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印象

厦门印象

我从高雄乘船去对岸的厦门。天阴沉沉的,在港口的山上,预告暴风雨的红旗沿着旗杆高高升起。放眼望去,湾内风平浪静,但看到那悄无声息耷拉着的红旗,我不免还是有些担心,于是询问前来打招呼的事务长。

“是的,据说是有暴风雨要来的。不过,顶多也就是二十个小时的航行而已,没事的。现在出海的话正好可以躲过它。等我们到对岸的时候,正是台湾开始起风暴的时候。”

看他说话的样子,好像事先跟暴风雨商量好了似的。

作为向导与我同行的,是在这个港口——高雄开牙科医院的我中学时代的老友东君的朋友小郑。这位青年虽然现在投靠其姐姐姐夫住在高雄,但却是土生土长的厦门人。

他曾三次横渡台湾海峡,据他说那里夏季绝无风浪,因此,本对坐船毫无信心的我才坐了上来。既然已经坐上来了,我就尽量让自己安心。船开动以后,一、二等船舱的八九名船客都去了甲板上,我也就虚张声势地和大家一起,坐在了甲板的藤椅上。不知何时,一名台湾人来到甲板上,甚是显眼。——这名台湾人不是台湾少数民族,而是台湾籍贯的中国人。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在日本,被很多人弄混,因此在这里特别说明一下。

这名台湾人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船上还有许多台湾人,他之所以引人注目,是由于他那与众不同的风采。他的打扮是很符合中国人审美的时髦,上身穿白色粗麻布夏服,两胸和两胳膊处有用扣子扣着的带褶的外口袋。腰部从背后向前缠了一圈丝带,也就是狩衣的样式。里面穿一件休闲衬衫,配黑色缎面长领带。

光是狩衣就已经很妙了,然而却不仅如此,他此刻站在甲板上,脚上穿着一双过膝三英寸的黑色长筒马靴。说到帽子就更时髦了,他头戴一顶帽檐一尺宽的高顶台湾巴拿马帽,里面可见油光锃亮的浓密头发,活脱一个从照片里走出来的西部牛仔。他戴着一副大大的圆眼镜,镜框是墨绿色的。这煞有介事的打扮看着多少有些滑稽,如果再配上一张快活的面孔,那多半就是堂吉诃德式的看着有些奇怪的大旅行家了。不过,不知为何,这位青年与这身打扮居然如此相配——台湾人特有的被阳光晒过的黝黑的脸上,长着实际不知是否存在的麻子,这副有点脏的阴森面孔,特别是那副大的绿框眼镜,更给人一种奇怪的印象。说起来,他像是那种侦探小说里的给人一种不安之感的人物。——而且他又是那么引人注目,要是真做了什么,马上就会被抓起来。然而,这个男人似乎是我的同伴小郑的老相识,他俩在热烈地交谈着。

“这位是台南的商人,我的朋友。”

小郑——因为这个男人只是会讲几句日语,小郑用英语——不算正式地将他介绍给了我。我接过这位台湾人殷勤递过来的名片,上面写着他姓陈。我不便再沉默,且这个男人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问道:“你是做生意的啊?”

“是的,做生意,我做大米生意。”

他的日语即便在台湾人里也是很差的了。

“你打算在厦门长待吗?”

“嗯,常去。”

“这次打算待几天?”

“大概十五天。”

船正要出港。港口十分狭窄,船两侧不过三十多米,因此摇晃得厉害。我终于受不了了,回到船舱躺下。不久后,小郑也回到了船舱。船出港之后,还在剧烈地摇晃。

“昨晚您真是受累了……”

“昨晚好像浪很大。”

“是啊,从昨晚到今天,台湾肯定是暴风雨。我们只是受到了点余波,让你们为难了。平时夏季可是没有风浪的。不过,今年也算是躲过了。”

我一边听着船长说话,一边俯瞰乘汽艇上船的检疫官对二、三等船舱的乘客进行检疫。低一层的甲板两舷上排满了人。左边是三等舱的乘客,右边是二等舱的乘客。两侧全都是台湾人。在二等舱乘客的队伍中,刚才说的那位盛装打扮的青年赫然在列,甚是显眼。检疫官是一个身高近两米、大肚腩凸出的男人,看样子大概是个英国人。他身着白色立领制服,头戴安全帽。他来到我们所在的高层甲板,扫了一眼大家的脸,说了声“好”便走了。

检疫官的汽艇开了,两侧卷起白浪。或许是天空阴沉沉的缘故,海水的颜色像是泥水。我们的汽船再次鸣起了汽笛,将左边大大小小的岛留在身后,朝港深处驶去了。右边的厦门岛,形状渐渐清晰。穿过巨大的裸露的岩石,随处可见耸立的岛屿。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下方,有一排红砖洋房,据说那就是厦门的街市。比想象的要寒碜。左边有座大岛,据说这就是鼓浪屿。厦门岛乍一看有些荒凉,不过鼓浪屿却是郁郁葱葱。我旁边的小郑一一为我讲解着。他的父母亲人都已经不住在这儿了,即便如此,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归乡之人的欣喜。而我的心里则有一种旅人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新鲜之喜。

驳船渐渐靠近船舷。因为风浪很大,一群小船在浪上一刻不停地跳跃着。小郑去了低层甲板,我也跟着他去了。忽然,小郑淹没在人群里看不见了。这时,那个像是从侦探小说中出来的青年小陈映入我的眼帘,小郑就站在小陈身边,原来是去找他了。小陈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大旅行箱,小郑提着藤制提篮,我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小郑麻利地跳上一艘驳船,我也紧随其后。小陈也跟我们上了同一条船。和我们一样急于上岸的客人们在驳船上划桨前行,直奔岸边,又沿着岸边划向码头。岸上,石墙的底部被海水冲打着,正上方立着一户人家。墙上挂着“客栈”的大招牌。其他几乎所有房屋的墙壁上,都刷着种类繁多的烟草广告,因风雨的侵蚀已经褪了色,里面有海盗、PIN HEAD、孔雀等我小时候看我家车夫抽过的烟草牌子的图案,真没想到在这里竟找到了勾起我回忆的种子。看来烟草广告仅仅画在房屋的墙壁上还不够,家家户户后面突兀的岩石上,也雕刻着“海盗牌香烟”的大字。在沿岸这些被用作香烟广告牌的成排的房屋中间,也夹杂着一些没有画广告的大房子。其中一间,在我不经意抬头向上看时,看到了美妙的景象——穿着鲜艳淡紫色上衣的中国少女,正从二楼的房间走上阳台。她看起来轻松愉快,露出灿烂的笑容望向大海。突然,她向阳台那奇怪的藤蔓花纹的栏杆外有些危险地弯下纤细的上半身,朝下面望着——她好像在向地上玩耍的猴子招手——我觉得地上应该是只猴子。我很自然地觉得那就是只猴子,不知为何我会这样想。其实,地上被少女逗玩的究竟是小猫还是小狗,抑或是个小孩,我并不知晓——我正准备验证一下我这直观的猜想是否正确,我们的驳船已经驶过了那家的石墙,由于石墙太高,看不到地面上的情形了。是猴子,我心里这样断定了。我对厦门的第一印象,竟是那“淡紫色”少女逗玩的东西,一定是只猴子。这是我后来才联想起来的事。那面向大海带阳台的房子,之后我受人邀请曾去过一次,那是厦门一流的茶园——东园,那位逗弄着“猴子”的少女,就是那家可怜的服务生里的一个。

一个苦力拿着三件行李——小郑的、小陈的和我的,我们走进一家旅馆。那个看起来是旅馆掌柜的男人,领着我们去看二楼的房间。那是一间昏暗的、不通风的、六块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小郑和小陈在说着什么,然后小郑向旅馆掌柜说了些什么,之后再向苦力吩咐了些什么,旋即下楼。“没有贵些的、好点的房间了。”小郑简单地向我说明。于是我们再一次走上狭窄的街道,走在不足两米宽的石板路上。街上看起来很热闹,到处都是杂货店。我们走着,看到路边有挂着鱼和肉的店铺,也有的店门口挂着旧衣服,这里应该是厦门的二流街道。迎面来了一顶轿子,分开狭窄道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上面坐着一个头戴帽子、身穿西服的绅士。

他确实是东洋人无疑,但看起来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日本人。乍一看像是有着复杂血统——比如说,是马来人和中国美人生的混血儿什么的……他具有学者般的清瘦风貌,须髯稀疏、鼻梁高挺。看起来三十七八岁。

我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这与我们毫不相干的男人,小郑径直走进了一幢房子。这里应该也是旅馆。穿过二十多米细长的土屋,尽头是像会客室或是餐厅的大房间。那里摆着十多张桌椅。另外,两边的墙壁旁还摆了很多椅子。十五六个客人随处坐着聊天,或是独自打着盹儿。大房间的前面有一个看似收银台的地方,对面是“U”字形的楼梯。这间房子位于临街房子的背后——穿过那二十多米土屋,来到其背后,临街的房间和位于其背后的这间旅馆,由平坦的屋顶相连,屋顶上方有露天平台。收银台就在那个平台的下方,沿着“U”字形楼梯上来,便可到达这个平台,然后进入大厅。大厅的三面都是客房。坐在收银台里的男人给我们看了靠边上的两个房间。窗户朝着天台方向开得很大,因此房间里很亮。因为亮堂,房间里的不干净更加显眼。房间的天花板和四个墙角布满了蜘蛛网,又堆着煤,变得黑黢黢的。蜘蛛网又因为不堪其重变成一簇,从天花板上耷拉下来。一张床紧贴着墙边放着。窗户下面有一张仿制紫檀木的旧四角小桌子,桌子对面是两把没有靠背的椅子,另有两把大椅子。另外,墙正中安了一个可以向两边打开的壁橱。墙上题了五六个大字,下面是一张喜鹊牌香烟的广告,上面三色板上上海风俗的美人已经布满了灰尘——这便是这个南华大旅馆的特别优等房间。光住宿费一个晚上就要一元八十钱大洋。最后,我们还是在这里住下了。除住宿费之外,我每天还要额外花五十钱到七十钱不等,让他们把小郑的床也安到这个房间里来。而小陈则住在与我的房间隔着大厅相望的对面房间里。我的房间大概有八张榻榻米大小,他的大概有六张榻榻米大。

按当地风俗,早饭我们就着猪肉和什锦酱菜喝了像米汤一样的薯粥。小郑告诉我们,三个人的早餐大概十五钱。

我们去银行把日元换成中国货币。今天银元升值,一元钱值一日元五十八钱,于是我只换了五十日元。我是在新高银行厦门分行换的,而小陈去了靠近英国海关的海岸边的台湾银行。大概是因为小陈带着那家的承兑汇票来的。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出于好奇心,小陈在换钱时,我一边看着他数钞票,一边也在心里数着。有三十几张——大概相当于金币五百元。另外还有几枚一元的硬币,小陈将硬币一枚一枚地扔向柜台的板子上,用声音辨别其真假。

从银行回到旅馆,在门口狭窄的土屋里,我看到了一顶与刚才在路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细长轿子。我们沿“U”字形楼梯上楼时,刚好碰见刚才在路上看到的坐在那顶轿子里留着络腮胡的绅士——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他正在用毛巾擦额头,准备下楼。因楼梯很窄,他站在那里等我们上去后再走。原来,那位气质不同寻常的绅士也住在这里。

上一章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