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寻马记

田园寻马记

王红家的马丢了。王红姑娘回乡种田,根本用不着马,马是被她的老爹牵到城里的,马是从城里跑丢的。

王红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头发被风吹得直抖。她回头望了望收割过的稻田,土地舒张着,延展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太阳在晴空里移着,田园格外安静。稻田里的河蟹出净,稻秆儿割去了。地上留着金色的稻茬儿。稻茬儿地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王红从北京农大毕业后,有两年等待分配,尽管有企业聘请她,她还是不愿放弃自己喜欢的专业,就与同村女友搞了一小块儿科技示范田,研究开发了一种绿色大米。她们从县城聘请了一个研究超级稻生产的技术员。绿色大米单产一下子就上来了,而且是绿色食品。她们成了新的产业农民,赚了不少钱,于是,前不久,她们又搞了一个生态绿色农业园区——超级大米栽培和苹果嫁接,插秧和收割都用大型机械,枣红马自然要下岗了。

傍晚来临,王红开车去了城里。她得看看爹娘,一片白色的楼群,隐在团团的雾气中,路灯很亮,像一朵山石里绽开的硕大的白玉兰。路灯下摆着一溜儿摊点,其中一个老人吸引了王红的目光。老头儿系着白围裙,戴着白套袖,往油锅里捅着鸡排,鸡排被炸成酱黄色,油光光地颤动着。她马上认出了自己的老爹。她走过去跟老爹说了几句话,王老汉又急着追问她:“枣红马找着没有?”她说没有,老人咧了咧嘴,样子像哭了一样难受。看样子找不到枣红马,王老汉的防线就要崩溃。“爹,别难过,我帮您再找找啊!”王红懂得爹对马的感情。

哥哥和嫂子劳务输出了,老爹和老娘要搬到城里搞三产,留在地里的王红也不会用马了。这时的枣红马就成了累赘了。搬家那天,枣红马挣脱了缰绳,走到王老汉跟前,嗅着老人的胳膊,扑脸地抓挠。对了,枣红马怎么处理?王老汉脑子忽悠一颤。这些天忙乱了,竟然把枣红马给忘了。他抚摸着枣红马的头,真的犯了难,进城后就不能带它了。听王红说,城里的马丢下粪屎,警察还要罚款的。卖了它?王老汉怕马受委屈。杀了它,自己又舍不得,这匹马跟了他二十二年,从感情上难以下手哩。王老汉手足无措时敲响了王红的窗户。王红被老爹敲醒也没来得及梳洗,就跟老爹商议枣红马的归宿。王红和她娘意见一致,她怕老爹心里牵挂,断断是不能卖的。杀,杀了一了百了!王老汉闷了一会儿,还是依了王红。可是,谁来杀马?

正当找不到合适人手的时候,二哥开着解放汽车来了。他是来装车搬家的,却遇上杀马的活儿,显然有些怵头。杀马之前,先要把枣红马捆绑起来。马在院里奔跑,二哥满脸寒光,腮上绷出筋来,一个鹞子翻身,扑上去,紧紧勒住皮缰,马嘶叫着跳起,鬃毛飞奓,急急地刨了几下蹄子,踢着了他的左肩,他咬着牙,手不放松。马的啸声很烈,漫开去,撞到了小院的墙壁,又远远地荡回来。司机和王红赶上来,齐手将枣红马绑上,拴在马槽的木桩上。

“杀吗?”二哥狠狠地举着刀问。王红看了老爹一眼,王老汉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王红大声喊:“杀?!”枣红马不再嘶鸣,张着嘴巴喘息,哗哗地淌着眼泪。王老汉瞥了马一眼,就挺不住了。天还寒着,王老汉的脸上就冒汗了,眼泪也不停地流。王红喊了一声爹,二哥回头看了看老爹,操刀的手落了下来。“别管我,杀吧!”王老汉缓缓站起身看见儿子再次举刀,他晃了一晃。感觉一口腥热的血团儿在他喉咙里滚动,涌到嘴边的时候,就强咽回去。“我的马!我的马!”老爹闷闷地吼了两句,头晕,眼黑,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别杀啦!”王红说。

人们七手八脚把王老汉抬进屋里。上午十点钟左右,二嫂赶来,家具和杂碎都装好了,王老汉才慢慢缓过劲儿来。王红告诉老爹,她决定了,枣红马不杀了,带到城里再说。城里贸易区紧靠郊外,养马也不怕。王老汉马上就精神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出奇地耀眼,县城的高楼柔和得发亮。王红开着汽车,满城寻找枣红马。城里没见踪影,她忽地想起乡下的田地。枣红马是与王家的责任田一同分到家的。枣红马恋地,它会不会跑到田里去呢?王家的这块黑土地,如今是红苹果公司的水果园区。但愿枣红马在那里,可以听见它清脆的饮水声。王红把汽车停在路口,独自走上田埂。往里走,厚重的稻茬儿开始变色,慢慢变红,越来越红,终于像血一样红。走过稻田就是苹果园了。她学着老爹的样子喊:“喂!喂!”不知爹为什么喊枣红马总是喂喂的。渐渐地,她闻到了一股涩涩的焦煳味儿。走到果园地边,还看见飘散的烟雾。被人践踏过的果园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散碎的苹果。她一阵难受,移开目光走着。尽管是秋天,当顶的阳光浓烈、散碎,像火点子烫着她的脸、手和脖子。深色套裙的颜色都有些发浅。她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心里热热的,目光就近了,发觉几个孩子正蹲在土坑里烧土豆儿。几枚枯黄的苹果叶子飞旋着,落在王红的头顶和衣领里。王红问:“小朋友,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黑脸孩子朝土坑努努嘴。

“我们救死扶伤呢!”另一个孩子说着。

一个孩子给马喂着烧土豆儿,马嘴闭得死死的,闭着眼睛,微微喘息。王红低头看见枣红马,急急地跑过去,看见枣红马低头耷脑地卧在地沟里。“喂!”她木木地看着它,浑身一软,俯下身去颤颤地抚摸着枣红马的脖子。根本分辨不出马是枣红色还是灰土色,肿起的青筋露出一截,还在不停地跳。马在绝食,看得出来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天哪!”王红木头一样呆着,心一灰透底。她抢过孩子手里的烧土豆儿,硬硬地往马嘴里塞着,马吃力地摇头,身体缩回去。她绝望地拍打着马的脑袋,拍得啪啪响:“喂,你看看我,是我哩!”枣红马慢慢睁开眼睛,一点点儿渗出泪珠,面目出现少有的慈祥。她走进苹果园,看见树枝上还挂着一只红苹果。农民抢劫时丢下的。金色的苹果,孤零零地悬着、荡着,在阳光中显得格外醒目,像一轮红月划过夜空。她伸手摘下这只红苹果,慢慢递到马的嘴边,马依旧不张嘴,喉咙里乱动,鼻子里依然吐着气,弄得她的手指湿漉漉的。

“你吃一点儿,吃一点儿啊!”王红和孩子们都喊着。

王红把苹果放进自己嘴里,使劲儿嚼了两口,将嚼碎的果渣儿和汁液慢慢塞向马嘴。马将嘴巴闭得紧紧地,看了她一眼,眼球带着猩红的血色。枣红马闭上眼睛,微弱地喘气。王红慢慢蹲下来,伸出温柔的手,抚摸马的头、马的脖子,手指是那么轻柔,那么深情,仿佛它不是一匹即将咽气的马,而是粗糙肥沃的土地。她挂着满脸的泪痕说:“老天爷呀!这是为什么?”马在她的抚摸中,突然一软,扑哧一声垂下头死去了。王红再也蹲立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紧紧地抱住枣红马的脖子,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王红对枣红马也是有感情的。对枣红马,她不仅是留恋,也是对明天新生活的感动。枣红马自己离开了城市,离开了他们,但是马对她家的贡献将永久留在心中。

第二天,王红把老爹叫来把枣红马厚葬了。可是,这个“田园寻马记”给了我们很多的伤感和惆怅,也使我们对农村新青年有了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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