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个人的,初恋。

第一章
两个人的,初恋。

今天又做梦了。

只有在那个梦里,我才能切实感觉到,自己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梦里,她的水手服在明媚的阳光下随风摆动,她与朋友们欢笑着,对美好的未来充满期待,全身上下都涌动着生的能量。

她体内,是水,宛若一片温暖的大海。我在那片海洋中自由浮沉。通过她的眼睛,看到她所看到的;通过她的耳朵,听见她所听见的;通过她温暖的皮肤,感受着她所有的抚摸。就这样,我忘记了作为“我”的所有痛苦,变成了她,享受着这个世界。

天空清澈湛蓝,微风柔和,人们露出温暖的笑容,一切都熠熠生辉,世界光彩夺目。

做这个梦的日子里,我总是哭着醒来。在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晨光中,在鸟儿的鸣叫声中,我被一种莫名的憧憬撕扯着,我蜷起身子,像一条迷路的小狗,喉咙深处发出安静的呻吟。

我想去那里。去那个光彩夺目的世界。

我钻出被窝,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男生毫无生气,与梦中透过她的眼睛看到的脸截然不同,那张脸就像是夏天的向日葵。我双手撑在洗脸池上,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今天也必须好好活着。我把右手放在胸前,小心翼翼地确认心跳。

吃过早餐,我换上制服离开公寓楼。我边下楼,边用手机给妈妈发了条消息。“早上好,我去上学了。”“好的,小心一点。”回复很快就弹了出来,内容跟往常一模一样。我不想待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所以申请了外县的高中,这样就可以独自生活了,不过交换条件是必须定期联络。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被关爱的小孩,还是一个出于面子而被保护起来的道具。

在初夏的阳光中,我慢慢走着,步调配合着心跳的节奏。这总让我感觉像是和梦中的她一起走在路上。我深情地凝视着路边摇曳的红色蜀葵。它的花语是高贵雄伟的美、热烈的爱之类的。我从前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也对它不感兴趣。我最珍视的,是她在梦中教给我的东西。

梨枣之后

黍粟继之

葛藤枝蔓总相逢

就如你我别离后

葵花开时与君逢

我从她那里了解到一首作者不详的和歌,里面出现了蜀葵。各色植物随着季节交替轮番登场,思君的情绪与相逢之日鲜花盛开的愿望就寄托在盛开的蜀葵上。某天,在我的梦中,我真切地感受到她初见这首和歌时的悸动,那是在柔和的阳光倾泻而下的教室里,一切是如此美妙,犹如晨露中摇曳的新绿。

好想见你啊。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你。

但对我来说,这一天,却永远不会到来。

高中的课程大部分都很无聊,我边望着窗外,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做着笔记。不过,凭着梦中她留下的记忆,我的学习总算没有落下。

上体育课时,其实只要不过于剧烈运动就没有问题,可我却总是找借口不参与。自从高中的第一节体育课上,我给体育老师看了我从喉结延伸到腹部的粉红色疤痕(也可能是他事先从教导主任那里得知了我的经历),他就把我当成了一件易碎品,对我百般关照。起初,也有几个同学见我体育课总是在边上待着,觉得好奇,来和我说话。但在我的敷衍搪塞之下,大部分人都失了兴趣。两个月后,再也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俨然与教室里的空气浑然一体了,除了坐我前面的小河原,他现在还会回过头来和我说话。

“我说朔朔啊。”

他从来不会喊出我少见的姓氏——“八月朔日”。

“说实话,你为什么上体育课老站在一边?”

我手托着腮,看着云在天空慢慢移动,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胸部受过伤啊,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到底受了什么伤啊?已经歇了两个月了,是一辈子运动不了的那种吗?”

“没有人会一辈子运动吧?”

“你不要转移话题。你对这种敏感问题含糊其词,那我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对你特殊照顾,这可能会影响我们以后的关系。所以我才想把它说清楚。”

小河原把手肘撑在我的桌子上,身体前倾。他的眼睛在窄框眼镜后面调皮地眯了起来,小声补充道,“作为你的朋友。”

我总是无法真切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和生命,特别是从我频繁地做那个梦以来。我是不是不应该在这里,而应该在梦里那个过着闪亮生活的女孩柔软的身体里?我满脑子全是这些。

然而,我还是不得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从入学到现在两个月了,仍然愿意搭理我的小河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这使我能够安然度日。

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托着下巴合上眼皮,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说: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

“哦?哦哦。”

也许小河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虽然闭着眼睛看不见,但我感觉他直起了身子。

“我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真的假的?!”

当眼睛闭上时,主导大多数感官的视觉被阻断,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了。

我专注地听着她的心脏在我身上跳动时那温柔、甜蜜的节奏。

* * *

我被诊断为限制型心肌病。

一开始,我只是感觉自己比周围的人更容易气喘疲惫。直到小学五年级的一次运动中,我失去意识被送去急救。当时诊断结果出来,我的父母吓坏了。后来我才知道,得了这个病,大约有七成的概率能活五年,有四成的概率能活十年,而小孩子的情况会更加严重。让一个才十岁的少年承受这些,命运未免太残酷了——如今想来却像是别人的事。可当时我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孩,父母又对我无微不至,所以我只觉得,“虽然好像生了什么病,不过可以不用去上学,爸妈还对我这么好,真不错”。

后来我就进了大医院,开始了住院生活,接受各种治疗。虽然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但父母对我好得难以置信,学校里的朋友也会来看望我,最后总算渡过了难关。

终于,就在我躺在病床上成为一名义务教育阶段的初中生时,奇迹般地传来消息——提前找到捐赠者了。我不知道这中间是我那有些地位的政治家母亲在尽力寻找,又或者是她的人脉起了作用。不管怎样,血型、体格等匹配,各项检查结果也显示符合条件,在十三岁那年的梅雨季节,我进行了心脏移植手术,接受了不知来自何人的心脏。

长达半天的手术治疗过后,在清晨的阳光里,我从全身麻醉中缓缓醒来。伴随着胸口大面积的钝痛,我在害怕之中清晰地感受到在胸口真实跳动着的器官。紧接着,我产生了一种近乎感动的畏惧:我知道它不是我的,它属于其他人,一个已经走了的人,它是通过人工而非自然的过程植入我身体的,现在正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让我活了下来。

可能是受到麻醉的影响,我动了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右手,隔着病号服试着触摸了一下胸口的伤。这一摸引起了一阵过电般的疼痛,令我皱紧了眉头。想到被这缝合痕迹锁在我体内的,因着某个人的失去和善意而得来的器官,我流下了眼泪。

——那天晚上,我在梦中变成了一个不知名的少女,奔跑在晴天下的草原。我真的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活动身体了。爸爸妈妈远远地望着我笑。一种奇怪的眷恋、怜悯、苦闷的感觉让我的胸口一阵不舒服,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哭了。

经过充分的术后观察和康复训练,我出院了。本来这道从喉咙延伸到腹部的手术疤痕可以修复得好看一些,但我选择不去修复。我在想,这伤疤可以经常提醒我,自己靠着别人赠予的心脏活下来的事实。

妈妈的助理阿姨来接我,开车把我送到家。在车上,阿姨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跟我说了一件事。她说我的父母离婚了。妈妈拿到了我的抚养权。她还说,大约从我入院起我父母就一直在争执。

我毫不知情。因为在病房里见到的父母都很亲切,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问题。即便如此,大人们还是会在小孩看不见的地方争吵、决裂,并且丝毫不让孩子知道。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其实我好想说,不要擅自决定啊。后来我又想,他们分开、瞒着我做了决定,可能……正是因为我吧。

这时,自出生以来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自己是个太过无力的小孩,过去一直在周围的大人和社会的保护下恃宠而骄地活着。不似我的心情,初夏的日光明亮异常,汽车行驶在无趣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后座,一直低着头,右手放在左胸上确认着那里的心跳。

从那天起,我改姓母亲的姓氏“八月朔日”。家里少了一个人,我感觉妈妈比我入院之前更加冷静透彻了。媒体曾多次来采访打探我的情况,好像都被妈妈拒绝了。

后来我又做了那个变成不知名少女的梦。每次梦到,那个少女都会长大一些。而我总是哭着醒来。起初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奇怪的梦。渐渐地,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如今在我左胸下温柔跳动着的,某人心脏的记忆。

捐献者的信息,通常情况下不会透露。我用自己房间的电脑试着查找,看到一个以前登记希望接受器官移植的患者信息的网站,有一个叫“社区”的标签。点进去,里面是一些做过器官移植的人以及捐献者家属的手记和信件,我逐一浏览了。每一条,都是来自接受者的深深谢意和渗透着重生的喜悦的话语,还有捐献者家属悲痛下的决意以及对接受了宝贵器官的患者温柔慈爱的寄语。我也算当事人之一了,读着这些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情绪平复下来后,我也决定写一封信,可将纸笔备好以后,却笔下无言。

网站上那种温暖闪耀的话语,我这双手有权利书写吗?不对,如果只是表达感谢的场面话,多少我都能写。但那是我的真心话吗?我苦苦思索的是,将对自己十分重要之人身体的一部分舍下来赠予我的那家人,如今我拥有可以昂首挺胸面对他们的那种生命的价值与喜悦了吗?想到这里,笔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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