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之桥

结界之桥

折多山。

上坡时,海拔渐高,每台发动机都燃烧不足,动力迟滞。满荷运载的大卡车喘着粗气,以自行车的速度慢慢爬行,后面积压着一大串小轿车,跃跃欲试探出一寸车头,想超又不敢超;只有老司机才敢抓住时机,一脚地板油,有惊无险地飙过去。

到了下坡时,大卡车的鼓刹不断被淋水冷却,蒸发滚滚白烟。它们挂着一挡,惊心动魄地一步一挪,像一群非洲大象试着下楼梯。无尽的发夹弯过后,突然间,一城灯火,恍如火山爆发后的滚烫岩浆,壅积在狭窄黑暗的山谷:那就是康定城了。我更喜欢它过去的名字:打箭炉。

如果用手遮住视野的下半,你将只看到巍峨的五色山系,峭拔耸峙,云雾横陈;山巅似一座座黑色金字塔,海市蜃楼般飘浮在雾中,一切看上去无关人间。可是,一旦放开遮挡的手,康定城灯火烂漫,红尘熙攘,人间就在脚下,在眼前。难以想象在这样逼仄的深山中,《一千零一夜》似的,坐落着一座古老的城市:传教士、探险家、殖民者、商人、土司、各个民族的人们……走马灯般随时间沉浮,历史上的打箭炉无愧于一座传奇的熔炉。

折多山是从川西盆地向高原攀升的第一道关头。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来来回回翻过这座山,但每次的天气、季节、方向不同,每次都如初见。穿过折多山这道结界,川西大地豁然开朗的那一刻,我总会在心底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很大,你的心也要这样。

抵达康定,我们汇入晚高峰的堵车大军。这座古城的街道太窄了,当年的建城者大概无法想到,一百年后车辆会拥挤到这个地步。“你还好吗?看起来不舒服。”我问小伊。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至少沉默了半小时,一声不吭。“头痛,不过没事,”她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又试了试我的,“应该没发烧,就是特别冷。吃点东西就好了。”

有时候希望疼痛能像背包那样,轮流互相分担。可惜世界上有很多无法分担的负重:病痛首当其冲,爱恨或许也是。白天小伊大概是在雪山上顶着大风拍素材,受了寒,此刻正头疼,低头研究手机上的卫星地图,以此转移注意力,默默克服不适。

在康定的小巷里七弯八绕,终于找到了那家排名第一的羊肉粉小馆子。店面狭小,但很干净。在二楼角落,我们狼吞虎咽干掉了两大碗热乎乎的羊肉粉。小伊像是喝了回魂汤一般,终于浑身热乎起来了。“好多了,”她说,“真是羊肉汤治百病。”

因为雅康高速的贯通,从成都到康定如今只需三个多小时。这是一条桥隧比高达82%的高速公路,一条通往异世界的时空隧道。行车其中,隧道和音乐包裹我们,漫过闲谈,漫过时间,不知不觉,华西雨屏就被抛在了身后。

很难想象,仅仅不到一百年前,这里还是茶马古道的核心路段,往来雅安与拉萨的背夫们,用脚步将石板路摩擦得如同皮革般光滑。背夫中最强壮的,一次能背两百斤重的茶叶,几乎是两匹骡马的负重量。除了茶包,他们还自带十几天的干粮,和一小块盐,用来拌在豆花饭里。背夫胸前通常挂着一个圆形的竹篾圈,用于刮汗水。茶包太重,无法轻易卸下,休息时,背夫就将茶包下面的那根拐棍往地上一杵,原地站着喘息。天长日久,石板路上竟被杵出许多坑洞。

1939年,俄国人顾彼得为了避开沦陷区的战乱,探索“伟大的中国西部”,从上海绕香港、海防、昆明、重庆,抵达康定。在藏彝地区,他写下一系列见闻记录,我读过《彝人首领》一书,其中有一段,描写从雅安到打箭炉的背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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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探险家、植物学家亨利·威尔逊在1908年7月30日拍下的这张四川茶包背夫的照片,如今是哈佛大学图书馆的永久收藏

他们十分可怜,褴褛的衣服遮不住身体,焦黄的面孔有些发青,茫然无神的眼睛和消瘦的身躯好像行尸走肉一般。做这种没完没了的工作,他们的动力完全来源于鸦片烟,没有鸦片烟他们简直没法活下去。他们每到一个正规一点的驿站——肮脏的小吃店,便开始用餐,一般是一碗清清的白菜汤或是蔓茎的汤,一点豆腐或是大量的红辣椒,然后退到卧房,躺到脏兮兮的草席上掏出一根烟枪或是借一根烟枪来抽大烟,我常常听到小店里幽暗的房间里连续不断地传出的抽吸声,并伴随着一股甜甜的树脂味。

他们悠然自得、忘却一切地躺在那里,羊皮纸一样的脸在黑暗中闪现。如果有月光的话,他们又继续上路,沉闷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气中上下回响,不管阴雨绵绵还是阳光灿烂、风霜雪冻,成百上千的背茶者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来往于雅安和打箭炉之间。

当死亡来临之时,他们只是往路边一躺,然后悲惨地死去,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死活,这样的事周而复始,没有人会因此而掉泪。由于过度的疲劳,他们在休息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沿途的一切景物对于他们来说都毫无兴趣,他们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拖着步伐从一块石板迈向另外一块石板,他们仿佛是些异类,你无法安慰或是帮助他们,他们似乎已经脱离了人类的情感,比骡子和马匹还更加沉默。当背负着重重的货物行走时,他们惟一能发出的声音便是粗重的呼吸声。

历史上,大渡河两岸的物资转运全靠渡船或溜索,穿梭其中的惊险,如“同时身在天堂与地狱之间”。1705年,清康熙皇帝下令在大渡河上修建一座铁索桥,取名泸定桥,举全国之力推进这项工程。据说当时的西南并不产铁,每一块建桥的铁,都是从陕西等地千里迢迢运来的。桥身13条铁链,总重40吨,12 164个环环相扣的铁环上,刻着铸环工匠的标记,保证任何一个铁环出现问题,都有迹可循,有责可追。

如此沉重的铁链,是如何从此岸架上彼岸的?我想象着当时的工匠们用溜索、竹筒,一块一块将铁材从二郎山一岸运到海子山一岸,喊着震天的号子反反复复拉起……血汗如雨滴那样坠入奔腾的大河。

仅仅一百年过去,世界完全变了。历史仿佛有了加速度。道路轻快平滑似某种轨道,人们的感知也被这种加速度彻底改变。

我们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在了车窗的按钮上,悬着,准备着什么。快了,快了——某一刻,鲜红色的双塔桥墩刺向天空,挑起钢缆,酷似几架巨大的竖琴,横陈峡谷。标志性的兴康特大桥到了:我们摇下车窗,调大音乐,莫西子诗的《越过群山》歌声被一阵横风突然吹散,飘过二郎山的重峦,大渡河的清涛,我们放肆地随风呼喊起来,感受轮胎碾轧钢板的声音和震动,像是驶上了一块巨大的甲板。视线穿过鲜红色的钢缆,桥下奔涌的大渡河令我想起刚读完的那本《彝人首领》。我对小伊说:“顾彼得有一句神来之笔,形容大渡河‘像一条青色的巨蟒,在峡谷底下缓缓蠕动’。”她听了,轻声惊叹着,转头看向大渡河,拍下了从桥上俯瞰河谷的照片。

又一阵剧烈的横风穿桥而过,几乎能感觉到车身都被摇动,窗缝发出啸叫:峡谷的瞬间风速可达32.6米/秒,相当于12级台风。这一带是高烈度地震区,两岸陡峭的边坡结构和复杂的风环境,对任何工程来说都是巨大挑战。兴康特大桥因其出色的设计,获得过2019年国际桥梁大会(IBC)古斯塔夫·林登塔尔金奖。

在一篇关于桥梁设计史的资料中,我第一次了解到“预应力钢筋混凝土”这一术语,当即被这个迷人的设计所折服——简单说,将钢筋充分拉伸,就像一根拉伸后的橡皮筋那样,埋入混凝土中,整个结构就自带收缩性,能有效地抵消外荷载所引起的拉应力,推迟混凝土开裂。兴康特大桥的引桥部分,也采用了类似的设计。

在足够大的尺度上,钢筋也不过是一条橡皮筋。山脉、岩石,也不过像一块蛋糕。兴康特大桥则像是一座结界之桥,时间与空间,城市与自然,因这座桥而贯通。

在所有的人类建筑中,我最喜欢塔与桥。若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么垂直的塔是复调音乐的极致;而水平的桥则是主调音乐的极致。桥,不仅是凝固的音乐,也是凝固的血汗、智慧,凝固的眺望与穿行。

西班牙语中,“桥”是阳性单词;而在德语中,“桥”是阴性单词。斯坦福大学认知心理学科学家莱拉·博罗迪茨基研究发现,西班牙语使用者更容易将桥与壮观、雄伟等形容词相联系;而德语使用者,则以美丽、优雅等女性化的感觉来描述桥梁。她在一次Ted演讲中说:“每天世界上的70多亿人说着7000多种不同的语言,这意味着每天有7000多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在涌动。”

中文词汇没有阳性和阴性的区别,因此桥梁在我心中,既优雅,又雄伟,是双性同体的。人类是一个被自己的语言系统所塑造的物种——就连方言,也能折射不同的人格。一位能讲多种方言的老友就曾感慨,说广东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犀利、务实;说成都话的时候,幽默、松弛;说上海话的时候,绵里藏刀;说普通话的时候,则是一种完全中立、中性的工作状态。

有谚语说,“学一门新语言,获得一个新灵魂”,语言的边界有多大,你的世界便有多大。语言,即人类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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