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

秋云娘要被公安铐走,是因为偷猎了保护动物,村长石磊后悔到尻子里去了。要不是他无意中报告给乡长,秋云娘那天砸死野虫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就不会惹这么大祸。

政府多年来封山育林,树木就茂密起来。光是林子里的蒿子柴也有镰把般粗细。林子一深,各种野虫就猖狂起来。野猪、獐子、狗獾、羊鹿、麂子、豹子,反正是消失许多年的野虫都回来了。

石村后山的林子里,每天黄昏以后总少不了传来“哞——哞”和“哇——哇”的野虫叫。叫归叫,石村人是不大在乎的,都知道那不是羊鹿便是狗獾,要么就是野猪。石村在国道边上,不会有大野虫。

野虫,是村邻对所有野生动物的统称,或简称。

当时,村长石磊接到秋云娘电话,起初还很不以为然,刹那间,他恍然大悟。了得吗?秋云娘,这个在石村,甚至在省城里的秋云斋酒楼,因长相飘摇,被捧为女神,比他小几岁,嫁给他本家子涛涛叔,他还得叫娘的女人,竟在山上砸死一只野虫。听得出她因惊吓,吁吁着喘大气,前言不搭后语。石村长带人从山上抬回野虫,秋云被人连背带扶折腾着下山,还没忘捎回她掐的那撮韭菜。一路惊奇,一路赞叹。

秋云娘一双凤眼充满未消的恐惧,晶莹的泪珠儿不声不响,在人们不经意中滚出来,一头染成橘红色的秀发沾着狗尾巴草,粉白的脖颈被树枝划拉出一道道红血印,嘴唇上渗着殷红的血,更烘托着一张漂亮脸庞,令每一个男人都会因她的凄美而激动、感动,并且由此留下永远难以见到,砸死野虫后喘息未定,乡间美女摄魂的震撼。

乡长因其他事情与石村长通电话,村长就说他从山上刚回来的事,乡长起初也不以为然。再想,既然是石村长称他秋云娘砸死野虫,也该去石村看看,老太太经不得吓,安慰几句,也不失与村长的交情。乡长径自驾车在第一时间赶到石村。

石磊村长听见车喇叭响,就知道是乡长到了,他迎出去,就把乡长让在头里走。凡事大事小事是有定数的,他不能走在乡长前头。小院很杂乱,按理说农家院落永远的摆设是墙上挂着犁、鞭子,墙角扔着锄头铁锨之类。而此时看到的却是横七竖八的啤酒瓶子、白酒瓶子、纸箱。城市人用过的旧沙发,红红绿绿各种城市人挂过的横额,虽然扭扭扯扯,仍隐约可见字迹。总之,没有了留给人们记忆中的农家小院。

乡长旁若无人,目不斜视穿过人群进到堂屋,却没见到石村长叫秋云娘的老太太,回头问石磊:“人呢?”

“谁?”

“砸死野虫的你秋云娘啊,我要安慰安慰她老人家!”乡长嫌石村长木讷,来石村还不是你石村长的面子吗,咋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

“不,不,在院子。”石磊村长省悟过来,就有点儿诚惶诚恐,语无伦次,领着乡长出来,指着被几个女人围着的秋云。

“我是说你秋云娘,她老人家吓坏了吧!”乡长想象中该是面容苍老憔悴、头发花白的老女人。

“就是她砸死野虫的,人小辈分高,我把她叫娘。”石磊说。

乡长这才看清脸庞俊俏,清泉似的眸子,流盼着惊魂未消和忧伤,被村长叫娘的女人。他心里忐忑一下,想石村竟有这样的美人儿,还竟然比村长高一辈。当然乡长更明白,乡下人称为娘,和城市人把某个女人称姨是一样的,可疏可亲。

乡长语气中立刻就有了温存、关怀、怜惜,责备村长咋不早报告呢,是不是要用他的车送医院看医生。

当他再看到扔在墙角旮旯,龇牙咧嘴头部变了形的野虫时,更是大呼小叫,连连称秋云是英雄。他转过身,做激动状握着秋云手,说:“了不起,一个老……”他觉得这称呼有些过于阿谀,又讨人家嫌,便立即改口“不,是一个弱女子,赤手与野虫搏斗。”

秋云这时也舒缓过来,煞白的脸经乡长这几句话说得红润起来,粲然一笑道:“没啥的,不就是一只狗獾吗!”

“狗獾?”乡长问。

“是狗獾。”石村长重复一句做了肯定。

“不是。”乡长走过去,攥着野虫尾巴,用力提,也没提起来,野虫嘴里就滴下些许将要凝固的黑血。一股浓浓血腥气袭击过来。他略有所思,目光在秋云脸上稍作停留,茅塞顿开一样道:“豹子,这是一只豹子。”

那是春日正午,太阳慵懒地照着林子,苏醒了的春鸟在林间鸣啾着飞来飞去,弹下一片片换羽冬毛,林间树下不时露出鹅黄色新绿。

石涛家的秋云在省城一家叫作“秋云斋”的酒楼打工,据说还是领班。这些日子因酒楼装修,她就回来了。好在去省城并不远,来去倒也十分方便。闲来无事,就径自一人来到村后山上林子掐才露土不足一拃高的嫩芽芽韭菜,风过处,林子就飘荡着鲜嫩的韭菜味儿。就在她兴致勃勃时,脚下不远处草丛中卧着一只野虫,尾巴平甩,双眼紧闭,血红舌头好像在睡梦中美餐似的,不时舐着粉红色的、毛茸茸的嘴唇。

秋云惊呆了。她从未见过野虫,只是听人说过,豹子吃了狗,就像人喝醉了酒,一旦睡醒来能斗过老虎。莫非这是一只吃了狗的豹子?秋云想着,双腿就打战儿,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生怕弄出响动惊醒豹子。她掏出手机,却不知该给谁打,石涛包一个石场,不在家。她首先想到了石村村长,石磊。却一时记不起石磊号码,何况双手抖得连手机也拿不稳,眼睛还得盯着野虫动静。突然那野虫睁了眼睛,抬起头,舔一下嘴角又睡了。秋云吓出一身冷汗。也许野虫早已发现她,而在装睡。如果她有啥行动,不定它会扑上来,和动物世界里的镜头一样,先是叼住自己脖子,然后撕得粉碎……她不敢再往下想,明明知道自己身上没有手榴弹或者匕首之类,但还是摸了一遍。

她还是冷静下来,看到脚前面那块石头,估摸着自己一定拿得起来,砸得出去,又分析形势,如果砸不准或者砸不死,惹恼了野虫又是怎么一个结果……

太阳依旧暖暖照着,秋云把钥匙,还有身上的几百元钱都掏出来,轻轻放在脚下,又在手机上迅速留下“我遇上野虫了”的留言。心想自己一旦被吃,也能给石涛留下明白。一切准备就绪,她像英雄人物似的,沉着而镇定。但她的双眼因恐惧而充满血丝。她要完成一场生与死的壮举,刚才还后悔不该上山来林子转,还埋怨酒楼不该装修,石涛今天应该在家才是。她此刻已经完全进入另一种状态。一不做二不休,弯下腰端起石头顺势向野虫头部砸去……也许故事像人编的一样那么巧,野虫头被不偏不倚砸烂了,还站起来茫然狂扑一阵,几声凄厉惨叫之后倒下去,再也没起来。

秋云没有死里逃生,也算玫瑰浴血了,她瘫坐在厚厚的林间茅草上,大口喘着气,许久才拨通村长石磊手机。

先是乡政府一班队伍开进村,对秋云进行采访、座谈。当那些人坐下来时,就没东西可写。说乡长是小题大做,硬把狗獾说成豹子,把一个少妇秋云说成七旬老太太。很快,一张张电脑合成照片被洗印出来,秋云大娘满脸沧桑中露出侠气,举起一块石头向一只凶猛的豹子砸去;秋云大娘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双手提着一只花纹斑驳的豹子。

县妇联来人了,主要是整理该乡妇女工作典型材料,县文明办、农民协会、电视台……就连乡政府门口那块黑板报的记者都拥到石村,拥到石涛家的小院,大家看到的是一只狗獾模样的野虫,或者说分明就是一只狗獾,却众口一词地说:“好大一只豹子。”他们由村长领着,乡长陪着,前呼后拥去村后山上林子,到秋云砸死豹子或者是她与豹子搏斗的地方看看,瞅着那滩已经变成紫黑色的豹子血迹,感慨万分,惊叹不已。走在前面的秋云浑身的不自在,像是内衣钻进了草蚂蚁。

于是,石村后塬去林子就被踩出一条路,厚厚的山茅草被踩踏多了,人们站在林子,吸一口新鲜无比的空气,望着对面泥峪川河岸峰峨峻峭的熊耳山,备觉舒坦,更少不了在林子走走,掐一撮韭菜,或采几枝白头翁花。

石村人心里很清楚。村邻们嘀咕,不就是一只四不像狗獾吗,就是人样儿俊俏飘摇罢了。这指的是秋云。秋云每与来人说话,总是改不过口,老是狗獾狗獾。气得乡长瞪着村长,村长瞪着秋云娘,并再三解释乡下人把豹子叫狗獾。

那几天,石村大路边开酒店的刘广才忙得不可开交。

谁都记得,过去干部下乡都是吃农民派饭,被派到谁家,遇上面条是面条,遇上糊汤是糊汤,临走留下粮票和几毛钱。不知从哪一天起,不再吃派饭。刘广才还是开水摊儿时,村长是碾子爷,碾子爷就领人,叫一辆三轮车去二十里外的口镇吃。刘广才拆了开水摊后,石磊就上任,省石磊许多事。刘广才逢年过节少不了带上烟酒去石磊村长家走走。

农闲或天下雨,酒店不忙,他便带几个凉碟,揣一瓶大曲去和石村长猜拳。他明白这个小酒店就靠乡村干部养活哩。

刘广才能说会道,开酒店练出一副好嘴皮:“了得吗,石村长封山育林做得好,林子就茂密,白天光光的,豹子就在村沿子转哩。”

“秋云娘,嘿,甭看人细皮嫩肉像文工团的,村里事她热心哩,打狗獾,不,打豹子给乡党除害。”

刘广才是外姓,也叫秋云娘,是顺着石磊的辈分。石姓是石村大姓,他比石磊还大几岁。

秋云被乡长拉着来陪县上人吃饭,当听到刘广才一阵胡诌乱吹,秋云有几分坐不住,红着脸说一直在省城打工,今次真是遇上了。话题被引到省城,就有人问这问那,问到她打工的秋云斋酒楼。客人中就有人说他在省城出差,被朋友请吃饭,就在秋云斋酒楼,饭菜不错,一个领班更不错,人漂亮不说,陪客喝酒一斤不醉。石磊村长接过话茬说:“就是我秋云娘。”那人就在秋云脸上端详着,一拍桌子说:“就是了,没想到石村出人才哩。”接着杯盘叮当不休,当即决定在三八妇女节组织一场报告会。

领导们走了来了,秋云始终不能按乡长编排的词儿介绍,例如面对张牙舞爪的豹子扑来时,想起了英雄刘胡兰,面对铡刀心不颤;想起了董存瑞、黄继光、抗日女将赵一曼等。报告会已定,乡长指着石村长鼻子说,培养一个典型不容易,她再要是记不住词,村长就别干了。

秋云给石涛打电话,说她砸死一只狗獾。石涛说:“我以为砸死一只豹子。”秋云就给说狗獾已成豹子了,都怪石磊报告给乡上,乡上报给县上。石涛说:“叫石磊少张狂,人狂没好事,狗狂老虎吃。”

石村石涛家的秋云人模样儿俊俏、出众,且大方正派,在十里八村是人皆知。竟打死豹子,没人相信,春天从秦王山老林是会跑过来獐子豹子的,至于狗獾只是在秋天苞米成熟时最为多见。有豹子也不多,咋能让秋云碰上呢?都说是石村村长石磊在胡吹冒撂,尿洒街道。

石磊村长也顾不上谁议论,他要指导他秋云娘背词儿。这当然是乡长下的死令。“东风吹战鼓擂,人和豹子谁怕谁,只要胸怀全世界……”

但凡乡上县上来的小车,不再是停在村长门口,而是在石涛门口,把刚铺上水泥的小村道停一长溜。

等领导临走,乡长、村长、秋云就送到小车旁,领导握着乡长的手说:“这一回总算见到你的成绩了,好好干。”

领导绕过村长,多情地拉过秋云细嫩修长绵软的酥手,进入温柔之乡似的,语调中充满怜惜和不舍,不尽的关怀,一双因饮酒过多、眼珠子发痴的目光,贪婪地在秋云胸前两座高山和脸上游移,柔柔地道:“秋云啊,不容易,死里逃生,要珍重啊。要开报告会,好好养几天。”

更不知哪天是哪一级领导,说着同样的话,又加了一句,说:“像你这么有能力(当然,领导不能说俊俏样儿)出去打工委屈了,过这一阵子,给你把工作解决解决,户口转转……”

把人送走,秋云进门就倒水洗手。当领班,她陪大人物不少,见过同样的人,拉着手说给解决工作转户口,她就恶心,她就反感,又不能发作。她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狐狸戴着听诊器给鸡诊病,全打鸡的主意。不洗手,她嫌脏。客人走完,她还要背报告词,领导要求普通话,她就用普通话背,惹得小学生放晚学不回家,扒在院门缝儿往里瞧。

夜深人静了,她似乎听见那只已被剥了皮的狗獾在喊冤枉。说它压根儿就不是豹子,没想袭击人。春天出来找伴儿,不就是发个懒,晒太阳晒出命,就被砸死,死了就死了,咋成豹子了?

石村上下奔走相告,欢呼雀跃的,相传政府要在后面林子里建豹子亭,接着水泥村道,要往山上修路,开发旅游景点。

秋云很为难,省城电话来说装修快结束了,早点儿过来,新招传菜员要培训。关于豹子的报告会却规格在升,最初定在县上,咋就突然被定到了市上,报告词一改再改?她想自己不是什么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英雄,也不是“各级政府多年来培养的典型”,她就是她,是石村石涛家的那口子。她想一走了之,又怕得罪不起人,日后要基建房可是要求人的。她知道自己脸蛋儿亮俏、身段好,却从来没有因此惹什么事,老老实实做女人,做石涛家的。乡长实在不该踩着一个乡下女人肩膀往上攀。县上、市上啥典型不能培养,拿石涛家的当猴耍……秋云就去找石村长。石村长一听他秋云娘要甩袖子走人,一时脸都吓青了。他一个小村长的命运,是乡长一句话的事,凭他和乡长的交情,他无法对乡长交代,再说乡长混了这么多年,能有今天实在不易。石村长就一口一个娘地叫着回话,并说起乡长的难处和对石村的恩德。

那时碾子爷卸任就很不情愿。他硬是在石民民、石涛涛一伙愣头青支持下上任了。他要为村民办的第一件是修建村桥。

一条河把石村隔成南河北河两半儿。庄稼地却互相交叉着种。红薯、苞米被野猪害了,彼此猜测是对河人干的,时不时站在各自河沿骂起来,唾沫星子隔着河都能飞溅过来,喜得鱼儿在水中蹦着抢牙屑儿。遇上秋雨涨河、发洪,更是不便,背着苞米蹚水过河也曾淹死人。农民嘛,视粮如命,把人打捞起来,死人双手还紧紧握着背篓带。是乡长领上他在各局跑,那些日子他把县城巷巷道道都记住了。更认识了许多局长,在此之前他真不知道有那么多的单位。村桥落成的那天,几十里外的村邻都来为石村放挂鞭。红炮皮儿把桥头铺得老厚,那热闹劲儿把水中鱼儿惹得喜盈盈直翻水花儿。

没过几天,有人来石村调查修桥账务,说是有人告乡长的状。最终没查出仨桃俩枣,乡长也就成了曾被“立案调查”干部被遗忘。

这次天助乡长,天上掉下石村长他秋云娘,又掉下一只狗獾成豹子,此时鱼龙不变化,还待何时?

乡长在等待提拔和调回县城政府部门的美梦里,村长在忙奔中,秋云在茫然无措中。她被这个夸一阵,被那个指手画脚一阵,记准了的报告词,隔夜又忘了。刚刚记住几句,来人又嫌不感人,像小脚走路,没劲。

这天,一阵阵警车叫停在石涛家院门口,打破了石村春日正午的宁静。几辆警车停稳,下来一群全副武装的大盖帽儿,直直进了院子,冲着秋云亮出一张盖红印儿的纸,并把一个亮铮铮的手铐同时在秋云眼前摇晃。

秋云一下子懵了。

砸死一只狗獾,端的变成豹子,咋就招来铐子?石磊村长是随着警车的尖叫,踏着后脚跟赶来的。大盖帽儿中的头儿冲村长就问:“豹子是国家保护动物,知道不?你这个村长是怎么当的?”

秋云一双凤眼失去神采,它斜着石磊,分明在说,都是你张狂出来的事。

石磊面对大盖帽儿问话,似乎暮春里刮来罡风,有些怪怪的。他无法回答。说不是豹子吧,惹不起乡长、县长。承认是豹子吧,秋云娘就会立即铐走,石涛叔回来他怎么交代?就秋云娘那身子怎么受得起公安的折腾?他毕竟是村干部,不是朝廷命官,也算保甲长之类,比一般人聪明许多。他突然牙疼似的,吸溜吸溜着嘴,滴着涎水,支支吾吾,叫大盖帽儿们往空中瞅挂在院墙上的那张皮子。说是豹子或者不是豹子,乡长说了算。

大盖帽头儿火了,他用一只手把帽檐儿往上推了推,亮出了有点儿汗的额颅说,一个小小村长,竟然耍笑人,拿公安执法不当回事。石磊就拨了乡长手机递过去。乡长的回答和石磊差不多,说他还有上级领导,是不是豹子还得请示请示。

大盖帽儿们一时无所适从。

尖叫的警车惊动石村乡邻,人们拥进石涛院子。赞美、夸奖、合影拍照送锦旗的,今日咋又犯了王法?政府耍啥把戏?村邻们七嘴八舌,大盖帽儿们显得有些孤立,一口咬定非把当事人秋云带走不可。

秋云拉下脸,看也不看谁一眼,操起一根竹棍,挑下挂着的皮子,甩在大盖帽儿头儿脚下,本来有几分甜润的嗓音,这时带着无比愤怒道:“是不是豹子,你们看清再说。”

这边话犹未了,旁边石磊村长脸色立时变成猪肝色,他在心里啊一声,说穿帮了。自那天乡长来之后,所有来人都是明眼睛,谁都看不像豹子,更不可能是豹子新种,却没有谁说出是狗獾。

石村临着泥峪川河和丹江河交汇处,两河水在这儿碰个头,喜喜地打个漩涡,合为一体奔腾而去,水势旺,两岸土地就湿湿润润,地膜洋芋快拱破土,油菜叶子在春风中快苫住地皮,农民们这时光里就有许多活儿要做,打菜畔子、栽菜头、抚瓜窝子。

这一晌被石村石涛家门口没完没了刺耳挠心的警车声叫得无心思下地,更远的邻村人也放下活,随着警车声寻来,石村村前村后都有了人,石涛院门口,院子里人多得像赶腊月二十三口镇集。

当一个人拨开人群,从门外挤进来,虎虎地一把从大盖帽头儿手中夺过那张皮之后,故事结局部分就十分出乎人们所料。

这个男子有四十大几,从进院门那一刻,随之带进来一股特殊气味,既不是刚挑过茅缸的气味,也不是猪舍味儿,反正挺怪。他身上挂着钻林子落下的枯松针,裤脚粘着许多狗尾巴草籽和蒺藜球,当他把皮子拿到手上,细细捋索时,脸上露出惊诧、怜惜的表情,也掩盖不住他进门时的焦急憔悴神色。

他瘫坐在脚印儿杂乱的土地上,急急喘着大气,又捧起茸茸蓬松的皮子用脸摩娑着,讷讷数落道:“三千块啊,实指望你配崽,年底还账哩,咋就叫人剥了皮,你跑三回,就是再跑也跑不到兴安岭,跑不出秦岭……”他声音潮潮的,眼眶儿有些红了。他被蒙在鼓里的石磊村长扶起来,坐在小凳上。

他的闯入,像一只巨大的鹅子飞进鸟林,百雀儿顿时无声一样。赶来的乡长硬是从人群中挤进来。大盖帽头儿估计一时半会拿不走人,便指使他们人去门外关掉刺耳、恐惧的警报。顿时,河两岸的石村平静了,所有人的心也安静了,似乎压在胸口的什么东西被人搬走,都长长吁一口气。

自然是乡长控制局面,他向大盖帽儿的头儿递过烟,自己点上,悠悠吸了一口,才问那人话,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来此何干……问了一大串。

那人就是笔者。我不知道他是乡长,凭他问我话的语气和用指头点我的姿势,我看他像个官儿。我接过秋云端来的水,抿了一口,回答乡长提问。

“我叫民民,家住二道沟村,二道沟村知道不?就是从石村后塬上山,翻两道梁,过一片草洼的那个村,年前修村道,你们政府人包活,水泥减了料一个冬天路全烂了,我住村西头。”

我顿了顿,把皮子轻轻放到脚下,看着乡长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再看看所有在场的人,最后又把目光挪到皮子上,说:“这叫貉子,不是豹子,也不是狗獾。”石破天惊,院子一片哗然。

乡长瞪着眼,痴愣愣瞅着我,似乎要把我看着钻到地缝儿去,半晌才缓过气来一样说:“做梦吧,有这么大的耗子吗?”他有些阴鸷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逡巡,期待着支持。

我说:“不是耗子,是貉子。”因两个字同一发音,我有些说不清了。

“是貉(hé)。”我又说。

“鹤是飞禽,这是走兽。”乡长把皮子抖在空中,“叫你二道沟村的干部来。”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我有几分急,脱口道:“貉,一丘之貉。”

瞬时,现场气氛更严肃了,乡长和大盖帽儿们“唰”地把目光向我集中过来,充满敌意而狠毒。

“你说谁是一丘之貉?”大盖帽儿逼近我,“妨碍公务,先铐了你。”真想不到他掏铐子动作那样灵敏,一眨眼一副叮当作响又铮铮发亮的铐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令我目眩。

我十分冷静地说:“貉子,你们说是耗子;貉你们说是飞禽,只有用成语来说明,你们又不高兴。这种动物是我从东北大兴安岭引回来的种。在字典上就有两种发音。”

院子静下来,一张张复杂而又愕然的脸孔,渐渐恢复着本来面目,表情呆若木鸡,听我说话。

“二道沟那块偌大的洼子,背靠绝壁,汩汩一汪水从岩根儿淌出,把只有一个出口的洼子林地滋养得郁郁葱葱,冬天很向阳,夏天有过山风,我瞅准那块地方。在兴安岭林场学习养殖半年,去冬向亲友筹钱,才把一群貉种弄回来。在林子套野兔,套山雀,在口镇集上拣鱼下水喂,貉们就要发情开配,这只公貉竟咬断笼子跑了。

“别看它长得痴憨而又凶相,爱情观比人类高尚,凡它不喜欢的母貉,即使放在一个窝笼,一个配季结束,它们也不可能结合。不知它心里眷恋着哪只母貉,咬断笼后在洼子转,被我两次捉进去。这次走失多日,我几双鞋都跑破了,漫山遍岭找,也狞过几夜狗獾洞,怕它借住。谁知它这回走远了,误把秦岭当兴安岭,却在石村林子被人砸死。

“石村和二道沟连畔邻村的,不问青红皂白就给砸死了,日后要是猪跑错圈,牛羊吃草过了坡畔,你们也偷偷杀了、卖了?这乡邻怎么和?前年石村荒火窜过梁,烧了二道沟那么大的林子,二道沟人没叫谁赔一棵树。日怪了,貉子成豹子,咋不成老虎呢?要铐人,先把貉子赔了。把人铐走,我找谁赔去?一年之计在于春,春配不成,今年要少产多少皮子……”

我记不清我后来都说了些啥,只见大盖帽儿们神情和气下来,没有了不可一世要铐人的凶样。石磊村长一脸无奈瞅着乡长,乡长却一脸茫然。秋云被铐子吓得失去血色的脸已恢复了,有些羞赧和释然,粉唇儿微启,略带微笑。毕竟是经见过世面的女人,她忽忽地从屋里取出烟来,拆开,满院子逐人递过。院子凝重的气氛没有了。

“要不是二道沟人来,真把人铐走,败村门里。”

“野猪成群不害邻村,豹子窜山祸及百里,不知二道沟人的貉子害人还是害庄稼?”在院子的石村人一边议论不休,一边问我。

我说:“它不害人也不害庄稼,谁要惹了它,它能变成白毛狐仙,变白眼睛猫。夜里在房顶跳大神,翻箱倒柜找花衣,摔碟子甩碗找吃的,一身绿毛人身夜里掀被子……”我借机发泄失貉之痛,诅咒妖孽作怪的人。

乡长手机铃声十分清脆地响起,他打开了,在场的人都住了声。

对方声音听起来,像把一只木头蜂装进纸盆子,只囫囵听到一句,报告会照常进行,下午去县城集中。

只见乡长红着脸说:“不行啊,秋云突然感冒,不是,是那只豹子……是貉子……”乡长颠三倒四,不知怎么回答。而对方却截住乡长说:“就这么定了。”电话挂断。

所有在场人全都愕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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