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关:蔡锷拔剑有遗篇

雪山关:蔡锷拔剑有遗篇

中国古代进出四川盆地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有几个躲不过绕不开的雄关险隘。陕西方向,有嵌于如剑的奇峰间的剑门关;湖北方向,有对峙于滚滚长江边的瞿塘关;云南方向,有壁立千仞关河中流的豆沙关。这几处关隘,历史悠久,声名显赫,威风八面。

读了蔡锷的一副楹联,方知在贵州方向赤水河四川一侧连绵不绝的群山之间,还有一座筑于古盐道之上的雪山关。此关海拔1900余米,筑于明代洪武年间,大概是为防止滇黔诸夷北犯而建,又因扼川黔盐运要道,顺便征收些过路钱。由于明代以来川黔间并无多大的战事,这座锁钥黔滇的险关浪得了一个“蜀南第一雄关”的虚名。

如果不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极其重要的“扳道工”——护国将军蔡锷,在中国历史的列车好不容易驶出封建王朝的终点站,却行将倒退回去之际,在彩云之南拔剑而起,在雪山关上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将列车引向了通向共和的光明之路,雪山关恐怕已在历史的长河里隐去,不再泛起波澜。

登临

促使我前去瞻仰雪山关的,除蔡锷将军打响讨袁护国第一枪的壮举,还因为那副正气凛然、令人热血沸腾的对联:是南来第一雄关,只有天在上头,许壮士生还,将军夜渡;作西蜀千年屏障,会当秋登绝顶,看滇池月小,黔岭云低。

蔡将军从昆明誓师出征,由滇入黔,至泸州纳溪一线与袁世凯的军队血战。征途千里,唯独在雪山关上吟出如此豪迈而壮丽的联句,一定是雪山关独特的景观与历史底蕴,拨动了他本已壮怀激烈的心弦。

雪山关遗址位于叙永县赤水镇黄坪村三社,叙(叙永)赤(赤水镇)公路西侧几公里的山上。我们将汽车停在雪山关公路道班的大院里,便沿着大院对面的一条坎坷不平的机耕道向雪山关攀爬。这条路不是当年的盐运古道。原本通往雪山关且保存得较好的石板道,是从叙赤公路边一个名叫关脚的地方开始的。我们游览的重点是雪山关本身,为节约时间,便选择了这条新修的比较快捷的土路。

这条土路,大部分路段挨着山脊,因此一路视野开阔。向雪山关所在的贵州方向望去,一座大山,如一堵巨大的城墙,遮断了我们的视线,这是四川盆地南缘最后的一列山冈。山冈背面,再往南,过赤水河,便是中国工农红军如走泥丸的贵州乌蒙山了。

时值初秋,一路的景象萧索寂寥,我们没有遇到一个游人,连樵夫、羊倌也不见踪影。当年护国大军翻山越岭时的人喊马嘶已化为寒鸦秋虫的啼鸣。

雪山关出现在我们眼前,是突如其来的。原来,我们脚下之路,基本上与雪山关处于同一海拔,绕过一个坡,雪山关几乎就在面前,以至于我们一时还不敢相信它就是雪山关。

如大多数雄关一般,雪山关坐落在两座如挺拔的乳房的山峰之间,将狭窄的隘口完全阻断。而与其他雄关不同的是,它没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墙堞,没有威风凛凛的敌楼,仅是一幢正面宽20多米、高六七米的石砌房屋,不过,一道高近3米的拱形城门,明白无误地告诉叩关者,这是军防要塞。关门前的坡下,是那条蛇行斗折的千年古盐道,道上的一块块青石板在满坡的蒿草杂树丛中时隐时现,如蜷伏山沟的巨蟒的鳞片。

在这一刻,我们不约而同地驻足,不约而同地凝视雪山关。我们在矫正着头脑中预设的雪山关的形象,我们在想象着护国军千万人马拥出雪山关的场面,我们仿佛看见蔡锷将军在雪山关前横刀立马、怒发冲冠。

览胜

走近关门,门额阴刻的“雪山关”三个大字映入眼帘,这是雪山关的北门,面向四川。大门两侧的石门枋上,刻有一对联:“孤城万仞山,羌笛春风吹不度;八月即飞雪,玉门秋色拟平分。”联中借用唐代诗人王之涣《凉州词》中“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名句,描绘出雪山关的高耸峻拔。门前的石板道旁,是一列镌刻历代墨客骚人咏叹雪山关诗词的石碑,令人平添几分肃穆之感。

明代四川状元、著名诗人杨升庵谪戍云南永昌卫,屡次途经叙永雪山关,留有“雪山关,雪风起。十二月,断行旅。雾为箐,冰为台。马毛缩,鸟鸣哀。将军不再来,西路何时开”的诗句。此诗吟唱出雪山关的雄伟气势和翻越雪山关的艰辛,自然被后人镌刻于石碑之上。

“一上雪山关,日疑手可掬……当关据一夫,万马应裹足。”清代乾隆朝翰林李骥元(与其兄李调元、李鼎元为“绵州三李”)《雪山关》诗,用夸张的手法,描写出雪山关的高耸险峻,这首诗的全文,也镌刻在碑上。

登临雪山关之前,从一些游记得知有一老太婆常年居于与雪山关连为一体的凌峰寺内。见寺门紧闭,我上前叩门,却始终无人应答。后来听说,里面并无历史遗物了,仅供奉着玉皇诸神,并贴有孙中山、毛泽东、朱德的画像。

我从面对北关门的右侧坡上绕过雪山关,便来到南关门,也就是面对贵州的一方,脚下,便是四川盆地最南缘。

南关门的形制,与北关门相似,其门额上,依然有“雪山关”三个大字。石门枋上,蔡将军那副气壮山河的对联赫然在目。驻足细看,以行楷书写的上联笔力遒劲,颇见书法功力,落款时间为“民国十年辛酉秋九月”;下联一看便知是近几年补写、镌刻,其书体与上联相同,书法水平却难以望其项背。再看,果然是当地政府于1995年维修雪山关时所为。我略感遗憾之际,发现在下联旁边的墙根处,一截高仅两尺的断碑无助地倚在墙边。我俯身细看,断碑上仅见下联的“屏障、云低”等残句断字,这才是原汁原味的下联石门枋。但愿它不被当作乱石抛弃。

伫立南来第一雄关的南关门前,举目遥望黔滇方向,乌蒙群山如一堆堆土丘,又如波澜不惊的海洋,从细如银线的赤水河南岸绵延至天际,果然令人遐思无限、豪气顿生。

1916年2月一个大雪漫天、寒风呼啸的日子,手执马鞭、身着戎装、征尘满面的蔡将军伫立关前,注目关前关后峡谷里奔涌的护国军第一军二、三梯团的千军万马。此时此刻,他的耳畔,一定回荡着昆明誓师讨袁的震天呐喊;他的胸中,一定激扬着草海阅兵的浩荡雄风;他的眼前,一定是一幅浴血疆场、马革裹尸的悲壮画面;当然,在他的心底,也泛起缱绻缠绵的漪涟,那是红颜知己小凤仙与他一别永诀时,吟唱的“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前生愿……”

于是,那一副浩气长存的千古名联,便从蔡锷心中奔流而来。

为了体验雪山关的险峻,我分别沿南北关门下的小道下行了数百米。北关门下的小道,坡度较缓,道面较宽,古盐道的石板也基本连贯,仔细寻觅,尚能发现经年累月马帮背夫留下的脚印和拐耙窝。南关门下的小道从陡坡上急转直下,且不足两尺宽,山风掠过,令人有站立不稳的感觉,道面被野草覆盖着,令人走得战战兢兢,若一脚踩虚,恐怕要直接滚入赤水河里。看来,历代文人墨客对这座雄关的咏叹,“当关据一夫,万马应裹足”所言不虚,“作西蜀千年屏障”也并非过度浪漫。

观铭

下了雪山关,我来到了南距雪山关60余公里、北距泸州市区50余公里的纳溪护国镇。蔡锷亲率的护国军第一军与袁军正面激战的主战场纳溪棉花坡,便距此不远。此次战役长达4个月,史称泸纳之战。

泸纳之战,蔡锷在叙永忠烈宫内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并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身先士卒,亲临前线指挥作战。1916年3月15日,广西宣布反袁独立,其他各省也纷纷响应。蔡锷抓住这一时机,向袁军发动总反攻,连战皆捷,拿下纳溪、江安、南溪等地,占领了距泸州城仅10余里的南寿山。护国战争取得了巨大胜利。泸纳激战,震撼全国,各省相继宣布独立。6月6日,袁世凯在绝望中死去。6月7日,黎元洪继任大总统,护国战争遂基本结束。

面对数量和装备占绝对优势的袁军,护国军能以弱胜强,这与蔡锷卓越的军事指挥才能密不可分。他的军事才干,在20世纪初就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时便显露出来。

1904年10月,该校九期步兵科学生毕业,其中日本人300余名,中国留学生4名。获第一名殊荣毕业的,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民国军事家蒋百里,他因此获天皇的赐刀。获第二名的便是蔡锷。同期毕业被蒋百里、蔡锷抛在后面的日本人,有后来成为日本陆军大将的荒木贞夫(甲级战犯)、真崎甚三郎,以及小矶国昭、本庄繁、松井石根等日本陆军的军官。泸纳之战中在蔡锷麾下任护国军第三梯团第六支队队长的朱德,率领士兵浴血奋战了40多个日日夜夜。他采取“出奇制胜,猛攻急追,速战速决”的战术,打得袁军溃不成军,赢得了“英勇善战,忠贞不渝”的声誉。“良师益友,指路明灯”,这是当年因此一战成名的朱德对蔡锷的由衷赞誉。

护国战争进入善后阶段后,蔡锷的喉症加剧,不能发音,只得以笔代口。他来到泸州大洲驿叙蓬溪(今护国镇)附近的永宁河舟中养病休息。

永宁河穿护国镇而过,这条不太知名的川南小河不但比我想象的宽阔,且水质清澈、碧波荡漾,镇里的河段岸边巨石壁立,镇外的河段两岸是翠竹长廊,河心还镶嵌着翡翠般的小岛。这川南小镇的宁静与秀美,一定令这位从湘水麓山走来,在波诡云谲的变革之年几经沉浮,在铁血战场浴火重生的将军浮想联翩。令人感慨奋发的《护国岩铭》及序文由此而生:“护国之要,惟铁与血。精诚所至,金石为裂。嗟彼袁逆,炎隆耀赫。曾几何时,光沉响绝。天厌凶残,人诛秽德。叙泸之役,鬼泣神号。出奇制胜,士勇兵骁。鏖战匝月,逆锋大挠。河山永定,凯歌声高。勒铭危石,以励同袍。”

蔡锷挥毫题写的“护国岩”三字,镌刻在镇里临河一块高七八米的巨石之上,其撰写的《护国岩铭》及序文,由总参谋殷承瓛书,镌刻于“护国岩”三字下方。为方便游人瞻仰,当地政府在巨石下的河滩上,修建了一座有护栏的观景台。伫立台上仰望,“护国岩”三个殷红的颜体大字,如长风中漫卷的战旗,那突兀而立的巨石,犹如护国壮士血肉筑成的铁壁铜墙。

余音

袁世凯死去后不到半年,蔡锷也因艰苦作战,久病不医,于1916年11月8日在日本福冈长逝,年仅34岁。1917年4月12日,蔡锷魂归故里,国民政府在长沙岳麓山为他举行国葬,他因此成为民国历史上的国葬第一人。

北京举行公祭时,一位身着素服、臂戴青纱的年轻女子,在蔡公灵前深深地鞠躬,并送上一副挽联:“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哪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当在场的人们意识到了什么,欲争相从她口中打听点什么时,她却悄然消失了。这位女子,就是当蔡锷身陷囹圄、壮志难酬之时,以柔弱的双臂助他鲲鹏展翅、重上九霄的小凤仙。

在中国历史上,英雄与美女的故事数不胜数,人们传颂着项羽与虞姬,记住了吕布与貂蝉……这些历史深处的人物,至今还鲜活如昨,是因为他们或爱得率性、或爱得浪漫,符合大众的审美意趣。而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本应是近现代史上广为传扬的英雄与美女的佳话,却因为爱得深沉、隐讳而显得扑朔迷离。

在京城风月场红极一时的小凤仙,自此隐姓埋名,没入茫茫人海。自从得了蔡锷的一句“自是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她此心可慰,一生足矣!

大约在1949年,小凤仙在沈阳做了四个孩子的继母。多年后那四个孩子中的一位,在已成为老人时回忆道:“继母特别喜欢一张照片,她总是拿出那张照片静静地看,看照片时也从不忌讳我们,那是她和一个年轻将军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很英武,肩上有着很大的章,衣服上还有很多金黄色的穗。我曾问她:‘这是谁啊?’她淡淡地一笑回答:‘这是一个朋友。’”

弹奏过高山流水的琴弦,注定只为知音而鸣,否则,它宁愿蚀断;曾经沧海的淡定一笑,注定只为一人而灿烂,否则,她宁愿沉默。

当我离开护国镇时,已是薄暮时分。眼前,炊烟逐归鸟;耳畔,鸡犬遥相闻。这样的一幅祥和恬静的画面,蔡锷将军乐意看到且已经看到,因为他的英魂从未离开四川:“锷一苇东航,日日俯视江水,共证此心,虽谓锷犹未去蜀可也。”

蔡锷不死,他隐于巴山蜀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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