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的成功之道

“天鹅”的成功之道

在晴美的夏日,莎士比亚这只“天鹅”成为中英外交场合的话题。批评家必须博观,作家也不能没有学问。《文心雕龙》肯定屈原“取镕经意”(对经典内容的吸纳融汇),提醒作家要“积学以储宝”。誉莎士比亚为“爱芬河可爱的天鹅”的英国文学家姜森(1572-1637),同样重视学问。我们读文学史,知道莎氏没上过大学,但阅读颇广,知识甚丰。姜森在《莎士比亚戏剧集题词》里,没有直接告诉读者,莎氏的学问如何如何。他用遗憾的语气说:“你不太懂拉丁文,更不通希腊文。”换言之,莎氏如懂拉丁文和希腊文,就会更杰出了。

姜森又指出,莎氏作品之成功,乃因为得力于“自然”;阿里斯托芬、泰棱斯等希腊喜剧作家,“索然无味了,陈旧了,冷清清上了架,都因为他们并不是自然世家”。姜森没有解释什么是“自然”。怎样才算合于自然,中西文论家可以不休地争论。刘勰也崇奉自然:《文心雕龙》首篇《原道》开篇即说“文”是“与天地并生”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姜森一方面认为莎氏合于自然,另一方面赞美莎氏为自然添上了诗句:

天籁本身以他的心裁而得意,

穿起他的诗句来好不欢喜!

它们是织得多富丽,缝得多合适!

从此她不愿叫别的才子来裁制。

根据姜森的说法,莎氏的诗句是富丽妥帖的,这就和刘勰所重视的文采异口同声了。《原道》篇指出“日月叠璧”“山川焕绮”,天地都有文采;《情采》篇劈头就说:“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姜森喜欢莎氏富丽的诗风文采,他如果生在中国的晚唐,读到李商隐“庄生晓梦迷蝴蝶”那样浓丽的律诗,一定拍案惊喜,像《知音》篇说的“观绮而跃心”了。

论述自然之后,姜森笔锋一转,指出莎氏的成功,另有原因:“然而我决不把一切归之于自然,温文的莎士比亚,你的工夫也有份。”天才仍需靠努力,此乃不易之理。在《神思》篇中,刘勰认为作家“刻镂声律,萌芽比兴”,又说“寻声律而定墨,窥意象而运斤”,这些都是工夫。姜森说:

谁想要

铸炼出你笔下那样的活生生的一句话,

就必须流汗,必须再烧红,再锤打,

紧贴着诗神的铁砧,连人带件,

扳过来拗过去,为了叫形随意转;

要不然桂冠不上头,笑骂落一身,

因为好诗人靠天生也是靠炼成。

这样看来,莎氏构思、写作,应近于《神思》篇说的“思之缓者”,如“相如含笔而腐毫”,“桓谭疾感于苦思”;至少不会像《神思》篇所讲的“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莎氏《汉穆雷特》(又译《哈姆雷特》)“死后是存在还是不存在”、《麦克白》“明日,明日,又明日”、《罗密欧与朱丽叶》天亮时鸣叫的是“夜莺,不是云雀”等传诵的片段,创作时是可能有苦吟者的汗,有他的呕心沥血的。

在这一部分,姜森用well turned and true-filed形容莎氏的诗句,卞之琳和另一位译者都把这个词组翻作“精雕细琢”。这就是《文心雕龙》的雕龙之意了。

写于2005年7月;2011年夏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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