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5月京都

夜色就那样漫下，虽然晚风中的京都依然有些凉意，但鸭川畔已经有许多散步的人，男女老少，三三两两，望着那鸭川清清的东流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是不是他们盼望夏天已经盼得太久了，以致刚踏入5月黄金周，人们便涌了出来，挤满这古都的每一处地方？在河畔，还坐着几位中年男女义务工作人员，旁边拴了几只猫，原来是在为流浪猫筹款。

鸭川后面是高高的酒馆街后院，一条浅浅的人工溪水在它下面流过，只见两只野鸭浮水觅食，十分配合鸭川的意境。但更有气氛的，还是5月1日才开市的“纳凉台”，那是从各个餐馆伸出的四面通风的高脚屋，高脚撑在溪水上。纳凉台这里那里点着球形的灯火，或许是因为昨天才开始做生意，一眼望去，家家还都未满座。那些客人或坐或倚，吃饭喝酒。这也是热天才有的景象，纳凉台开到9月30日便收起，到明年5月1日再重新搭建营业。

绕到酒馆街的正门，看那各家门前的牌价，我才知道，同一家饭馆吃饭的价钱，在纳凉台比在室内要贵一半多。看来，风月和诗意，也是必须用银子来交换的。

当然，在酒馆街走一走，也可以两袖清风。灯红酒绿，酒香四溢，人流在窄窄的小巷中漫过来又漫过去，忽然眼前一亮，两个穿和服的艺伎脚踩木屐踏着碎步，迎面而来。大概是去酒馆上班吧？她们的脸涂得煞白，嘴唇又抹成鲜红，和我在附近闹市“四条”碰见的穿和服的年轻日本女郎相比，又是另一种风情。只见那浓妆的女郎款款走去，消失在人流中。在日本，平时穿和服的女性并不多，我见到最多的一次，还是在奈良的世界文化遗产东大寺。那天，正好有一场法事，而且穿上和服的女性，全都在中年以上。中午天气比较热，她们却全不在意。

京都闹市也并不特别，而霓虹灯闪烁得最厉害，音乐播放得最狂热的地方，必是赌场。但赌场与我无缘，还是白天岚山的青山绿水更叫我沉醉。

5月的樱花已谢，杜鹃花却艳艳地开得漫山遍野，跨过渡月桥，桥下流淌的是保津川的河水。桥那边是旅游中心，商店、餐厅、咖啡店、小食店，一间接一间，还有警察值班的“交番”（派出所）。三五成群的鸽子在街上绅士似的漫步，游人走过也并不惊飞，最多加快步伐，由绅士变成竞走选手。年轻车夫们拖着车轮巨大而闪亮的现代化人力车，到处拉客。他们笑容满面，你不上车，只是问路，他也依然不减可亲的笑意，十分详尽地告诉你该怎么走。走着走着又迷路了，再问小铺的老板，他不仅回答，还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地图送给我们。在日本问路，感觉很好，人们不但热心，而且态度亲切。有一回在地铁站问路，那中年人说了半天，还唯恐不明白，干脆领我们穿堂过店，直到目的地，方才罢休。

到了岚山，自然要去看看周恩来总理纪念诗碑，爬坡走到龟山公园，路口有间售卖有关纪念品的小商铺。往右一拐，在林木的围拥下，一块不规则的石碑上，刻着周恩来年轻时所写的一首新体诗《雨中游岚山》，由廖承志手书。周围很安静，春风徐徐拂来，鸟儿在枝头鸣唱。除了我们，只有两位中年日本女性坐在树阴下的绿色靠背长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再往上走，一片竹林把中午的阳光挡在天外，走在林间小路上，但觉凉气森森。我忽然想起芥川龙之介的著名短篇《竹林中》，但眼下游人三三两两而过，热热闹闹，自然也就没有了大盗出没的恐惧，更没有罗生门的故事。

大盗当然是没有的，赶到“嵯峨野”，乘搭以前作运送木材和沙土之用的森林小火车仿造品，我们踏上了“浪漫之旅”，开往龟冈。自然，这仿造品已经改良了，以前是蒸汽火车，现在变成电动的了。我们只买到站票，上得车厢，靠窗口站着一位穿制服的女郎，一见到我们，她立刻让出位置。正待婉拒，她却笑容灿烂，说她是工作人员。原来她是火车上的摄影师，她说给大家个别拍“立拍得”相片留念，如果对拍出的效果不满意，可以不要。如果还满意，付1000日元，便可拿到镶在有纪念字眼的对折精致硬卡上的照片。面对如此亲切的笑容，又何况她的专业水平相当不错，乘客们哪有不乖乖就范之理？车过铁桥，穿山洞，隆隆驶过岚山，间中拉响的汽笛，在山野间回响。保津川的河水，忽左忽右地在我们眼皮下流淌，当火车和木船隔着空间交叉而过的时候，上下的乘客相互挥手欢呼致意，传递着浓浓的真情和诚挚的祝愿。

本来打算从龟冈搭木船回头，一尝急流险滩的味道，不料假期人多，船次虽多，也是供不应求，只好把遗憾留待将来弥补了。

也许，世上完美难求，比如金阁寺，现在的这一座，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座“本真”了。金阁寺的小僧，一把火把原始的金阁寺烧毁，那是1950年的事情。他被捕后招供说，因为它实在太美了，美到使他不能忍受。次年，小僧也郁郁而逝。呈现在我面前那铺上一层箔金的金阁寺，是1955年重建的，它的名声，更因三岛由纪夫的长篇小说《金阁寺》而远扬。当然，《金阁寺》虽然以小僧烧寺的故事作蓝本，但它毕竟是小说创作，必定有虚构的成分，与事实有差距，也很正常。或许这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性，游人蜂拥而来，谁都想把它摄入镜头，最好的角度全给人占领了。那静立水中央的金阁寺，在西斜的夕阳下发着闪闪金光，美得不太真实，令人觉得有些凄凉。

日本的5月黄金周，其实是连接在一起的假日——4月29日是“绿色的节日”，5月3日是“宪法纪念日”，4日是“国民休息日”，5日是“男孩子日”，加上前面或后面的周六周日，正好构成7天假期。在此期间，许多人都会拖儿带女，全家出动外出旅行，而寺庙正是旅游的重点去处之一。金阁寺其实是鹿苑寺的舍利殿，只不过金阁寺名气太大，游鹿苑寺的人，绝大部分是为金阁寺而去，所以鹿苑寺干脆又称金阁寺了。鹿苑寺面积并不算大，人如潮涌，到处热气腾腾。最旺的是香火，不论是老人家、中年男女、新潮少年、摩登少女，还是小孩儿，都要排队轮候撞钟求愿。先投硬币，再双掌拍出一声响，说是提醒神佛的注意，然后双手合十，闭目默默在心中祈佑。还有许多游人挤在售卖纪念品的小商铺前，选购心中所爱，仿金阁寺模样的小饰物幸福铃尤其受欢迎，想必是十分应景的缘故？它是一个小铃铛，一旦配在身上，走起路来，铃铃作响，清脆悦耳。

走出金阁寺，夕阳西下，行道边绿树成荫。街上车水马龙，和寺内的烟香缭绕、善男信女顶礼膜拜相比，又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京都的暮色，正铺天盖地弥漫而来，温度急降，中午还只穿一件短袖上衣，此时已经要披上外套。5月的京都，早晚和中午的温差大，但春天的气息常在。同行的朋友说，晚饭不如去吃烧鸟吧！烧鸟？我一愣。哦，日语把烤鸡说成烧鸟。正说着，“呱”的一声怪叫，吓了我一跳，抬头但见一只乌鸦，从树枝飞向远处苍茫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