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近年来编《昔我往矣》(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阅读人世》(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适应出版社的设计,均为新作旧作混编,而以旧作为主,像是对自己文字的“检阅”。读自己旧日文字,有时竟像是在读别人的作品,会暗自惊讶当年何以有这样的笔墨、尤其这样的写作状态。自己写过的书,对《地之子》最不看好。编《阅读人世》重读其中的片段,却有意外的惊喜:其时酝酿着的思绪像是一触即发,表达愿望之急切则迫不及待,语流也就滔滔而下。当然,那种活跃的状态,注定了不能经久。在我,那正是一边挥别中国现当代文学,一边踏进“明清之际”的当儿,是蓄之既久、铆足了劲儿的一次表达。这势头直至写作《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还在持续,到《续编》已难以为继。被许为“谨严”、“专业化”者,固然有自觉的学术追求,也有不得已。回头看去,最好的写作状态前后不过十几年。从事学术起步太晚,却又早衰——不是一夜间干涸,而是慢慢地耗竭,终至于油尽灯枯的那种。
上面所说的“检阅”,使发生在自己这里的蜕变真切而具体。晚年的钱谦益说:“古人诗暮年必大进。诗不大进必日落,虽欲不进,不可得也。欲求进,必自能变始,不变则不能进”(《与方尔止》,《牧斋有学集》卷三九),甚得我心。但我也明白,所谓“衰年变法”,谈何容易!你所经历的,有可能是全面的衰退,萎缩,感觉(包括文字感觉)的钝化,语言材料的匮乏,等等。你发现自己的文字日甚一日地“紧”起来,正像脸上的皮肤。曾经有过的“淋漓”、“丰沛”的感觉(也有可能是错觉),书写中的快感,已经永远地离你而去。
随笔亦然。由《独语》、《红之羽》到这一集,其间岁月的印记清晰可见。较之前两个集子,这本小书中较少向内的搜索,更多对于外界的观感,印象,评判,尽管也仍然是个人的,由“内心”穿过。这与进入21世纪后的状态有关:外部世界引起了更大的焦虑,某些一向关注的问题——如“城市改造”,如古村镇的旅游开发,如“老龄”问题的日趋严重,如无论城乡的贫困——令我焦虑。老杜诗曰“怅望千秋一洒泪”。我望之不远,不敢言“千秋”,时有怅惘却是真的。本书题作“世事苍茫”,也正与“怅惘”有关。
201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