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别人说我是个孝子,我的父母却从没这样夸奖过我。是父母对我的要求太严格了吗?不是。原因是我的家庭从不把表扬放在桌面,孝心与关爱,都要默默地装在心底。

我是由母亲带大的。我的母亲是农民,我的爸爸是干部,我的出身怎么会不好呢?“成分”怎么会高呢?这源于我的爷爷。我爷爷在天津的一家织袜厂当过老板,家里的一点儿土地雇用过几次民工。我家因此被划定为富农成分,那时我因为出身,也被荒唐地划定在没有前途的圈子里了。我出世的那些天,母亲抱着我,伤感地泪流:“这个孩子,怎么降生在这个家庭?长大了还有什么出息?”我朝母亲哭闹着。

上学后,这个噩梦就一直困扰着我。别的小朋友都戴上了红领巾,唯独我没有。看着别的小朋友欢快地生活着、奔跑着,我心里埋藏着委屈,又生出对别人的羡慕。“我生下来就比别人低一等啊!我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出身让我丢掉了欢乐,丢掉了前途!”我心里诉说着、祈祷着。躲进冰冷的小屋祈盼春天的温情。

母亲看出我想戴红领巾,就偷偷用红布给我缝制了一条,我放学回到家,母亲看着没有串门的村人,就偷偷给我戴上。我戴上红领巾,对着镜子照着、瞧着,那份高兴啊!母亲却偷偷抹眼泪,我看见母亲哭了,便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哇”的一声哭出来。母亲鼓励我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学习。往后在家里种田,也得用知识啊!”无论母亲怎么劝说,我幼小的心灵还是被这个看不见的噩梦纠缠着,直到初中毕业那年,上级给我家落实了政策,我家被定为“下中农”,我可以和其他小伙伴一样面对生活了。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成分”这个栏目彻底消失了,见鬼去了。

父亲在外地工作,我们很少见面,直到我们搬到唐坊小镇,与父亲见面的机会才渐渐多起来。小时候,影响我最大的还是母亲。母亲在镇上当妇女干部,耕种着她和我的口粮田,还要干一项副业——用糨糊缝一种水泥袋,然后卖到工厂里去。母亲当过劳动模范。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非常勤劳的女人,人缘很好。我时常听见邻居或镇上人夸奖母亲,这是我心里值得安慰的。每年我过生日,母亲都要煮几个鸡蛋,让我在桌子上滚那么几下,然后才能剥开吃。母亲说,这样能去祸免灾。母亲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欣慰的笑。

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家,看见饭菜用碗扣着,可母亲却不在,我满院子找也没有找到。我便自己慢慢地吃完了,忽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出去一看,母亲正背着高高的一垛柴草吃力地走进院子,头发都被柴草缠住了。我跑过去,帮母亲卸下柴草,又帮她择开一丝丝头发。母亲为了让我上学,省吃俭用,拼命干活儿。我很感动,让母亲不要太劳累了。母亲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总是默默地劳作着,像一架永不停歇的织布机。在上初中之前,我没穿过一件从商店买来的衣裳,我穿的所有衣裳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有一次,我们学校要我上台演出,要穿一件绿色的上衣,母亲就连夜把父亲的旧衣裳拿来改做,天亮的时候,我一睁眼,看见母亲刚刚缝制完这件衣裳。母亲让我快点起来,试穿一下她新缝制的衣裳,看合不合身。我穿上母亲为我做了一夜的新衣裳,感觉非常合身,且美观舒适。

母亲对我很严格。她不允许我犯错误,特别是人格上的错误。母亲总是叮嘱我说,要先做一个好人,然后才能干好事业。我问母亲:“什么是好人?”母亲说:“起码得善良、诚实和勤劳。”妈妈上工之前总是叮嘱我,让我放学回家把鸡蛋收起来,因为鸡笼里有一段高坡,奶奶爬上去很艰难,不小心就会摔下来,所以妈妈从不让奶奶掏鸡蛋。而掏出的鸡蛋总是卖掉,换的钱供我上学、买笔和本。

这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奶奶在街上跟人聊天,我跑回院里,发现母鸡咯咯地叫着,就爬上高坡,探出脑袋,看见鸡笼里面有三个鸡蛋。我掏出来,看看没人,就把两个鸡蛋放在笸箩里,偷偷留一个鸡蛋装进自己的书包里,然后跑到街上,跟卖糖果的人换糖吃。母亲回来问我:“今天下了几个鸡蛋?”我迟疑了一下,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回答说:“两个。”母亲平静地看着我:“真的?”我说:“真的。”母亲没有怀疑我。只是我内心的恐惧造成了我的慌乱。中午午休的时候,母亲发现了我书包里的糖,审问我是哪来的。我心里一紧,赶紧撒谎说:“是我给学校割草,学校发了五毛钱,买的。”母亲没有再审问下去,后来是学校老师家访,把话给说漏了。老师走后,母亲阴沉着脸,把我叫到屋里,拿起笤帚疙瘩,很严厉地吼道:“你说,你的糖是从哪来的?”我知道露馅儿了,低头不说话。母亲说:“你是偷拿了鸡蛋换的糖,对不对?”

我低头承认了。母亲用笤帚疙瘩狠狠打我的屁股,我哭闹着,最后还是奶奶进来帮我解了围。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慢慢地说:“明山,你要诚实。”当时我的小名叫明山。母亲还说:“一个鸡蛋算不了什么,关键是你犯了不诚实的错误。一个不诚实的孩子,还怎么堂堂正正地做人呢?”我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没有文化,道理讲到这份儿上,就很不容易了。我向母亲承认了错误,我偷了鸡蛋,虽说是自家的鸡蛋,可那也是不诚实的表现,将来由小变大,后果会很严重的。后来一直是母亲言传身教,感染着我,教我怎样做个诚实的孩子。

一年冬天,我和邻居的伙伴去房前的冰面上溜冰,母亲不让去,说有危险,我和小伙伴儿还是偷偷去了。光溜冰也就好了,我和伙伴儿为到对岸砍一棵槐树做冰排,结果掉进了冰窟窿,险些丧命。我从水里爬上来不敢回家,冻得直打哆嗦,母亲到冰上找我,把我带回家,让我脱掉衣裳在炉火中烘烤,我钻进被窝,感觉身上暖和起来。母亲审问我,我胆怯地交代出砍树的“罪行”,母亲当即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用笤帚狠狠打我的屁股,边打边骂着:“砍公家的树是犯法的!”我只好告饶,承认了错误。第二天,母亲带着我找到镇委会,把我砍树的钱交给了镇领导。我很内疚,也不理解母亲。

后来我理解了母亲,这是爱。

有些做父母的,一辈子为自己的孩子操心、担心、伤心,然而到头来却没能把孩子培养成才,反而造就了一个庸才或是坏人。为什么?这里有母爱的畸形。孩子很小的时候,对他有求必应,长大之后孩子就感觉到,什么都是我的,完全以自我为核心。永远不对孩子进行精神道德的教育,而是让他自己混到成年的时候自己决定自己的一切,这是溺爱。当孩子在外闯了祸之后,到家里,不但没有警告或训斥,反而受到鼓励和怂恿,这些都对孩子的成长不利。从这个方面说,我很感激我的母亲。

好的母亲,还应该是全面的。比如,不对孩子批评太多,吹毛求疵。孩子有了毛病,先别动怒,静心整理一下思绪,然后对症下药。这一点,我的母亲做到了。她平时不啰唆,能及时了解我各个成长阶段的需求和能力。比如,我小的时候喜欢到河里游泳,奶奶怕出危险,竭力反对,母亲却不这样看,孩子能游泳是必需的能力,她背着奶奶偷偷带我游泳。我与别的孩子游泳回来,奶奶就用她尖尖的手指划着我黝黑的胳膊,划出小白道道儿,就知道我偷偷游泳了,对我实行管制,还向母亲告状。母亲总是耐心地做奶奶的工作,让她放心。

还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惨景,隆隆的声响,把我和母亲惊醒了。母亲拽着我就要往外跳。她拽住我的胳膊,护着我的头,这时房顶的檩条和砖块就砸了下来。母亲被砸坏了眼底。我们都被震倒了,多亏有一只箱子放在炕上的东头,房顶直接砸在箱子上,我们被埋住了,但有一个小小的空间。我们都活着。母亲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我能活吗?”母亲在里面鼓励我:“坚持!”然后自己喊着:“救人啊!”我也想喊,母亲却不让我喊,怕我消耗精力。我喘息着,想哭,母亲不让我哭,她说哭也会伤神的。母亲大声喊着,呼救着。邻居纷纷赶来了,很快就扒出了我们,我没有受伤,可母亲的腿和眼窝在流血。后来母亲一直闹眼病,2002年的时候,母亲的一只眼睛被摘除了。

母亲的一切,都牵动着儿女的心。我长大以后,首先想到的是孝心,对父母尽孝。我父亲去世后,七十四岁的母亲很孤独,我让母亲搬到唐山的新房子里。在楼顶的露台上我给母亲造了一块土地,母亲喜欢种地,就在上面种一些黄瓜、西红柿和茄子。回家的时候,总能吃到母亲亲手种植的黄瓜。母亲很快乐。她鬓角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多是为我们操劳所至。青春的心,要永远陪伴着她们,热情与爱,交织着一个个幸福的微笑。儿女们应该带给父母梦想实现的所有心愿,我们唐山有句土话:“前半辈看老,后半辈看小。”母亲老了,她的心愿都要靠儿女来实现。我们千万别辜负了她的心,对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就是对母亲的报答。

人间只有一种爱是不需要回报的,那就是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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