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涝

排涝

黑沉沉的夜,分不清天和地,四野黝黝森森,咫尺难辨。又是一阵闷热,即便站在这四周没点遮挡的花生地头上,也感觉不到一丝儿风,让人憋得简直喘不上气来。突然,头顶天空的闪电像奇形怪状的藤蔓,瞬间伸向四面八方,将整块黑幕切割得七零八碎。紧跟着是惊天动地的雷声,震得人肝胆欲裂,魂魄出窍。随后,狂风挟着倾盆大雨,疯狂般冲向大地,似乎对万物实施鞭笞的刑罚。潘忠地和狗剩紧跑几步,钻进窝棚。

狗剩摸索着卷了支旱烟卷,划了两根火柴才点着,问潘忠地:“吸两口吧?”潘忠地斜倚在窝棚里边,说:“你吸吧,我不会。”

不断的炸雷,肆虐的暴雨,还有那忽儿耀眼的闪电,让潘忠地心里生出些微恐惧。还好,窝棚很牢固,风雨这么大,整个棚子纹丝不动。刚才狗剩又拉了两捆秫秸把门挡严实了,里边倒也平静。狗剩蹲在窝棚门口,嘴上的烟一明一灭,还不停地说话,使他心里踏实了许多。

这是下午刚刚搭起的窝棚,在西南坡花生地边上。

队长潘士金上午发现,地里的花生被人拔走了两片,有十几棵,于是找到副队长潘忠良,要他安排加强白天的看护,同时要抓紧在花生地边搭个窝棚,和往年一样,晚上派两个小青年去睡觉,防备夜里有人偷花生。他看到,有几个生产队的窝棚已经搭起来了。潘忠良带着几个人,扛来了七八根檩条,十几捆秫秸,又从仓库里拿来一块春天盖地瓜育苗炕的塑料布。他指挥着先支起架子,再蒙上塑料布,然后用秫秸把外面遮挡起来,不到半下午,窝棚就搭起来了。大伙歇息,他对狗剩说:“你再把四周外面用土培一培,挖个排水沟,免得下雨淌进水去。完了去场院背捆干麦秸来,铺在里面,防潮。晚上还是你来睡觉,老规矩,一晚上记半个工。”

“往年都是两个人,今年就我一个呀?我不来。”狗剩说。

潘忠良说:“还是两个人,那一个你想让谁来自己挑。”

狗剩看了看身旁一圈几个人,眼睛盯在了潘忠地脸上,说:“忠地,咱俩吧?”

潘忠地点了点头,说:“行。”

潘忠良又嘱咐一句:“要真来睡呵,晚上我来检查。如果再少了花生,就是恁俩的责任,别想再要工分了。”

吃了晚饭,牛毛雨还下着,狗剩披上一块剪开的化肥袋子,拿起粪叉子,去喊潘忠地。潘忠地也正想起身,爷爷让他披上新编的大蓑衣,他说:“不用,这点小雨,那里还有窝棚。”

“披上,这雨说大就大,蓑衣又挡雨又挡寒,夜里冷了盖身上暖和。”爷爷的话带有强制性。

潘忠地就披上了。

“拿上个家伙。”狗剩说。

潘忠地不解,问:“还拿家伙,干么用啊?”

“找根棍子也行,有个物件壮胆。”狗剩有经验,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粪叉子。

潘忠地真的提了根推磨棍子,跟着狗剩出了大门。还没出村,雨就彻底停了,只是天上的云层好像越来越厚了。这老天真是多变,两个人刚来到地头站了没大会儿,还没进窝棚,突然就雷电交加下起来了。

也就过了半顿饭的工夫,外面风停雨止,静了下来。狗剩拨开门口的秫秸捆,钻出窝棚,伸伸腰,望望天,喊道:“忠地,出来看看,要晴天了。”

潘忠地随后出来,一看,真的亮堂多了。天空有些地方一会儿露出了星星,一会儿又被奔马似的云彩遮住。刚进入农历八月没几天,东边的月牙儿也捉迷藏似的,一瞬儿露露脸,转眼又没了踪影。不知是什么虫子,“吱吱吱”扯开嗓门唱起单调的曲儿。紧接着又有一些别的虫子叫了起来。单纯一种虫儿叫不动听,多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便组成了悦耳的大合唱。潘忠地欣赏着,心里很熨帖。

起风了,东北风,凉丝丝的。狗剩说:“‘东北风不倒,别嫌雨小’,看来这雨还得下。下这阵子雨凉快多了,睡觉。”

两个人钻进窝棚,狗剩把麦秸靠里摊了摊,拉了个秫秸捆子当枕头,贴一边躺下,随手把粪叉子放到身旁。说:“安生睡吧,没事,这几年都是我看夜,那些偷花生的也就是白天路过顺手牵羊,没有真正的大偷。只要队里派了看坡的,夜里更没人敢来偷了。”

潘忠地学他的样子,挨着他躺下,把棍子也放到身旁。

潘忠地还没躺稳当,狗剩就响起了鼾声。


潘忠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睡觉。虽然大睁着两眼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怎么也闭不住。听听外边,好像有什么异常动静,抬起头竖起耳朵,又什么也听不到了。慢慢有了困意,刚想睡,又觉得有些冷飕飕的。真是“立秋以后三场雨,麻布衫子高搁起”,到了“白天热晚生寒”的时候了,来时身上还直冒汗,这阵雨过后,立时就凉了。对,爷爷说了,盖上蓑衣暖和。于是起身拉过蓑衣,轻轻地给狗剩盖上一半,搭在自己身上一半。狗剩翻了个身,接着又呼噜起来。

这是爷爷昨天才编好的蓑衣。前几天,爷爷凑不下雨的空儿,到坡里去了两趟,劈来两筐高粱秸底部黄蔫了的叶子,摊在屋里晾着,又用拨槌打了一卷细麻线,开始编蓑衣。他让潘忠地给他打下手,在一旁整理好高粱叶,一个一个递给他。高粱叶都带着裤儿,要把叶子捋顺,从裤和叶子交接处折起来。爷爷就用麻线在折叠处系牢,从领口开始,逐渐加宽,压茬往下编。用了大半下午的时间,才算完成。爷爷叫潘忠地披上试试,呵,到膝盖以下了,领口大小和肥瘦正好。

潘忠地说:“这么费事,还不如到供销社买一个。”

爷爷看了他一眼,说:“买要花钱,买的那塑料布、帆布的也不如我编的这个挡雨。你要在坡里遇上大雨,披上它,再戴个草帽,蹲到个地方别动,下半天也湿不了你一点衣裳。”

还是爷爷有经验。这蓑衣虽然笨了点,可比买的雨衣实用。潘忠地翻了个身,想睡。

就在这时,潘忠地发现窝棚外有亮光闪了闪,抬头仔细看看,没亮了,却出现了“扑嗒扑嗒”的脚步声。他推了推狗剩,小声说:“快起来,外面好像有人。”狗剩折起身,仔细一听,小声说:“肯定是忠良哥来了,别答他的腔,睡。”说着又躺下了。

还真的是潘忠良。他来到窝棚门口,往里边照了照,大声吆喝:“天这么早就睡得跟死狗似的,有来偷花生的怎么办?”随后把雨衣搭在外面秫秸上,弯腰进了窝棚。

潘忠地已经坐了起来,说:“忠良哥,你还真怕俺不来呀!俺这是刚躺下,还没睡哩。”

“我哪能不相信恁两个。你知道,我还兼着民兵排长哩,每天晚上我都得到庄稼地里转一圈,过一会儿还得去南坡玉米地看看,这是责任!”边说边掏出烟包,抽出纸条开始卷烟,“狗剩,别装死狗了,起来,吸支烟,去拔几棵花生。”

潘忠地问:“拔花生干吗?”

潘忠良说:“你别管,狗剩知道。”

狗剩也不答话,起来接过烟,点着吸了几口就往外走。潘忠良又说:“别光图近便,离窝棚远一点,隔几棵拔一棵,不能挨着拔,拔了平平土。也别拔多了,一人两三棵就可以。”

“你以前都交代过多少次了,还用老嘱咐!”狗剩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中。

潘忠良吸了口烟,问:“怎么样啊忠地,害怕不?”

潘忠地说:“没事,又不是一个人。”

潘忠良说:“过会儿恁放心睡觉就行。虽然各队都得派看坡的,也就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人,黑更半夜的,谁来偷那几棵花生!”

潘忠良一支旱烟卷还没吸完,狗剩抱着一抱花生回来了,往地上一撂,说:“你看看雨淋得这么湿,怎么烧?”

“你知道什么,不是有麦秸吗?忠地,拿过几把来。”潘忠良说着从一旁的秫秸捆上抽出几根秫秸,折断,又抓过两把麦秸,用打火机点着。拿起两棵花生,甩甩上边的水,用秫秸架着,花生果朝下,在火上烧,边烧边说:“忠地,就这个样子,你也烧。”

潘忠地也开始烧起来。转眼工夫,花生果都落到了火里,秫秸和花生秧子也慢慢着起来了。等把几棵都烧完,潘忠良拨了拨死火,堆在一起,说:“闷一会儿就熟了。”

三个人很快就把一堆熟花生吃完了。潘忠良打了个饱嗝,又卷一支烟独自吸着,说:“忠地,我给您拉个呱听吧。”

狗剩说:“别拉了,你也没有新鲜呱,就会个吊死鬼到阎王爷那里喊冤告状,不知拉过多少遍了。狗咬驴,不嫌絮!”

潘忠良说:“你嫌絮叨忠地可没听过哩,揪两把驴毛塞上你那狗耳朵,我拉给忠地听。”

狗剩说:“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明明知道忠地是头一回夜里看坡,你拉些鬼啊怪的,专门吓唬他呀!”

“好吧,不拉了。等一等把灰弄出去埋了,利利索索的。我走了,到南坡转转去。”潘忠良扔掉烟头,出去披上雨衣,往南坡走去。

狗剩铺开他披来的化肥袋子,把已经凉了的灰捧上,兜起来,叫着潘忠地:“走,埋了去。”

潘忠地跟在后面,找到那片被人偷了花生的空地,狗剩说:“就这里了,扒个坑。”潘忠地刚扒了浅浅的一个沟,狗剩就说可以了。

潘忠地说:“埋深点吧,免得被其他人发现。”没停手,继续用力扒。

狗剩说:“不用很深,也就挡挡人眼。都知道,谁来看坡也得捣鼓着吃,只要不往家里拿就没事。”

简单埋了埋两个人就回了窝棚。潘忠地拉过蓑衣就要躺下,狗剩说:“先别躺,说会话儿,刚吃了熟花生,接着睡觉容易涨肚子,要是生的吃这么多没事。”这时狗剩已经卷了支烟,吸起来。


天上的云彩又厚了。潘忠良一个人转悠着去了南坡玉米地,路上有些水汪,扑扑嗒嗒,不好走。不要紧,路径熟悉,闭着眼也摔不倒,所以也不用开手电筒。风吹得玉米叶子飒飒地响,他身上穿着生产队买的帆布雨衣,不觉得天凉。

正走着,突然地头里边“咔嚓”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潘忠良立时警觉起来。是人还是狗?这时候往往有些饿狗跑到玉米地里,扑倒秸秆啃棒子。他定住脚,没动静了。于是上前两步,打开手电筒,向里一照。呀!玉米棵子空里怎么有红颜色?难道真的遇上吊死鬼了?

我才不信这个哩!是人是鬼都怕恶人。他略一定睛,用手电光上下晃着仔细照了照。咳,是个人,还穿着粉红色雨衣。他大声喝道:“谁?快出来!”

“照么照,我!”原来是胖娘们王桂兰,“哗啦哗啦”,边往外走边往怀里掖两个棒子。

“你个胖娘们,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深更半夜还来偷棒子?恁家里断顿了!”

“看你这队长说的,我是趁孩子们睡了来掰两个回去尝尝鲜,什么偷不偷的,这么难听!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家里可不缺口粮,虽然不能说天天有肉吃,也比恁家里生活好,这不是吃个稀罕嘛!”

“说得好听,这还不是偷?你以为这是恁的自留地呀,想什么时候掰就什么时候掰。”潘忠良不关手电筒,一直照着她。

“就算是偷,不就两个棒子吗,你还能怎么着?”王桂兰说着摸了摸怀揣的棒子。

“怎么着?要么把棒子放下,走人;要么跟着我去见队长,按大队规定办,在社员会上检讨,还要每个棒子罚十个工分。”

“算了吧,又不是外人,用不着这么认真!”

王桂兰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要走不走的样子。潘忠良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掏她怀里的棒子。王桂兰解开雨衣扣子,拉着潘忠良的手塞向自己的胸口,说:“你翻翻吧,看我偷了多少!”潘忠良抽回了手,两个棒子掉在了地上。这时王桂兰却抓住他的胳膊不放,继续用劲拉他。

“你这是干什么?”潘忠良拨拉开她的手。

“干什么?你得摸摸我身上还有没有棒子呀!你个木头疙瘩。”王桂兰说着要拦他的腰。

“别胡闹!让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潘忠良一使劲把她推了个趔趄。

“真不知道好歹,大黑天的这坡里又没人,害怕什么!”王桂兰站稳了。

潘忠良心里话,不能和这种人一般见识,说:“快拿上这两个棒子回去吧,以后别干这丢人的事!”

王桂兰“哼”了一声,捡起地上的两个棒子,又随手在地头上掰了一个,什么话也没说,抱着走了。

潘忠良愣了会儿神,听着王桂兰走远了,才慢腾腾往回走。

“这娘们算是唱的哪一出?虽然平时爱偷点懒,占点儿小便宜,都知道她这毛病,可见了男人就想做那种事,太不要脸面了。自己四十多的人了,从来没和外边的女人乱搞过,要是刚才上了她的当,那可了不得!有人说这种事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长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一传扬可就把脸面丢尽了,家里老婆孩子的,还怎么做人?不行,以后对这个胖娘们得避着点,不能沾她的边。”潘忠良边想边往回走。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了,他加快了脚步。


这老天真惹人急,说旱旱起来没个头,说下雨又是大雨小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接连七八天了,还没有放晴的意思。再过几天就是秋分,到了这时节,正常年份应该是天高气爽,少雨偏旱,今年怎么就下起来没个头了呢?别说耕地种麦了,大秋作物也没法收呀!

潘士金又到坡里转了一遭。走到高粱地头,揽过一个高粱穗,那些成熟的籽粒被浸泡得鼓胀胀的,眼看要脱落的样子。来到谷子地边,弯腰一看,坏了,谷穗上个别籽粒已经冒出了细细的白尾巴。这要是在棵子上都发了芽,收打下来也没法吃了。他眉头越皱越紧,又向地瓜地走去,还没到跟前,就有一股酒糟的气味飘了过来。他不再往前走了,立时回转。

这可是火烧火燎的事儿,要不立即采取措施,眼看到手的丰收果实就全泡了汤,必须赶紧开个队委会,商量一下对策。

还是在老会计家里,人很快就到齐了。潘士金首先说了说看到的情况,然后让大家讨论讨论怎么办。对高粱、谷子,一致认为,必须赶紧收获。开始有人说,如果收下来堆到场院,老是不开天,没法晾晒打轧,坏得更快,不仅发芽,还会霉烂。有人提议,先按人口把高粱穗、谷穗分下去,让各家各户在屋里地上或搭铺晾起来,队里留下点晾到仓库里,作为标准,以后按标准折算出各家的粮食数,等最后把口粮决算出来,该退回队里多少就退多少。还有人说到时候标准要定得恰当,不能让户家吃亏。有的说给社员留好处太多了也不行,还要考虑集体的产量指标。大家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唯一担心的就是大队干部知道了不同意。以往都是打下粮食在场院晒干了才分配,一斤是一斤,这样做会不会有瞒产私分之嫌?议论半天,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潘士金最后表态:“就这么定了,先不用给大队汇报,下午就行动,收完高粱、谷子接着收玉米。大队不问就算了,真找咱时我再给他们解释。”

讨论到地瓜的问题,有人说,出现酒糟味,说明有的瓜块被水泡烂了。别看那地是沙地,沙层很浅,不深就是黄胶泥,不渗水。不过现在没办法,地瓜还能生长个多月,不能这就收刨吧?也有人说,积水也就下顺头一段,烂也是深处的,多数还不要紧。还有的说,要是继续下,积水越来越多,损失会更严重。潘忠地一直没发言,听到这里,他说:“能不能挖些小排水沟?隔几垄挖一条,把沟挖得窄一点深一点,毁不了地瓜,却能把地里的积水排出来。”

“是个好办法。忠良,你带上几个劳力去挖沟,让忠地也去,要抓紧,早半天把水排出来,地瓜就少受点损失。庆祥,你帮着光斗叔准备好家什,要边收边分,下午收的傍晚就让大伙都运家来,不能再淋到地里。留标准的事,你和士宝大哥恁两个负责。春莲,你去下通知,所有劳力都要出工,吃完午饭就下地,下小雨也不能耽误。”潘士金作了全面安排。

第三生产队又打起了人民战争,就连大胖子娘们也拿着镰刀背着筐去了谷子地。

潘忠良叫上七八个小伙子,和潘忠地一起,来到西南坡地瓜地头。没吸地头烟他就布置任务:“隔十垄挖一道沟,一锨头深。要小心,窄窄的,不能伤了垄背上的地瓜。往里挖二十米就行。”

潘忠地先是顺着路往前看了看,回来说:“那样间隔太远,排水效果不好,隔四五垄就得挖一道。另外,东南角地势洼,恐怕要往里挖远一点。”

“那好,按忠地说的,隔五垄挖一道,挖到东南角看情况再说。都要麻利点,今天下午必须完成这一块,明天上午再挖西北坡那两块。”潘忠良说着先动了手。

很快都挖完了第一道,聚在地头休息会儿。潘忠良吸着旱烟卷,看着潘忠地说:“你这门道不赖,看看,明水很快就淌完了,渗到地里的积水也开始往外流了。”

瓦子在一旁接话了:“闻闻这味儿,淌出来的别是酒吧?”

潘忠良说:“别做梦娶媳妇——想好事了,你馋酒了吧!”

瓦子说:“是想酒喝了。咱这地里要能淌酒,你就成了酒厂厂长,叫恁家俺嫂子开个酒馆,晚上没事俺就去喝酒,喝醉了就跟着嫂子睡,多好!”

“你小子胆量不小,还想睡恁嫂子,我看你是打着灯笼拾粪——找死(屎)呀,看我不揍扁你!”潘忠良向瓦子伸出胳膊,瓦子哈哈着扭头就跑。

狗剩在一旁打趣:“咳,恁听听,张嘴就是个调侃子(歇后语),这可是大狗熊夹几张白纸——充起识文解字的来了。”

轻易不和人斗嘴的“老实人”李向林开了腔:“别驴尾巴上绑斧子——撅腚就侃(砍)了,快干活吧,要不,黑天前就挖不完了。”

潘忠良说:“连你个老实蛋也骂我呀!好吧,快挖沟去,挖完了我再一个一个收拾恁!”

几个人嬉笑着又动了手。

潘忠地没听清他们闹腾的什么,从刚才挖沟的过程中,他就思考着一个“重大”问题:这片沙地,沙层多说也就二三十公分厚,有的地方半锨头下去就是黏土。如果要是从一边先挖个壕子,把上面的沙埋底边,再把下面的黏土翻到上边来,一壕一壕往前赶,就算是弄不利索混合一部分,也可以把沙地改造成壤土呀!当然,老会计说过,西坡北坡这些地,越往北沙层越厚。那也不要紧,可以把壕子挖深些。可是,这要用多少劳力多长时间才能改造完?还真算不透这个账……

天不黑就全部挖完了,潘忠良又让大伙一起把路旁的主排水沟清理一番,这才宣布收工。潘忠地埋着头干活,埋着头往回走,一句话不说。

他心里想着事儿。


不到两天时间,三队不仅收完了高粱、谷子,玉米也收了接近三分之一。其他生产队发现后,也学三队的样子,开始行动。就在这时候,张义生把潘士金叫到了大队办公室。

“你不只是三队的队长,已经是大队党支部委员了,这件事你弄得可不怎么样!”张义生拿出一盒大生产,抽出一支递给潘士金。

潘士金今年春天进了党支部,继续兼任生产队长,他当然清楚书记说的什么,却故意装作不明白,接过烟掏出打火机,边给张义生点烟边说:“你说的什么事啊?”

“别讨饭的提个罐子——装糊涂了,你把高粱、谷子不打轧就分到各家各户,就算是顶口粮,最后怎么计算产量?”

“噢,你说的这个呀,没问题,口粮还是以玉米为主。这一段老是不晴天,高粱、谷子不收又不行了,如果收了堆到场院里,非烂掉一些不可。这样分到户家,手搓棒槌砸也坏不了一粒粮食,等干了后再收起来,到时候不耽误交征购任务。”

“让一家一户的晾晒,能保证都收起来?如果有的户私自留下一部分不交怎么办?再说了,分的是带水的穗子,你收多少干粮食?”

“我们早就安排了,队里每块地都留了十斤的标准,在仓库里晾着,由庆祥和士宝大哥两个人负责,最后按标准折算各家的粮食。这是提前给大伙讲好了的,该交的谁也不能不交。你也明白,给社员适当留点好处就是。”潘士金说着笑了笑。

“还留好处?小心有人告你瞒产私分!”张义生可是一本正经。

“你放心,真要是公社追查起来,罪过是我的,我承担责任。”

“你没看见各生产队都学你了?要是全大队都这样搞,你能承担得起?”“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就是啊!这样吧,我们立即开个队长会,其他生产队再也不准这样搞了。会上我可要批评你两句。”

“批呗,反正这几年真的假的你也没少批评了我。”潘士金不当回事,“再给支烟吸,你看我的烟包里都空了。”

张义生又掏出他那半盒烟。潘士金接过去抽出一支,点着吸一口,说:“跟你老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开个会制止一下可以,狠狠地批我一顿也没问题,万一公社怪罪下来,你好脱清身。但是,眼前不采取这种办法,将要到手的粮食可要烂一大部分了。开过会去你能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别再管了,让各队自己弄去。反正再有一天俺队的玉米也全进家了,其他队不行,没个三五天收不利索。”

张义生手里大半截烟,猛吸两口就到头了,扔掉烟屁股,说:“我就是怕出事啊!只能这样了,按你说的,开个会强调一下,做做样子,生产队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去吧。只要保住了粮食,就算到时候挨个处分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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