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故事,叫乌镇

上篇 大江铺长卷

有一个故事,叫乌镇

做了一夜的水之梦,古镇在橹声中醒来。

这一觉睡了近7000年。考古告诉我们,这一带属于新石器时代的马家浜文化圈,是先民的家园,文明的摇篮。

这一觉睡了2500多年。这里是春秋时期吴越两国交界处,一些著名的战事发生于此,是历史的切片,中国的从前。

这一觉睡了1100多年。这里在唐朝咸通年间正式建镇,几度起落,几经枯荣,是江南的化石,文化的标本。

几千年的中国,风尘仆仆地走来,在杭嘉湖平原一处小桥流水人家美美地歇了一宿,留下一段美丽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乌镇。

此处忆江南

乌镇美,美在水。

一条河从春秋时期流来,南北贯穿乌镇,河的本名叫车溪,今天的名字叫市河,她被分出两条支流,名字分别叫西市河、东市河。京杭大运河途经乌镇,从西北角注入西市河、护城北河,储满了港汊水巷。一直往前走是河,略一分神就成了港,稍一住脚便成了湖,七拐八弯地织成了水网。乌镇正是这水网的女儿。

乌镇具吴越之风韵,备东南之形胜,地势平坦无奇,依水建街、傍水设市。沿西市河而走的西栅大街,随水而形,汲水而生,家家有临河阁楼,户户是枕水人家。放眼碧水清荡,似乎有鱼儿在游,看得见的是绿意,软泥上有青荇在招摇,望不见的是这个水乡的根有多深。从制高点鸟瞰乌镇,房屋林林总总、挤挤密密,老街高高低低、曲曲折折,满眼尽是紧凑与生动,像茂密的藤萝做自然的舒卷。

西市河宽仅20多米,鸡犬之声相闻。隔河人家,轻轻一唤,对岸便探出头来应一声儿。西栅大街的石板路一走到底,像漫长的老胶卷,每一格都是故事。墙根躺三两排木椅,支三两根木柱,沿三两面码头下八九级石阶,便有渡船荡着波儿在候着。河埠系舟,水畔勒马,随处有码头,到处是水口,出门便上船,起岸就进店,乌镇人随时可以出发,哪里都能生根。船工或者船娘慈和地坐着或者蹲着,不吆喝你,只等你的借问,或者谦和地纠正你,这不叫乌篷船,乌镇不是一切都姓乌。独自一个人坐在平顶的摇橹船中,你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让绿波和着你的心波,轻轻荡。乌镇是一个可供你发呆的地方,直到你呆若木鸡,凝成一幅壁上画、岸边图、水中景。水乡乌镇,是温润的江南玉,任由风雨刻刀精心地雕、细细地磨,不是一夜之间能编圆的故事,不是一笔能画成的美图,要在时光流水中软软地沁养。

有水一定有桥,乌镇是桥的博物馆。据《乌镇志》载,乌镇的桥始建于南宋,到1900年有大小桥梁39座,据说今天已经增加到70多座。桥是乌镇的书签,乌镇是桥的故乡。

乌镇夜色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乌镇没有两座一样的桥。单孔桥、三孔桥,石拱桥、木制桥,造型不一,各成风景。或庄严持重,结结实实,披一身斑驳的绿苔;或纵身跃然,寥寥几笔,如国画里一勾灵巧的飞白;或朴素平坦,简简单单,像老农民的汗巾,随意搁在河腰上。通安桥,万兴桥,如意桥,迁善桥,咸宁桥,平安桥,延嗣桥……一串儿寄寓乌镇人价值观和审美观的桥名,读得你慈眉善目眯眯,仁心佛意满满。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放生桥,因了西栅寺庙香火旺盛,常年有信众买了鱼虾来桥头放生而得名。通济桥与仁济桥呈垂直夹角,桥相连,水相通,从这个桥洞能望见另一座桥,这处景观叫作“桥里桥”或“洞中桥”。古桥新桥,石桥木桥,有水就有桥,有桥就是路。正月十五“提灯走桥”是乌镇的习俗,点一盏老字号“张烜兴”的灯笼,热热闹闹地穿街过桥,有“走十桥祛百病”之说。人生如过桥,步步有境界。一座桥便是一只砝码,增加着乌镇的重。

倚桥顾盼,凭栏张望,一秒钟的邂逅,一百年的守候。中国的爱情多与桥有关,桥乡乌镇该是发生故事的地方。桃红李白青石条,斜风细雨青石桥,乌镇是青色的雨巷里行走的江南女子,着一袭蓝印花布旗袍,撑一柄软软的青伞,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把个袅袅娜娜留在空蒙凄迷的水墨画里。软软的风,牵起江南的衣角。画外音,有心在轻吟。

驿动的心需要安顿的窝,江南的亭台楼阁是最好的去处。乌镇的建筑有南梁时期寺庙建筑的影子,“九寺十三庵,东西两宝塔”,历史上曾有庙、观、塔、寺、庵、堂、殿、祠达50多处,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在这里开坛布道,庙宇教堂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钟磬相闻,让乌镇有了几分宗教的神秘感。南朝的风,唐朝的派,南宋的雅,明清的颂,民国的韵,流转在乌镇的屋宇檐角,似凝固的音符发着往昔的回响;而镇上的民居各色各样,幢幢不同景,款款不重样,或大方朴素,或精巧细致,列队走在乌镇长长的T台上,展示自己的颜值。

清晨的乌镇

乌镇的房屋大多是砖木结构,河中生柱,水上架阁,结构密集但有章法,紧凑中常有闲笔。角角落落的创意,里里外外的匠心,像一幅幅工笔画。高墙深宅,绿影婆娑,爬墙虎苍苍地攀到窗棂,窥视江南园林的风情。每一户的窗牖都很讲究,大窗套小窗,扇叶微启,似清风在小叩、快门在美拍。进门有梯,楼上有阁,虽然逼仄却有满满的舒适感、妥妥的安全感,不会堵塞,没有磕绊。屋挨屋,墙跟墙,进一家门做千家客。枕水人家,千家一条枕,万人不同梦,各有各的温柔乡。

最具人气的民居,当然集中在只有两三米宽的西栅大街。遍地是茶馆,满街是客栈,沿岸是餐馆,可以接南北客,谈东西事,每一句都那么实在、谦和与妥帖。从从容容,软软服服,乌镇的日子散淡而恬静。

清晨的乌镇,从曙色里钻出来那么多的船儿,或撑一支长篙,或摇一柄烂桨,聚向景行桥和栈桥之间的水村渔市。夸着自家的瓜果菜蔬、鸡鸭鱼虾,你让我推,讨价还价,从容和气不争吵。水岸上的人儿,依旧在茶座、酒肆、餐馆、商铺里论古说今,神情闲逸地进美餐或者茶饮什么的,一个个像桃花源的主人,是水乡晨曲鲜活的音符。

不尝乌镇小吃,不算到过乌镇,舌尖上的乌镇让你垂涎三尺,又回味三日。有嘉兴粽子蜜糖糕、春卷茶食杭白菊、鲜肉包子、姑嫂饼任由你选,梅干菜烧饼、三珍斋酱鸡令你唇齿留香,更有吴妈馄饨、沈记花生糕、茅老太臭豆腐让你生出几分乡情。点一道乌镇的红烧羊肉,喝一口乌镇产白米、白面、白水制成的“三白酒”,让你“醉卧春风深巷里,晓寻香旆小桥东”,如痴如醉,似梦似醒。

乌镇人家喜欢逐水草而居,在烟雨中寻梦。青砖青瓦青石板,木门木船木桌椅,虽然有些斑驳,却是岁月留痕,是李杜苏白留给水乡的唱片,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遗落的诗稿。河边修竹丛丛,箬叶蓁蓁,芦花依依,乌镇的雨季是水草的天堂。河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一会儿便是细雨湿衣、闲花落地,草在水中舞了。烟雨中的乌镇韵味绵绵,静水微澜,夜雨滴篷牵牵扯,残风打头习习凉,乌镇是泊在淡烟疏雨里的一条船。冬季的乌镇残荷凄草水清冷,凝住了霜桥雨阁风楼,冻住了寒树乳燕孤桨,只有斜阳穿柳,枯树歇鸦,一缕青烟生动地飘向天外。

哪一块是唐宋的砖,哪一片是明清的瓦,哪一片青叶是南梁太子心碎的诗词在低吟,哪一滴水珠是吴越士子心酸的泪滴流到今?江南是中国的乡愁,乌镇是江南的愁乡。那一滴滴雨、一缕缕风,是满天的诗词在飞;那一爿爿粉墙黛瓦,一湾湾河港水巷,走进明信片,把自己寄给了远方。寻亲乌镇,你会倚桥而立、枕河而眠,立起的是思念,躺下的是愁肠。乌镇是天界馈赠人间的一幅水墨画,飘落在江南的一隅,让你徜徉其中,直想卷起带走。

带走是奢念,冥想却是长长的巷子,探不到底,钻不出去。古镇是该有巷子的,斑斓故事,锦绣文章,全藏在这百转柔肠里了。记忆的残片,被拾掇起来,四通八达地变得幽深或者遥远,让你牵肠挂肚却又看不尽、想不清、思无期。没有巷子的老街,是没有历史的;没有巷子的人生,是没有风景的。

小巷深深,一定要有灯来照亮,但乌镇的街灯常常被人忽略。铁皮白罩,简洁、端庄,秀美、素朴,挂在街角或者小巷深处,不夸张,不挡道,不遮视线,却是青砖粉墙上不能或缺的一笔,是乌镇的缩影。曙色初上就隐退,似有若无,只装点你的风景;夜幕一降便上岗,在该亮处发光,引导你的脚步。月读天,风读地,灯读人。巷口处遥遥相对的,是一只陈年的灯笼,轻轻地晃悠,敲着岁月的更。

几处小巷的交会处,平视是一片空旷,仰视却以为是高扬的风帆。长长的蓝印花、红印花布从天而降,飘飘荡荡地晒着,是秦汉的画笺、唐宋的插图,是从千年之外快递给乌镇的一枚邮票。

历史是最好的设计师,时间是最好的泥瓦匠,窘迫的步履焦虑的心,紧巴巴的念想皱巴巴的情,来乌镇一憩,这里能修复一切。

但是,我们还能修复被撕碎的乡愁吗?当一栋栋高楼利剑般地拔地而起,把历史的天空伤得支离破碎的时候,当一处处古镇古村被风蚀、被蚕食、被污染得面目全非衰景凄惶的时候,当一堆堆奇形怪状的建筑垃圾、富丽堂皇的文化败笔充斥我们眼帘的时候,乌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乡愁样本。

城镇化的脚步是不可逆转的,一如乌镇流淌到今不回头的水,但要尊重建设规律、生态规律、文化规律。建新不一定要拆旧,守护不一定是守旧,修旧如旧更是一种愈合;保护不一定是保守,守望是一道风景,怀旧是一种美丽;尊古而不泥古,仿古而不造古,疑古而不非古。以建设的名义捣毁一切,就是一种破坏。文化血脉干瘪就会贫血,没有文化根基等于造假,文化价值是唯一的判断标准。唯有文化,能修建我们的心灵家园。

没有乌镇,怎能忆江南?

没有江南,何处寄乡愁?

往事越千年

乌镇的风雨长廊悠悠地走着,从春秋的月夜走进明清的雨季,挡得了霜雪,记得住岁月,是乌镇的历史数轴;长长的车溪河静静地流淌,河道上刻痕深深,烟尘蒙蒙。

春秋无义战,诸侯竞交兵。鼓角铮鸣,刀光剑影,乌镇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吴、越两国隔车溪河对峙,河西“吴驻军以备越”,叫乌墩;东岸则属越国,称青墩。公元前496年,在楚人伍子胥、齐人孙武的帮助下,国富兵强的吴王阖闾起兵伐越,以报积怨,越王勾践率兵拼死抵御。当双方在一个叫槜李的地方短兵相接时,都按剑不动,静立对峙,突然间勾践军中列在前三行的死罪囚徒齐刷刷刎颈自杀,这一悲壮之举看得吴兵目瞪口呆,越兵趁机发起猛攻,结果吴王阖闾脚受重伤,不治而死。《春秋·定公十四年》记载:“五月,於越败吴于槜李。”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槜李之战”,“槜李”就在乌镇一带。两年之后,为报杀父之仇的吴王夫差发动“夫椒之战”,越国大败,最后的五千越兵被围困在会稽山上。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今不灭越,后必悔之”的谏告,同意了越王勾践的求和,罢兵而归。勾践在经历了三年当人质、马夫的屈辱之后回到越国,开始了“卧薪尝胆”、励志图强的长远大计,十年后大败吴国,夫差被逼自杀,越国终成一时霸主。

“槜李之战”是越国以弱胜强的精彩战例,“夫椒之战”中吴王夫差的表现,被明朝的冯梦龙讥为“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而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成为2500多年来中国最经典的励志故事之一。静悄悄的乌镇水,满是历史的嗟伤,满是文化的波光。

除了春秋争霸时期的英雄,乌镇还见证了不同时期的刀光剑影。五代十国中吴国奠基者杨行密曾驻兵乌镇,北宋方腊的农民起义军在这里驰骋,元代蒙古的铁骑战刀从这里横扫,明太祖朱元璋派徐达在这里鏖战,清朝时太平军与清军在这里激战,民国时江浙两省军阀在这里混战,国共两党两军的民族英雄在这里抗击日本侵略者……蒹葭泽国,温柔水乡,激发了多少雄性的比拼,又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白露轻霜,在水一方,乌镇让男人接受检阅。

车溪河流淌到南朝的南梁,驻足在乌镇一处幽静的书院。它的名字叫“昭明书院”,是为纪念梁武帝的长子昭明太子而设的。梁武帝萧衍是中国古代最高寿的皇帝之一,活到86岁,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之一,干了47年。早年政绩显赫,但晚年佞佛,疏于朝政,南梁趋向衰弱,“侯景之乱”给了南梁最后的一击,使南梁在随后大规模的动荡中终结。但梁武帝对南梁文化事业是有贡献的,他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作为文学青年走上皇帝宝座的。他的文学梦一直不泯,且寄梦于太子萧统(501—531)身上,聘请自己的文友、《宋书》作者、梁朝著名文学家、南梁光禄大夫兼尚书令沈约为太子师。沈约有宅第在乌镇,每年回来为父扫墓时小住一段时间。梁武帝怕太子耽误了学业,便命太子随行读书。据说,昭明太子在乌镇的白莲寺住过,还筑馆读书。太子喜好读书,成年后主持编纂《文选》,选录了先秦至南梁八九百年间100多个作者、700余篇经典文学作品,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文选集。今天的昭明书院,虽然人去物非、时过境迁,却幽静安谧如昨,书架上摆放了些典籍,历史的沉香和思想的芳香,给古朴的乌镇增添了几分文气。

乌镇昭明书院

乌镇码头繁多,但只有一处是以人物命名的,叫乌将军庙码头。乌将军叫乌赞,甘肃张掖人,唐朝时授左司马,为湖州镇将,驻守乌墩。元和二年(807),镇海节度使李锜反叛,兵犯乌墩,乌赞与副将吴起率兵抵御,在乌镇车溪河激战,因寡不敌众,乌赞战亡。副将吴起后来将乌赞就地安葬。由于乌赞恰好也姓乌,所以乌镇人对他更加多几分敬重和暖爱,特地另建了乌将军庙来供奉,镇上人宁愿相信,乌镇得名于乌将军。殿中供奉着乌将军的青铜像,一身盔甲,满脸英武之色,扬眉出剑,隐约间虎虎有声。冬日的阳光穿过窗棂映照着将军的剑眉美髯,忠诚、坚毅与顽强的精气神仿佛复活了。一棵象征乌将军忠勇智德的古银杏树苍然挺拔于西市河畔,护佑了乌镇1200多年。

乌镇的兴盛始于赵宋南渡之后。这个离南宋首都临安仅几十公里的外围重镇成了后花园,达官显贵们纷纷来圈地置业,官宅私第便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这里自然条件好,土地肥沃,雨水丰沛,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手工制造业发达,商贸活跃,家家会养蚕,户户善缫丝,酒坊勃兴,染坊红火,成为鱼米之乡、丝绸之府、舟车之都、通商之埠,富甲浙北一方。但随着南宋的灭亡,乌镇也逐渐衰败,元末时屡遭兵燹,镇上的民居、书馆、寺院、园林十不存一。

进入明代的乌镇,一度重现生机、走向隆盛,各种手工作坊复兴,商贸辐射苏杭闽粤,“富商大贾数千里辇万金而来,摩肩接袂如一都会”,但又深受倭寇侵扰、宗教冲突之害,大量房屋馆舍被焚。清初之际的乌镇也在很长时间里深陷战乱之苦,康熙年间才有所复苏,出现“市肆商贾汇集,蚕桑编织甲他县”的盛景,但清末时战火又起,店铺被毁、商路中断,虽然有过昙花一现,但好景不长。

乌镇现存的建筑群中,明清时期官宦人家、富庶之家的深宅大院居多,豪华、气派、精美,审美价值高,如位于东栅区观前街的翰林第是清代高官夏同善的继母之居所,有七进院落、八个大厅,高墙大院,城府深深;而殷实之家多内敛、简洁、明快,实用价值高,如位于西栅区的朱家厅只有五进院落,这在民居中已是最多的了。

民国时期的乌镇增添了一些官绅商贾的宅院,但一直饱受军阀混战之苦、屡遭水匪洗劫之难,经济凋敝,破坏严重。1937年11月,日军进攻嘉兴地区,乌镇沦陷。侵华日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杀害无辜群众200多人,出动飞机对乌镇狂轰滥炸,上千间民房被毁,血流成河,殷红的乌镇水呜咽哀号。

千年乌镇,三起三落,浓缩了一段民族的历史,是风雨江南的一个愁。

从史料上看,乌镇不少古迹原址和风景早已在战火中荡然无存了,如乌将军庙原址、唐丞相裴休府第、宋代“八景”、明朝“八景”、清朝“八景”、谢灵运别墅、阿育王塔、密印寺、分水墩、桃花寨、百花庄、唐园、颐园、庸园、宜园、琪园等等,这是乌镇永远的痛。从历史的碎片中翻拣出残黄旧照,建旧如旧,仍然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西栅大街上的乌镇邮局,便是一个范本。这里自商朝就有邮驿,秦朝建有邮亭,唐朝邮驿昌盛,元朝马驿、水驿发达,明朝在驿站之外又设递铺,清光绪年间正式设乌镇邮局,但战火摧毁了千年邮路。如今修旧如旧的乌镇邮局古朴幽静,似乎正回放着民国年代家书拥塞、邮差匆匆的旧景。

古镇不能没有古塔。乌镇的西头,运河的岸边,矗立着一座白莲塔。塔建于宋朝,毁于元朝兵灾,经过明朝嘉靖、万历、崇祯年间三次重修,如今仙风道骨地立在潋滟水光之中。白莲塔是乌镇生动的眼,看过风,观过雨,见证过小镇春秋,是乌镇的身份证。有风铃声从塔尖传来,像江南的晚钟,又像是昭明太子的祷课铃声。

风在念经,月在读史,乌镇让人读了一遍想重来。

互联网上读乌镇,却是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水网中的乌镇,如今已是互联网上的热词,吸引了全世界的鼠标点击。世界互联网大会把几千位互联网大佬聚集到这个美丽小镇,昔日古战场成为今天的互联网战场、互联网市场,年轻的创客们在这里品咖啡,资深的CEO在这里论剑,前沿技术在这里合纵,神奇资本在这里连横,未曾见过、不曾想象的奇妙景象令你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乌镇堪称“世界互联网小镇”。在这里,你无须带一分钱的现金,只要手机开通了支付功能,一机在手,你可以搞定一切。

西栅大街的钱氏竹器店,年过六旬的钱鑫明师傅是钱氏家族第五代竹器手艺传人,祖上在乾隆年间给宫廷制作贡品,如今钱师傅亲手编织一个直径五米的大蚕匾,挂在自家外墙,这个画面还上了中央电视台。受过高等教育的儿子也干上了这个手艺活儿,通过互联网传播中国竹编文化,与国内外艺术家交流,给学生们上课,儿媳还在镇上开了一家英语学校。一个驶上互联网高速路的古老小镇,生机无限,魅力无穷。

乌镇的旅游价值是毫无疑问的,但文化价值有待彰显。乌镇的商味不可谓不浓,如果再增加一些书卷气、书香味,可能会更醇香更经典,走得更久远。文化乌镇,还刚刚开题。

到乌镇寻根,这里是江南的根。

到乌镇解愁,这里是中国的乡愁。

谁不忆江南?

小镇人物

幽深说往事,斑驳写古色,小小乌镇,留下了不少影响过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足迹。

据统计,自宋至清上千年里出了贡生160人、举人161人、进士及第64人,另有136人荫功袭封。乌镇古老的石街上,行走过南朝山水诗派的奠基人谢灵运(385—433);南朝的沈约(441—513);中唐时期写过著名诗作《悯农》的李绅(772—846);晚唐宰相、书法家,佛学造诣深厚,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法海大师的裴休(791—864);南宋翰林学士、参知政事,留下“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名句的爱国诗人陈与义(1090—1139);南宋资政殿大学士、“中兴四大家”之一,咏叹过“青堆溪上水平堤,绛瓦参差半掩扉”的田园诗人范成大(1126—1193);对孔孟儒学和程朱理学研究精深,提出治学当“祖述孔孟,宪章程朱”主张的明末清初理学家张杨园(1608—1674);清朝藏书家、著名学者鲍廷博(1728—1814);著名报人、学人,主办上海《新闻报》副刊达30多年的严独鹤(1889—1968);现代著名银行家、爱国实业家卢学溥(1877—1956);享誉海内外的当代文化人,在绘画、音乐、史学、诗词及文学创作方面成果甚丰的木心(1927—2011);当代国画家、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徐昌酩(1929—2018);等等。文化乌镇,因人而文。

乌镇,是中国文化的一道风景。

嘉兴南湖,因为中共一大在这里完成最后的议程而闻名,那艘在中国革命史上有着特殊意义的红船,实际上与乌镇有着某种关联。

1921年7月的某一天,这条在当时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画舫,却聚集了一群了不起的人物,探讨着一个伟大的话题,而船头却端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知识女性,看似优雅赏景,实际上却是异常警觉地巡察四周,一有异常情况,她便会哼起嘉兴小调报警。这位文静清秀的女子,正是中共创始人之一、一大代表李达的夫人王会悟。

当时,党的一大代表13人在上海石库门秘密开会,被法国巡捕觉察,正是负责会务工作的王会悟提出转移到嘉兴船上开会的,她的家就在离南湖不远的乌镇。

王会悟的父亲王彦臣,是晚清秀才,在家乡开办私塾,王会悟6岁开始接受文化教育,15岁时这位心灵手巧的小绣女考入嘉兴女子师范学校。父亲“老王先生”病故,小会悟便接过父亲的教鞭办起一所女子学堂,成为受人尊敬的“小王先生”。1918年,20岁的王会悟到湖州一家教会学校攻读英语,经常阅读《新青年》杂志,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的教育,还用白话文给陈独秀、李达、恽代英等写信。五四运动爆发后,王会悟到上海从事妇女工作,后与李达相识、相恋,二人于1920年在陈独秀上海的家中举行了婚礼,王会悟也因此成为中共一大的见证人和服务者。

1993年10月,这位陪伴过党的创始人、对党的创建有功而无名的乌镇女儿,在北京走完了96年的人生。乌镇没有忘记自己的女儿,在放生桥旁的灵水居辟出了王会悟纪念馆。洁净、雅致的庭院里,那一幅眼含笑意、娴淑秀丽的肖像,定格在20岁离开家乡时的如花青春,让你感受到一种温柔的力量,来自乌镇。

王会悟的父亲王彦臣先生开办的私塾,还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学生。当年这个家住乌镇观前街的小顽童,在私塾里接受了启蒙教育,新思想使他走出了乌镇,走向了北平、上海,一直走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文化部部长的岗位。他便是沈雁冰,笔名茅盾。论年龄,他比王会悟长两岁;论辈分,王会悟是他的表姑。

茅盾走出王家私塾,进入镇上的植材小学,很快就表现出写作才能:12岁那年写出《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的作文,表达了心怀天下的志向;13岁时以庄子《逍遥游》为题材,写出《志在鸿鹄》一文,表明了少年壮志,被先生夸赞“将来能为文者”。茅盾14岁离开家乡,但与故乡联系从未中断,二三十年代几乎每年要回乡一两次,参与了第一幅用西方方法绘制的乌镇地图,1919年还与胞弟沈泽民等在乌镇组建了进步青年组织“桐乡青年社”,从此走上革命道路。1933年,茅盾在散文《香市》中部分地描述乌镇的风土人情。乌镇是这位中国当代文豪的成长地,如今也成为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国最具权威文学奖之一的颁奖地。

茅盾不但自己从乌镇走向了中国革命的前沿,成了一代文化名人,还带出了一批人。其中就有他的胞弟沈泽民。沈泽民1900年出生,6岁那年父亲病故,沈泽民跟着哥哥沈雁冰在母亲严格要求下开始读书,后来也进入植材小学。在哥哥影响下,沈泽民积极追求进步,协助哥哥组织“桐乡青年社”的活动,从事先进思想传播和革命斗争。1916年夏天,考入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的沈泽民决心投身政治和文学,开始创作活动,接触马克思主义。1919年,在南京读书期间与同窗好友张闻天一同创办进步组织和进步刊物。1920年7月,他俩东渡扶桑求学,回到上海后,开始传播马克思主义。1921年,沈泽民成为我党正式成立前的第一批党员。他与蒋光慈、恽代英、萧楚女一道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战士,写了大量抨击封建文化的政论文章和文学作品。1926年,他与张闻天、伍修权、王稼祥等一起,被党组织派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后经周恩来安排,沈泽民绕道法国回到上海。1931年1月,在党的六届四中全会上,沈泽民当选中央委员,并被推选为中央宣传部部长。同年3月,他和夫人张琴秋被党中央派往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工作,沈泽民担任鄂豫皖省委书记,这期间他与张国焘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中,沈泽民不幸染上重疾,一直得不到医治。1933年11月,沈泽民把到上海向党中央汇报,并且能够治病的唯一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同学、同样身患疾病的成仿吾,自己却病逝于湖北黄安的工作岗位上,年仅34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把给中央的报告写在一条白色裤衩上,请成仿吾穿上躲过了敌人的搜查。乌镇永远记住她的优秀儿子。

乌镇还有一位名叫孔另境的革命者和文化人。他是孔子第七十六代孙,原名孔令俊。公元1128年,为躲避战乱,孔子第四十八代孙、衍圣公孔端友随宋高宗赵构南渡,到了浙江衢州。孔另境祖辈移居乌镇。孔另境追随茅盾、沈泽民等人,参加了桐乡青年社,积极参加政治活动,从事工人教育。1922年,孔另境考入上海大学,与施蛰存、戴望舒是同学。他于1925年入党,在五卅运动时散发传单而被巡捕拘捕。后来赴广州参加国民革命,随军北伐。后再次被捕,经鲁迅、李霁野、台静农等营救出狱。孔另境协助茅盾、鲁迅做了大量工作,成为鲁迅的挚友。1936年10月鲁迅不幸病逝于上海,孔另境第一时间赶到鲁迅寓所,组织治丧悼念。新中国成立后,孔另境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工作,“文革”中受到冲击,身心俱受折磨。退休后,备受煎熬的孔另境悄悄地回到阔别已久、日夜思念的故乡乌镇,却不料又被抓捕。可以想见,一位曾经满腔热血的文化人是怀着怎样的归心回到故乡,来寻找温暖和保护的,又是怎样落寞和悲愤地被押走的;可以想见,他是怎样满怀歉意、很不情愿地让故乡瞧见了他这个游子的狼狈与尴尬的。1972年,饱受摧残的孔另境含冤病逝。后来,人们用这样一副对联来评价他,“坦荡胸怀不脱文人本色,宽宏气度长留达士高风”。但愿,在故乡乌镇的最后一瞥,多少能够给这位游子一丝温情柔意。

我想说的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仅故乡保护不了孔另境,连亲人也保护不了他。他的亲姐姐叫孔德沚,正是茅盾的夫人,当年他追随姐姐、姐夫走上了革命道路,但此时的茅盾身处围攻之中,自身难保,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小舅子,而他的胞姐孔德沚因急恼交加得了重病,更无力保护自己的骨肉兄弟,甚至比弟弟还早两年病逝。默默流淌的车溪水,似一声长长的叹息。

乌镇,是中国历史的一个标点。

风,软软地吹;水,依依地淌。千年的水乡,浸润着一段不老的故事,涵养着一丛文化的根。人在小镇,梦在水乡,怎不忆江南?

(原载《人民日报》)

乌镇的早晨

夜宿乌镇,秋波入梦,依稀鱼密语,朦胧鸟谈天,鸟鸣是水乡最动听的morning call(叫早电话),不知道从何时响起、哪里传来。“起起,起起!”“哥哥!哥哥”“你起床没有?你起床没有?”叽叽喳喳,啁啁啾啾,以合唱为主、独唱为辅,乱唱是常态。鸟鸣林愈静,梦醒夜更长,早起穿行在微明的庭院,惊起的鸟儿东西南北翩翩飞,上下左右蹦蹦跳。“乌镇”多一点就成了“鸟镇”,这里是鸟的天堂、鸟的国。晨鸟穿花语,梢头隔岸歌,乌镇的鸟鸣有一丝淡淡的桂花香。发一声叽喳,散一缕花香;叫一声啁啾,衔一丝阳光,半个太阳被叼出地平线,一轮薄月还挂在天幕。鸟语花香秋月朗的小清新,只等太阳的隆重出场。

听得有脚步声在石板街的那头响起,咔嗒咔嗒如空谷足音,俄顷消遁在遥远的天街,不知道走进了水乡的哪一片曦光。人闲千花落,夜静万巷空,乌镇适合夜泊、飘零、流浪。夜来还乡梦,西风客棹寒,移泊烟渚,不会侵扰任何人;橹桨轻扬,却摇得醒所有枕河人家的梦。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宜独行,而不是聊天喧哗;宜缓行,而不是步履匆匆。烦躁的心情合不上乌镇的从容,急促的脚步对不上乌镇的节拍。虾戏草,鱼读月,水底青荇是最好的森林。西市河水绿如蓝,寒烟淡淡紫气凝,何须春夏来。有鱼儿在吃露水,吧嗒吧嗒,一有声响便倏地无影无踪;遇有船来,鱼儿们却不慌不忙不躲不闪,想必是老相识了。和谐是万物的本原,自然是人类的老师。嘈杂过后有安宁,人生需要适度归零。乌镇是一座禅房,适合潜隐默修,自己给心灵放个假。

石路没有起点,胡同没有尽头,从乌镇随时可以启程,到处都是远方。这里自古蚕桑茂盛、商贸兴隆、舟楫便利,是江南富庶地、水国温柔乡,哪来都是客,谁走都不惊。西市河就这么古老地流着,微澜轻漾,水波不兴。在霞光微曛的乌镇踱步,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回头是岸,移步即景,把晨光踩在脚下,一步一道闪闪亮。乌镇的拐角很多,多得你不知道下一个拐点在哪里。踏在木栈道上,咚咚响声有一种远古洪荒的年代感;一脚踩偏,木板便吱呀吱呀扭起来,一缕乡愁从脚底升腾到心底。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蹚不过的水,窄处通宽,逢水搭桥,乌镇没有死胡同、半截路。深一脚浅一脚,都是岁月的屐痕;高一脚低一脚,全是人生的哲理。石板路高高低低磕磕绊绊,却不会撂倒你;老街巷曲曲直直宽宽窄窄,却总能过得去。趾高气扬难免有闪失,眼高脚低一定有磕碰。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只有比路更深的道。曲与直、高与低、阴与阳、动与静、明与暗,逼仄与畅达,量变与质变,对立与统一,在这里找到解答,乌镇的河水泛着哲学的波光。

乌镇的波光

乌镇常给你意想不到的灵感,也是一个可以让你发各种呆的地方。石凳呆、木椅呆、廊桥呆、水榭呆,你呆若木鸡,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河岸边、石级旁、拱桥上,到处可以把自己站成或坐成一道风景,暖暖秋阳给你打主光,粼粼波光做底光,拿白墙当米波罗板补光,再扯一把天上云做你的顶光板,只等人来帮你摁快门了。

人在乌镇,前瞻是景,顾盼也是景。蓦然回首,一壁的爬墙虎扑生生地贴在黛瓦白墙上正看你。你迎面看去,目光从街心穿过厅堂,望得到河里的水、水上的波,再一眼便穿越了对岸的庭院,落在一墙的绚烂或者一窗的青葱上,才发现春天从未走远。爬墙虎贴墙疯长,紧紧密密,像一张张陈年的迷彩蛛网,又像一幅幅苍老得无以辨识的老地图,经脉分明却又走向莫辨,把乌镇装扮成一个万国地图展览馆。彩笔当空舞,色板随意涂,乌镇把春的生机、夏的苍翠、秋的艳丽、冬的清新全画在墙上,是江南的水墨、乡愁的油彩,是天界飘落的一张画笺。怔怔地这么想着,猛然发现,对窗也在望你,目光与目光在黎明的河上邂逅,心情被秋风拂拭、秋水浣洗,满眼是绿瞳,满心是欢喜。

被染绿的还有庭院深深千丛竹。秋不尽,春长在,乌镇没有夏燥冬寒。檐角朝飞春秋燕,垂帘暮卷吴越霜,乌镇曾属于春秋时期,是历史遗存的一段醇香。公元前496年,吴、越两国在乌墩、青墩隔河对阵,吴师败于槜李,吴王阖闾受伤殒命,夫差替父报仇大败越国,越王勾践从此卧薪尝胆。汉代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了这场“槜李之战”。一河春秋水,半部吴越史,千年的成语敲响万代的警钟,在如铁的长风中回荡。逢源廊桥上斗拱紧扣,木雕紧凑,人物刻画风骨苍劲,衣袂飘然,大约是为了遥祭唐朝时乌镇守将乌赞将军。拱门上的题名“铁衣”“心源”“危躯”“金鼓”,串得起血色黄昏中的历史烟阵。乌镇不只有慷慨悲歌,也有柔板情歌。南朝梁武帝萧衍是金戈铁马之君,又是笃信佛教之徒,南朝四百八十寺,便是他的政绩与佛心。昭明太子萧统是梁武帝的长子,却无意于宫廷政治而独钟文学,两耳不闻事、一心只读书,曾随父王的幕僚、尚书令沈约到乌镇筑馆读书。他编辑出了中国历史上现存最早的诗文选集《昭明文选》。一次,他奉父命到基层检查建寺的情况,邂逅才貌双全的民女慧娘,二人论书言诗共剪西窗烛,相交甚欢如梁祝,数月后不得不洒泪相别。慧娘凝噎无语,凄然望君,良久紧攥一物放在太子手心,打开是两颗红豆,“奴今红豆付予君,何日君早归”,言罢涕泪长流。离别后慧娘望穿双眼,以泪洗面,相思成疾而终。等到太子寻觅而来,见到的已是荒冢一隆、衰草稀落了。他凄惶相对,黯然伤感,亲手种下两棵红豆树,以寄思念,不久也戚然离世,年仅31岁。昭明太子种下的相思树后来长大长高,虬枝龙盘,绿叶茂密。相传二百年后王维路过,见此百感交集,赋诗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逸闻不必当史,真情却可唏嘘。曙色微蒙中的昭明书院,是晨读的好去处。四眼大方井连通外河外港,波澜不惊;读书之余可以踱步吟诵,依井观天。不羡权势富贵,不闻刀光剑影,人在桃源心游世外。太子的高贵、学子的矜持、才子的温情,学问的广博与精微,全收藏在这宽硕、素朴、静雅的书舍之中了。春秋的战场、南梁的书院、唐朝的祭台、宋城的花园、民国的后院,乌镇是历史连环画,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其实,乌镇也可以只是一个养眼、养神、养心的地方。乌镇把弄、里、坊、栈、巷、园、馆、舍、院、居、堂、庭等一堆家什泡在水里,把自己的岁月年轮,自己的绰约倩影、风韵故事,把廊桥、木桥、石拱桥,摇橹船、高竿船、公交船,还有染坊古井、戏台楼阁、寺庙祠观,一股脑儿地摊开在清澈澄碧的水里,洗洗涮涮,沁养得水灵灵、绿汪汪,让你分不清哪个是物、哪个是景,哪个是虚、哪个是实。只觉得自己在画中走、景中游、云中翔、绿中浣。乌镇养淡了你的焦躁与局促,养宽了你的视野和胸怀,养高了你的境界和气质。

一个养眼、养神、养心的地方

柴扉晓叩轻声启,翠楼凝妆柳色青,南宋的乌镇梨园教坊、戏院书场密集,是昆曲的摇篮、南戏的家乡。乌镇水剧场的木栅栏关着一园的绿丛幽篁,柳垂金丝,藤挂银钩,古朴朴、生脆脆,宛若杏树坛边,仿佛桃花源里。一回头,两层小楼的窗棂上竟然探出一张笑盈盈的鲜活脸儿来,木窗黑瓦,背景古老而苍翠,让你惊乍之余生出一分感动、九分惆怅。渡头风瑟瑟,溪畔雨萧萧,拥岸芦花雪成团,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江南风江南雨江南曲;凉风袭面,秋水伊人,不知道这是庄子的秋水还是王勃的秋水或是王维的秋水,只把那满河的秋波、满园的秋愁,掩藏在那惊鸿一瞥、莞尔一笑的温度里了。乌镇的历史江南的雨,春秋的故事吴越的曲,槜李战的壮烈乌将军的鼓,在一板三眼咿呀啊哦中韵味绵长。你敲你的锣,我听我的戏,你哐嘁哐嘁热闹你的,我若痴若醉欣赏我的。剧场外,是溪边青青草、荷池田田叶、吴越软软风,直教你不晓得自己是在春秋还是在唐宋,是剧中人还是画中人。往事这么演着,像河就这么淌着。

历史的水榭歌台,文心是永恒的主题。乌镇是江南的植物园、水泽国、芳草地,更是水乡的诗心词眼曲牌名。藤萝连水,飞桥卧波,有群鱼来嬉,捣乱你镜头里白墙黑瓦飞檐的倒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有秋风来袭,把你卷回唐诗宋词元曲的故乡。二十四桥明月夜,一觉醒来到乌镇,大运河在杭嘉湖平原布下密密的水网,只等捕捉你的目光。七十九条巷弄七十多座桥,乌镇如罾网密织,车溪是纲、四栅为目,纲举而目张;到处是口,随时是结,浩渺水乡密密缝。不知道哪里是刘禹锡的乌衣巷、陆游的杏花巷、戴望舒的雨巷,分不清哪个是张继的寒山枫桥、柳永的烟柳画桥、徐志摩的沉默康桥;找不到一瓢颜回的陋巷、五柳先生的对门、南梁太子的读书处、徐霞客的书款归还地、茅盾的林家铺子。经年的文心,被刘勰的秋风在乌镇打了一个千千结,让你解不开、放不下。

你纠结你的,唯美的乌镇却给自己留出许多闲散,像国画里的枯笔飞白。处处有空地,时时有闲居,随意搁几盆花草,落笔无意、闲章随心,留下韵味点点、余香串串。深巷里的芭蕉叶撑一柄华盖,只等江南烟雨那款款的迟到,那不忍离舍的缠绵。人约黄昏后,信步闲庭中,秋日寻芳,曲径探幽,堪称闲时、闲心、闲散人。

乌镇人可不真的就闲情逸致。临河人家,楼台近水,早起的菜农摇着自家的船儿沿河叫卖,一船儿水灵灵的瓜果菜蔬。水上阁上,讨价还价,吴侬软语像对歌。远水的一侧还在酣睡,庭院深藏,往往好几进,石库门墙、砖雕牌楼、雕梁画柱上满是渔樵耕读、文魁先贤、梅兰竹菊的图饰,取向高远,意趣高洁。风灯依旧在千年古庙的青砖墙上高悬,映照斑驳的街面,在晨曦中淡出。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个秋,时间白驹似乎不曾来过,一观二塔九寺十三庵,仙风宛在、道骨如昔。善男信女们信什么不重要,图的是洗个心。白莲塔凭水临风、高瞻远瞩,是乌镇的制高点、望天眼,祈福千年,护佑万民,迎接乌镇每天的第一缕阳光,鸟瞰京杭大运河的波光远去。漫步塔下的寺院,心在匍匐,每一步都不敢放肆轻狂。钟磬远去,香烟飘散,敬畏与虔诚尚在。白莲塔旁边是八角形的如意廊桥,像一柄硕大的如意,供在河腰上。桥上八角窗通天,四方井观水,坡廊凌水卧波,连通河的两岸。此岸到彼岸,只一河之隔、一步之遥,桥如人生,人生如渡。

寺院无经声,古街稀行人,早起的乌镇最本色,一切都是原生态。家家户枢在吱吜,户户楼板在咯吱。两岸人家隔河应答,街市小铺卸板开门,谁家的锅碗瓢盆先是稀落落再是密切切地响起来。街市的早行人,是三两着青色灰色对襟布衫的当地居民,是灵动的古朴、凝固的时尚。小船荡波,单橹轻摇,有早起的船工在保洁,64岁的老船工告诉我,他姓沈,沈雁冰的沈,本地的大姓,每天的任务是打捞河里的浮叶,乌镇容不得一片垃圾。“秋天风雨时,河里落叶多”“一月三千多,家里还有田”,老人干活不觉累,说话像唱歌。乌镇人适应了当风景,不知道哪个巷口、哪个对岸、哪个窗棂,会有长短镜头对焦过来,不知道是拍景还是拍人。晨扫老人的节奏像钟摆,勤劳的背影如剪影;船娘摇着橹啊扭着腰,婀娜随你拍。你在桥上看景,窗后有人看你,咫尺之间鼻息相闻,嫣然一笑,赧然颔首,算是交换了名片。路人街遇,客商招呼,劳驾问个路,帮忙拍个照,全凭一张笑脸。乌镇不需要美颜,经得起高清,一切可以浓缩来品味,也可以放大来赏析。最普通的摄影者也能拍出最美的乌镇,再美的照片也拍不出真正的乌镇,拍了就失色、过时、落俗套。乌镇只让你看,不许你带走。

门掩万户事,窗推一色青。斑驳的粉墙和推开半扇的窗,说着乌镇昨晚的夜话。每一面墙上都是晓窗半启,不止是一扇窗,是一排窗、一片窗,夜不闭窗是乌镇的习惯。人走巷南北,家住水西东,乌镇客栈民宿的木墙木门木窗上,披挂一长溜的鲜艳,月季、紫竹、绿茶、一串红,色彩如锦襕袈裟;吊兰、绿萝、铁树、大青丹,枝叶如猿臂舒展;藤蔓成团,像亲密爱人在相互缠绕,一路攀缘、成蓬成荫,像人生路上的某些故事。没有花草头饰的门窗,像没有黛眉的眼睛,乌镇的窗眼美呆了你的望眼。

当一扇扇的门窗很生动很气派地全铺开,你才知道什么叫乌镇式的热情。沿古街的早点铺热气腾腾地招徕你,吃乌镇菜,品家藏酒,一碗小锅面能吃得你斯文扫地却心满意足。吃的是味,品的是道,乌镇家家有陈酿,户户有祖传,小锅面便是传自梁武帝时期的美食。乌镇素有“穿百衲衣,吃百家饭,得万福护体”的传统,左邻右舍互相赠布赠食送小锅面,一家人送面一族人围聚,一人一碗,换一次碗就换一个锅,扎肉、汪刺、牛肉、黄鳝味,私人定制,任由人选。锦绸工艺品小店门掩半扇,有美女在梳妆,吴侬普通话告诉你还没有开门,但你可以进来看,一扭腰就响起了小调儿。乌陶乌酒乌布乌染各色门店咿呀作响,在霞光中依次敞开。西栅筷子铺里,紫檀、花梨、黄檀、酸枝、鸡翅、铁木、毛竹,以及镶金嵌银不锈钢等各种材质的100多种筷子们,直挺挺地等待你的检阅和垂询。铺里的筷子妹妹告诉你,筷子造型简单却寓意深刻:一双两只,一静一动、阴阳相谐;上方下圆,为人处世既要讲原则又要灵活;一方到底,刚正不圆滑;三个指头捏筷子,象征《易经》里天地人三才;筷长七寸六分,人有七情六欲;用筷子送礼,祝新人成双成对、好事成双,与朋友平等互助、缺一不可,愿老幼快快乐乐、幸福平安。一双筷子,满腹哲理。美食有了,筷子有了,乌镇在等候你的享受。拿捏的是筷子,把握的是人生,品尝的是生活的况味。一柱穿荫过巷的光辉,朗照你的餐桌,天上朝阳正晴。

阳光灿烂,生机盎然,几经毁损但风骨底蕴犹在的乌镇,经过近些年的翻修打造,创意无限、风光无边。复古像古,古得不能再古;装老像老,老得不能再老。画梁勾芙蓉,雕饰亦天然,复的是古,留的是根;仿的是旧,为的是今。处处互联网,事事二维码,穿越年代的阳光正串起乌镇的新风景。

我曾在《有一个故事,叫乌镇》一文中说,乌镇是先民的家园、文明的摇篮,是历史的切片、中国的从前,是江南的化石、文化的标本。没有乌镇,怎能忆江南?没有江南,何处寄乡愁?

今天我想说,乌镇的早晨是江南的缩影,是中国的曙色。唯愿一觉醒,处处是乌镇。

乌镇的味道

乌镇是一个有味道的地方。

她的历史文化像一坛老酒,韵味醇厚而绵长。她的故事耐人寻味,经得起咀嚼,像一缸陈酱。她的景色多样颜值高,各种色彩在这里绽放,可是打印给你的,却是一幅古青色的画,像乌镇染坊里的蓝印花布,有一种古朴朴的味道。

是的,乌镇是一口酒缸、酱缸、染缸。

早起看乌镇,天光澄碧,空气澄净,河水澄清。放眼车溪河上,只见水阁相连、梁柱错落,曲曲折折不见尽头。窗是乌镇的眼,枕水人家晓窗半开,民宿客栈街窗半掩,沿河一顺望去,水上满是鳞次栉比的窗棂户牖。落地长窗、滑板短窗、对开推窗、半开天窗,窗连窗、格对格,或闭或启,有呼有应,乌镇是窗文化的博物馆。驻足细看,家家窗扉上是胶漆桐油,户户槅扇里有雕花画图,花草虫鸟尽入画,神鬼人物皆灵动,进一样的门,看不同的窗,千姿百态各呈风景。庭院深深,绿树阴阴,窗含吴越千年史,门涌秦楚万里客,珠帘暮卷春秋雨,画栋朝飞战国云,乌镇的窗为中国的历史按下过快门、记录过画面,是史记的一叶书签。微风穿堂过,斜阳依窗尽,梦觉隔窗残月冷,五更秋虫依稀鸣。谁家的深秋帘幕千丝雨,谁家的落日楼台一笛风,谁家的寒窗先知春乍暖,谁家的蝉声早鸣绿窗纱?乌镇的窗为中国的乡愁打了一个结,乌镇的故事尽在窗眼里。

乌镇落日

古山云树密,霅水风帆稀,双溪皓月白,两墩苍烟青。南郊春色尚浓,西林秋高气爽,忽闻仙桥野笛远,又听佛寺晨钟近。这是宋代的乌镇。光明莲社梵音杳,芙蓉旧浦忆当年,车溪祖关释子在,上智鼋潭鱼伏渊。昭明书馆文在选,绿野遗庄诗正觅,双溪浸月低头看,二塔凌云抬眼望,这是明代宣德年间的乌镇。砥柱危洲分水墩,通泉古甃深;文石流觞犹兰亭,解嶷丛桂香。双潭舞凤,一水回龙,万竹秋声急,长林石径斜,这是明代万历年间的乌镇。梁苑胜迹书声琅,丛林古道幽思长,六桥风景今安在,九曲回澜不兴波,溪亭幽涧深,禅阁梵音渺,萧寺钟声晨起,灵水山居晚红,这是清代顺治年间的乌镇。不同的时代同一个乌镇,同样的乌镇有不同的味道。

车溪河有数不清的河埠,沿河有走不到底的帮岸,帮岸上有望不到头的廊棚,廊棚下有算不过来的靠背椅、靠背凳,那叫“美人靠”。船行的码头、人走的渡口是水乡的河埠,归航的船要有帮岸,远行的人要有廊棚,归去来兮需要美人靠,一憩解百忧。河埠、帮岸、廊棚、美人靠,是乌镇的风景,是乌镇人的撑篙点。如此这般,假如感觉乌镇好有诗情画意,那你一定是观光客、路人甲。日子是用来过的,不光是用来看的,乌镇人家没有艺娱的闲心,只有素朴的本心,觉得一切是那么自然、舒适、妥帖,无须雕饰、夸张、炫耀,这是艺术和生活的最高境界。你是画外音,他们是画中人。

乌镇美,乌镇的夜更美。灯光秀,秀出了她的轮廓、她的线条、她的亮点,柔化了你的心性,温暖了你的心灵,让你的眼里秋波荡漾、春心萌动。乌镇的夜晚是水之梦、梦之乡,是灯的夜市、船的港湾、桥的今宵。邀一位船娘,渡你在西市河上的夜里,橹声欸乃,桨声咿呀。你在看夜,窗在看你,桥在度你,你会有穿越时空、翩跹梦境的幻觉。夜深人静,天光未暗,我独自走在青石板路上,一遍遍地听自己的《有一个故事,叫乌镇》,沉浸在乌镇的语境与心境、情境与环境里,文不醉人夜醉人。听着南梁昭明太子与民女慧娘的缠绵故事,自己给自己当惆怅的解说员、伤感的倾听者。正好迈进昭明书院,一脚便踏在1500多年前的温柔乡里了。

月光下的乌镇,有脚步声响起,在街的那头或者河彼岸的青石板路上。嘀嘀嗒嗒,或急或缓,不是踩或者踏,是轻轻敲,节奏像贝多芬《月光奏鸣曲》中的慢板、急板或者小快板,声声慢,影幢幢。不知道走着的是唐宋诗人、明清商贾,还是民国女子。秋分看月,那是分不了的月、尽不了的秋。你在月中央,月在水中央。移目天地间,天上月看水中月,月在水底看自己。等到乌镇从黎明中醒来,情景便真切起来,弯月勾勾,挂在蓝天,淡远而静安,留给你一个昨晚的念想。听自己的《乌镇的早晨》,感觉每一个清晨都美好,太阳正从东栅的河水里起浴,闪闪亮。

乌镇处处可回眸,时时能张望,街巷到处分岔,道路随时交会。混沌中迷途于老街古巷,随便问路,都有热情的应答或者温婉的向导,甚至陪你走一程。急急匆匆逛一圈,发现回到了原点,但天色已明朗,青天亮闪闪。镇上风景无限,镇外风光无边,田园牧歌,万木葱茏,植物在疯长。荷塘宽宽起,莲叶亭亭立,不知道是朱自清的荷塘,还是周敦颐的莲花。秾艳之间,有水牛悠闲地踱着持重的步,等你来参观或者合影,抑或旁若无人地低头吃河边草,偶尔抬头高看你一眼,等着你对它弹琴。

车溪河一贯到底,风雨长廊一贯到底,青石板路一贯到底。其实都没有到底,比底更深的是根,比道路更长的是乌镇的历史。

乌镇地处杭嘉湖平原的中心、桐乡的北端。乌镇先民加入这个名为马家浜文化的朋友圈已有近7000年了,但取名“乌镇”,却是在1100多年前的唐朝咸通年间。属于马家浜文化的谭家湾遗址,离今天的乌镇仅有1500米,从考古发掘的釜、罐、盆、钵等陶器标本和麋鹿、水牛等动物遗骸看,乌镇在新石器时代早期就绽放出了文明的曙光。

春秋无义战,天下竞争霸。春秋时期是乌镇的第一个发展期,这里是吴越两国的边境,是交锋交战地,更是交流交融地,吴国在乌墩驻兵防越,越国在青墩引兵对峙,上演战争大片。吴国始自周太伯与仲雍创立句吴,到公元前473年被越国所灭;越国为夏朝君主少康之庶子无余所创立,越人作为大禹的后裔,固守越地、剑指东吴,到约公元前306年被楚国所灭,吴越之间交集600年。在最后的70年间,两国“以船为车,以楫为马”,金戈挥舞、铁马嘶鸣,打得不亦乐乎、精彩纷呈、惨不忍睹,上演了中华史记中争霸战的高潮部分和精彩片段,留下一堆成语典故。最高光的战争就发生在乌镇一带,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最终打败吴王夫差,成为春秋五霸之后崛起的最后一个霸主。

乌镇是历史的切片、文化的乡愁,是中国的从前。

历史的厚度决定了乌镇文化的高度,积淀的丰富成就了乌镇文化的多样。乌镇是错壤之地,风物民俗丛生之地,形成了开放、包容、自强、博大的文化性格和丰富多彩的文化方式。

乌镇爱过节。乌镇人月月有节日、天天像过年,美食是节庆的主题。走进一家名曰“羊肉烧酒”的小店,点一盆红烧湖羊肉,斟两杯黑白老酒,羊是本地的羊,酒是乌镇的酒。一杯是用本地黑糯米酿造,以纪念为平定叛乱、护佑百姓而战死的唐朝乌墩守将乌赞将军的“乌酒”;一杯是用本地白米、白面、白水酿制,受到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青睐的“三白酒”。黑酒黑得乌紫泛亮、甘醇醉人;白酒白得晶莹剔透、清香沁心。两杯老酒下肚,半部史记穿越,美在唇齿间,醉在眉眼中,有道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醉眼回看,那门联上分明写着:盛唐乌酒晚清窖,宋时湖羊明时灶。“明月楼”的肚包鸡、酱凤爪、手工香肠,卤制酱腌,咀嚼啃啮有味;“江南徽宴”的臭鳜鱼、毛豆腐、炭烤鸡、太白鱼头,文火慢炖,鲜香弥漫无边。嘉兴粽子青团子,萝卜丝饼姑嫂饼,桂花方糕定胜糕,小吃胜大餐。在水上早市油煎铺买一份油条油墩,或者沈记花生糕、茅老太臭豆腐,边吃边走边看船;再在木码头上寻个座儿,点一份笋尖馄饨、鲜肉烧卖、葱姜豆腐干,或者洋葱鳝丝面、猪油渣面、小锅面,赏水中倒影、河上紫烟;然后在永泰米糕店占一处临窗的桌椅,点一碗百合莲子凉汤,要两块鲜肉方糕、豆沙方糕,悠闲地欣赏水上戏台正“侬鹅阿拉咿耶啊呀”的桐乡花鼓戏以及越剧,唱得有味儿,听得有味儿,吃得更有味儿。寻味乌镇大街,不同的餐馆不同的风味,绝无重样;同一样菜品同一个价格,绝无二价。独特与公平,是乌镇的真味道。

乌镇酿酒作坊

酒入肚,味入心,江南水乡烟入画,乌镇茶香味入肠。“水包皮”泡澡堂,“皮包水”喝茶忙,是乌镇的市井风情。闲淡之人茗中品味,忙碌之家茶里悟道,都是时光的节奏、岁月的颜色、生活的况味。茶楼茶肆生意兴盛,茶商茶客心诚意切,茶香茶道韵味绵长。传说茶圣陆羽曾两次造访乌镇茶馆老板卢仝,“访卢阁”因此而得名、成名,众多茶馆亦是宾朋满座、香溢四方。绿茶红茶乌龙茶,白茶黑茶青砖茶,在这里能找到最好的井水、最好的时辰、最好的茶客,以及最美的茶具。客从南北来,话分东西说,茶在一桌喝,茶越喝越淡,情越聊越浓。舟子喝茶温中有暖,君子品茗情中有性,士子寻味苦中有甘。要想苦尽甜来,可以酌一杯菊茶,乌镇人会告诉你,杭白菊的原产地其实是在嘉兴、在桐乡、在乌镇。隐菊东西栅,黄花分外香,乌镇是菊花的家乡,菊花是乌镇的女儿。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一壶煮三江,片叶知春秋。菊茶温润在口,馥郁醇浓在心,喝的是茶,养的是心,品的是人生。当然,最具特色的是乌镇三道茶,“镬糍茶”甜甜蜜蜜,“熏豆茶”香香咸咸,“淡水茶”清清爽爽。客进乌镇家,请喝三道茶,先甜后咸终平淡,这是乌镇告诉你的生活哲理。

乌镇的味道是喝出来的,也是晒出来的。农历六月初六,是天贶节,从宋代流传至今。“六月六,晒红绿”,烈日当空,热力四射,适合曝晒万物。士人晒书,僧尼晒经,舟子晒桨,乌镇人家晒衣物,晒虫晒霉晒一地旧事,洗物洗娃洗一河流光,满镇是阳光的味道。

热烈的季节是晒酱的时光。乌镇最早的酱园是乌镇人陶叙昌创立于清朝咸丰年间的叙昌酱园,先是自产自销,后来远销他乡,畅销杭州、嘉兴、湖州、苏州一带。同治年间,清军在乌镇围剿太平军,叙昌酱园毁于战火,陶叙昌含恨而殁。两个儿子成人后继承父业,勤苦劳作,重振往昔辉煌,到了民国时期达到鼎盛,分蘖出多家分号,产业链不断拓展。1937年11月日本侵略者进犯乌镇,烧杀抢掠,穷凶极恶,叙昌酱园被烧光捣毁。劫难过后,叙昌酱园惨淡经营,但勉强能维持。新中国成立后,几经改造、几度发展,这家有着160多年历史的老字号老树发新枝、陈酱酿新味。走进乌镇西栅通安桥南的叙昌酱园,前店后坊大晒场,紧紧挨挨,环环相扣。作坊里摆放着大缸小罐,高高低低挤挤密密。一切的味道、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这光线不甚明亮的神秘园里。清明一过,家家制酱。黄豆制成酱,要经过浸泡、蒸料、拌料、制曲、入缸、晒露、压榨、打磨等多道工序。上好的黄豆磨成面,调好的豆面拌均匀,装入竹匾发酵制曲34天,落缸后进入酱醅期,须经过长时间的翻醅,尤其是六七八月份的晒露才能成熟。作坊外有一处360多平方米大晒场,正晒着200多口酱缸,阵势列队像兵马俑,阳光灼人,满庭生辉。白墙青砖竹栅栏,尖笠纱盖大酱缸,斗笠是为了防雨水,纱盖是为了防蚊蝇,美好的味道需要呵护,阳光的味道最好。生活是个大酱缸,只要你是一粒豆,就能把你酿成酱,要想成为一个有味道的人,打磨、曝晒、压榨是少不得的过程。乌镇的豆酱有滋有味,家家离不开,顿顿少不了;上得了豪宴,进得了寒门,与山珍海味同桌,与白菜萝卜相伴,是富人家的调味品、穷人家的主打菜。叙昌酱香,是乌镇的味道、江南的味道、乡愁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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