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传奇

生死传奇

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透窗。98岁的国学大家文怀沙先生,其声其韵也像阳光一样舒展而健朗,通过电话正向我讲述一个沉重的话题:时间无头无尾,空间无边无际。人的一生所占据的时空极其有限,我们不知道的领域却是无限,对“无限”我们理应“敬畏”。生,来自偶然;死,却是必然。偶然有限,必然无限……

把他的句子竖排,就是一首诗。

我听着听着,心里泛起一股温暖,对这个生死的话题不再感到沉重,只觉得优美、深邃。这是一段当世的佳话,百年的传奇。文公口吐莲花,滔滔而出的也确是一首长诗,是写给他91岁高龄的“少年老友、老年小友”的林北丽先生。

林先生重病在床,自知来日无多。但病痛折磨,生不如死,便向文公索要悼诗,以求解除病痛,安然西去。八十多年前,作为小姑娘的林北丽,曾在西湖边不慎落水,少年文怀沙冒死救她出水。那是“救生”,救她不死。今日却要“救死”,救度她轻盈驾鹤,死而无痛。

知生知死,死生大矣。刘禹锡说“救生最大”。今日文怀沙公,救死亦不凡!

能否救得,还需把话题拉开,交代一下他们的生死之缘。

1907年,国贼猖獗,局势险恶,“鉴湖女侠”秋瑾托付盟姐徐自华:倘有不测,希望能埋骨西泠。不想一语成谶,女侠就义后,徐自华多经周折,才按烈士遗愿将墓造好。并在苏、白两堤间,傍秋墓为秋侠建祠,取名“秋社”。1919年,年方9岁的文怀沙,随母亲来到杭州,拜母亲的好友徐自华为师,在“秋社”里学习经史子集、吟诗作赋。

不久,徐自华的小妹徐蕴华,带着女儿林隐由崇德老家来杭州,也住进“秋社”。用柳亚子的话说是“天上降下个林妹妹”。林隐10岁便有诗:“溪冻冰凝水不流,又携琴剑赴杭州。慈亲多病侬年幼,风雪漫天懒上舟。”

文怀沙称其是由诗人父母“嘎嘎独造的小才女……”

由此,文、林两人开始结缘。后来日本侵华,徐自华去世,大家为躲避战乱,各自西东,一时间文怀沙便跟“秋社”的小伙伴以及诸多亲友都失去了联系。直到1943年,正在四川教书的文怀沙,从南社领袖、国民党元老柳亚子写给他的信中得知,曾烈烈轰轰嫁给林庚白、并用自己柔美的右臂为丈夫挡过子弹的林北丽,竟是他儿时的小伙伴林隐……

这就又引出一个不能不提的人物——林庚白。其字“众难”,自号“摩登和尚”。依此也可窥视其不同一般的风流才情。高阳曾这样描述他:“宽额尖下巴,鼻子很高,皮肤白皙,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辛亥革命后林庚白被推举为众议院议员,帮助孙中山召开“非常国会”,领导护法。后因军法破坏,孙中山愤而辞职,林也随之引退,重操老本行:研究欧美文学和中国古诗词。他本就擅长写诗填词,曾放狂言:“十年前,郑孝胥今人第一,余居第二。若近数年,则尚论今古之诗,当推余第一,杜甫第二,孝胥不足道矣!”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精于命相学,曾出版相学专著《人鉴》。当时许多名流要人都请他算命,轶闻很多。如徐志摩乘机遇难、汪精卫一过60岁便难逃大厄等等,如同神算。当时上流圈里流传一句话:“党国要员的命,都握在林庚白、汪公纪(另一位算命大师)二人手中!”

他自然也要反复推算自己的命造,且不隐瞒,公开对友人说他的命中一吉一凶:吉者是必能娶得一位才貌双全的年轻妻子。此后不久,果与年龄小他20岁的林北丽因诗结缘,成为一对烽火鸳鸯。娇妻系同乡老友林景行的女儿,两人气质相投、词曲唱和,取室名“丽白楼”。可以想见,他们的闺中之乐甚于画眉。而他命里的一凶,则是活不过50岁。因此重庆的几次大轰炸,都让他十分紧张。1941年初秋,他发现了一线生机,到南方或可逃过劫数。于是携妻南避香港。不想日军偷袭珍珠港,战火烧到香港。同年12月19日傍晚,日寇的子弹穿过林北丽的右臂,射中林庚白的心脏,年仅45岁的诗人竟真的倒下了。

丈夫下葬时林北丽写了一首祭诗:“一束鲜花供冷泉,吊君转差得安眠。中原北去征人远,何日重来扫墓田。”

此后她辗转又回到重庆。文怀沙知道了这些情况,便立刻赶去重庆看望她,两人相聚一个月,分别时文怀沙留诗一首:“离绪满怀诗满楼,巴中夜夜计归舟。群星疑是伊人泪,散作江南点点愁。”

解放后林北丽出任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图书馆馆长,编纂校订了与丈夫的合著《丽白楼遗集》23卷。1997年,文怀沙从北京南下上海,为林氏一门三诗人的合集《林景行、徐蕴华、林丽白诗文集》作序。文、林两位白发堆雪的老人再次聚首,细述沧桑。

事隔11年,文老先生突然接到林北丽老人从医院的病床上打来电话,要求在还活着的时候见到他为自己写的悼词……这样一位才女,已经活成了一部传奇,死也必定不俗。所幸知心赖有文怀沙,这恰好也可成全文公的智慧和才情。

心悲易感激,俯仰泪满衿。接近百岁的文公,焦肺枯肝,抽肠裂膈,却压抑着自己的悲怆,寻找着能说透生死的方式。对林北丽这样的奇女子,已经透彻地理解了生的意义,她不会惧怕死亡,只惧怕平淡无奇地死去。

因此靠哄劝没有意义,他的悼诗不是救她不死,而是送她死而不痛,护卫着她的芳魂含笑九泉。这比“把死人说活”还难!文公长歌当哭,当夜一挥而就:

老我以生,息我以死

生不足喜,死不足悲

不必躲避躲不开的事物

用欢快的情怀,迎接新生和消逝

对于生命来说,死亡是个陈旧的游戏

对个体而言,却是十分新鲜的事……

生命不能拒绝痛苦

甚至是用痛苦来证明

死亡具备治疗所有痛苦的伟大品质

请你在彼岸等我,我们将会见到生活中一切忘不了的人……

一百年才三万六千天,你我都活过了

三万天,辛苦了,也该休息了

结束这荒诞的“有限”

开始走向神奇的“无限”

我不会死皮赖脸地老是贪生怕死

别忘了,用欢笑迎接我与你们的重逢

……

在哲学意义上真正活过的人,曾热烈壮丽地拥抱过生命的人,就会有这种智慧和勇气,从容面对死神,跟生命说“再见”。真正地死,是因死而不死。不是哭天抢地的惧怕,也不是无可奈何地垂死。一般人只意识到死的空虚,所以才惧怕。看透生死的转化,死是今生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死亡是黑暗,可以武断:黑暗后面必然是光明。”还有何惧哉?

人在临终时多不流泪,哭泣的是别人。这说明死亡有活人所不知晓的快乐和平和。幸福的人是活到自己喜欢活的岁数,而不是别人希望他活的岁数。死生本天地常理,文怀沙老先生经历百年沧桑,参透了生死,其情其诗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还愁不能慰藉一个智慧而美丽的灵魂吗?

一个月后,林北丽老人怀抱文公的悼词,安然谢世。于是成就了一段百年佳话,生死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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