生活,高兴地哭着拥抱了我。从此,我才算又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之中。
母亲是个“爱子女以其道”的妈妈。她是一个知识女性,重视教育子女,不仅在学习功课上,而且教育我们要独立自强、自尊自爱,更教育我们要爱国。敌伪占领“孤岛”上海时期,她常表现出对日寇无比仇恨的爱国心,不看敌伪报纸,不买东洋货。我有一个在中学做教师的馨姨母,与一个姓钱的女同事常到跑马厅附近散贴抗日传单,因那时我们住在马斯南路离跑马厅近,故她们散贴传单时就住在我们家。母亲知道她们干的事危险,但积极支持毫无畏惧。有一次,母亲与我坐电车过外白渡桥,电车停下,乘客排成一列走过桥去。那里是租界与日军占领的虹口区交接处,须向日军岗哨鞠躬。我走在前,她在后,我心里仇恨日寇未鞠躬,一阵风就过去了。母亲也不鞠躬,却被日本兵扣留。我回头发现母亲出了事,急得要命,却因后边的人走来,四边又都是铁丝网,无法再跑回去。幸好一会儿见母亲从日军岗哨那儿出来了。她急匆匆过来,又气又好笑地说:“东洋赤佬用日本话骂了我一顿,我装聋作哑,骂完,点点头回身就走,仍没鞠躬。”她因“仍没鞠躬”而高兴。这件事后,她说:“这种亡国奴的生活越早脱离越好!”鼓励支持我离开上海。我在1942年7月离沪跋涉万里经苏、皖、豫、陕等省入川。那时经济窘迫,母亲为我变卖物件,四方借贷筹旅费,置行装,无微不至。母亲舍不得我离开,却又一心送我去抗战。临别时,她的表情既有悲伤也有欣慰。我到大后方后,她常来信,都是娟秀毛笔字写的长信,信上充溢母爱和谆谆教导,也充满盼望早日“天亮”的爱国热情。
母亲在“孤岛”的恶劣环境中,含辛茹苦抚养五个妹妹。她缝补烧洗,清早到深夜从不停歇。市面缺粮,冒生命危险独自去乡下购米。不仅要顾及大家衣食,还要维持妹妹们上学。家中常吃粗糙的玉米面饼,炒一盘黄豆芽,每个妹妹有时只能分到十几根当下饭菜,而母亲自己则一点菜也不吃。迄今有的妹妹谈到这段往事仍会泪流满面。母亲和妹妹们给熟识的东新书店干点零活,年岁尚不大的大、二、三妹都给富人家做家庭教师,有时一人兼两三家的家教。她勤俭持家,自奉极薄,长期以来,除抚养五个女儿外,还照看我年迈的外祖母。她的美丽的容貌,因劳累瘦削而憔悴;她的健康的身体,因艰苦磨难而衰弱。熟识的亲友,无不夸奖她爱心伟大,总对我们说:“你们有一个了不起的妈妈!”
抗战胜利,母亲高兴。只是看到物价飞涨,民不聊生,贪官污吏专权,特务统治可怕,内战惨烈,人民水深火热,她痛心不已。她是个有思想的人,关心中国向何处去,力主儿女们追求光明和进步,尽心尽力掩护、搭救地下党人。新中国成立后,政务院因她给地下党保存产业契约及文件有功,曾颁发奖状奖励。母亲苦心培养教育的五女二子均有建树:大妹宏洛是高级教师,退休在沪;二妹宏淡是会计师,曾在上海大专学校任教;三妹李淑是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德国古典名著《痴儿西木传》的译者,常在欧洲讲学,用“丽抒”的笔名写很美的散文;四妹赵文汶曾任中央某部办公厅主任、人事处处长;五妹赵平萍曾任上海九院整形外科医生,是蜚声国内外的整形美容专家;大哥是军械工程学院教授,兵工专家,中国军事维修工程的奠基人,多次立功,是全军英模代表及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我们兄弟姐妹各奔东西,母亲生前指望有一天全家会来个大团圆,但始终未曾实现。母亲于1969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患肝癌去世,既未能看到子女们在国家改革开放后的锦绣前程,也未看到孙辈们有的获得学位,有的正在创业。
想起母亲,怀念和悲痛就如潮水涌来,我心头上的疚意随着年事愈高而愈浓,很难宽释。母子尘缘早已结束,但慈母常常入梦,伟大的母爱永远沐浴着我,使我温暖而又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