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铁匠家的童养媳
京派尔似乎很不满意我的回信:你爷爷的行为带来了民众的伤亡,你不觉得内疚吗?至于日本侵略中国的前因后果,我们都有定论,写得很清楚,不用你在这里发表高论。
我无言以对。如果谁都能预知后果,那也就没有历史可书写了。如果日本知道自己最后终将失败,那么就不会侵略中国了。如果我爷爷知道杀了两个日本兵的代价是 30 多同胞的死亡,即使那两个日本兵该杀,他也宁愿躲在山里永远不再出来。如果我今天知道要这样无休止地遭到京派尔的怀疑和质询,我打死也不会去校长办公室。至于我爷爷招致 30 多人的屠杀,我当然觉得内疚,如果我知道这些被杀的人的亲属在哪,我会替我的爷爷请罪,毕竟他们消失的生命与我爷爷的行为相关,不管正义不正义,如果生命都没有了,所谓正义对他们来说也毫无意义了。也许我爷爷那时也心里愧对左邻右舍,也许他害怕亡灵的惊扰,等到“民国”三十四年日本鬼子投降,我爷爷也没有回到宁乡县城同家巷的那个铁铺,更不用说再在那重操旧业打铁谋生了。他搬到远离城区的凤形村靠打短工勉强为生。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四年,突然村里来了土改队,我爷爷才知道国民党的政权垮台了,五星红旗取代了青天白日旗,共产党领导人民成了国家的新主人。
我爷爷李沃夫在宁乡县城同家巷打了二十多年的铁,靠打铁他娶了老婆,有了子女。最初是跟他堂兄李沃新学艺,他堂兄在同家巷头开了一家还算有规模的铁铺,几年后他堂兄听说北方正在进行军阀混战,北方的男人们因为打仗差不多都打光了,急需从南方招募一批新兵,他堂兄很是害怕,怕那些抓壮丁的人看到他们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一起打铁,正是当兵的料子,所以他堂兄要我爷爷自立门户。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根据民国一般的规矩,家里只有一根独苗就不会抓去当兵。当然如果很有钱,也可以买通保长或者招募新兵的长官让别人顶替。问题是如果谁有钱谁都不会去打铁了,所以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只有兄弟俩分开才能避免被抓丁。我爷爷为了活命,好不容易借了亲戚十九块光洋,在同家巷巷尾另开了一间临街小铁铺。那时他有年老的父亲和残废的母亲,都帮不了他什么。日子不是一般的苦。最辛苦的是去运煤,打铁少不了烟煤,而这些煤只有三十公里以外的煤炭坝才有,所以每个月有三次他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肩挑着二百多斤的煤回同家巷,有时遇上大雪,碰到刮风下雨也得硬着头皮挑。本来打铁是力气活,要两个人的,他自己单独开店后只能接一些小件来加工,这样也就赚不了几个铜钱,只是勉强糊口饭吃。好几年后不但十九块光洋还没有还清,到了三十四岁了他还是可怜的单身汉,能讨上老婆除了祖坟葬上了龙脉。媒婆也费尽口舌,讲尽好话,让他相了十几个姑娘,不是他看不上别人,而是没有哪一个姑娘肯看上他这个穷光蛋。我爷爷李沃夫长得并不寒碜,身体也很壮实,一两百斤可以随便举过头顶。那些姑娘起先看到他都很中意,但再一仔细打听,个个掉头就走。因为他家只有一间半房子,所谓的那半间就是临街搭的一个披屋,即他谋生打铁的地方。剩下的那一间要住三个人,一个是他那年老多病的父亲、一个是他走路一拐一拐的母亲,一个就是他自己,要是再娶上一个,老鼠都挤不进去了。
尽管我爷爷穷得身上只有父母给他的两颗蛋,但人都有走运的时候,不知是哪门子风吹到了他家的祖坟,沩江那边一家姓林的人家看中了他。这林家有好几个姑娘,最小的那个才十一岁,林家承诺可以让那个最小的过来做童养媳,三年之后就可以跟我爷爷圆房。不过有三个条件,一个条件是彩礼要十二块光洋,二就是嫁过来之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帮忙打铁,女孩干不了男人的活,更不用说她是小脚,三就是结婚之后就要分家单独过。这三个条件是为他们林姑娘好,却给我爷爷出了难题。你看,要分家的话,那老爹还好说,可那残废的老娘怎么办。我爷爷不愿意但拗不过他的父母亲最后同意了条件。一九三二年夏,我爷爷就这样有了老婆,但人们都知道他的老婆是用他老娘的命换的,因为自林姑娘进了门,他老娘就搬出了破屋,再也没有了音讯,据说是直接跳了沩江,而他的老爹搬出去之后仅另搭了一个窝棚过夜,说等有了孙子他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
男儿一辈子打铁苦,女子磨豆腐磨到哭。偏偏我爷爷学来了这打铁的苦差事,辛辛苦苦地劳作好几年,所有的财产还只是在同家巷子里的一间半房子。这同家巷子是宁乡县城的一条主要街道,有一里多长,全由青石板铺成,最东头一直连到沩江。我爷爷李沃夫出生时,同家巷子才二十多户人家,到他成年时已有一百多户了。每天这巷子人来人往,有从北面益阳来本地买猪仔的小商人,还有从南面湘潭来买刀豆花的商贩,更多的是从长沙来推销新式工业产品的商人。自林姑娘进了门我爷爷家的生意也渐渐兴隆起来,铁铺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了半个巷子。
过年了,他就像小孩一样最开心,不仅仅是他能歇上半个月不用打铁,或者有时间去走亲访友,而是他可以过江到对面的大山去逮一些野兔回来进补。野兔喜欢冬天,几乎没有天敌,肥肥壮壮。所以每到过年时节,我爷爷就会去大山抓野兔,但在他讨老婆回家的前一年的除夕,他差点送了命。那天他过河去对面的大山送香,树木很茂密,走到半山腰他看到一只肥肥的野兔跳来跳去。于是,他拔腿猛追,追啊追,总是逮不到,追得他气喘吁吁,他实在没有力气了打算休息一会,可猛一抬头,一只老虎在五十米以外望着他,他吓得不敢动一丝毫。也许那老虎吃饱了,对视了几分钟之后,老虎离开了。每每想起这一幕,我爷爷就感到后怕。回来后他庆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后福嘛,就是希望能讨上老婆啦。这不,林姑娘就送上门来了。
林姑娘的真名叫林菜花,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更可怜的是她八岁缠足导致双脚畸形,因为缠足的时机没掌握好。到了她十一岁,那畸形的小脚看起来丑陋无比,遭到家人的嫌弃,结果才成了我爷爷的童养媳。由于她的脚不是很灵便,所以在我爷爷家也干不了多少家务活,更不可能打铁帮忙了,但我爷爷很是包容她。毕竟他已经三十四岁了,能讨上老婆就是他修了八辈子的佛才有的。等她长到十四岁,他跟她圆房后,也就真正地成了我奶奶。
童养媳虽然从小就寄居在夫家,但并不能够未到年龄就与未来的丈夫圆房。林菜花在我爷爷家里悠闲地打发日子,她并不知道我爷爷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只听她母亲讲我爷爷李沃夫是她圆房后的丈夫。但圆房是什么丈夫是什么,她都懵懵懂懂一概不知。她那时候是这样的懵懂,即使过了五十九年后,她对外面的世界还是知之甚少。她七十岁那一年,一次她问我:
“电视里面的人到底是人还是鬼哩?”
我笑着说:“他们当然都是人啊,哪里有鬼,世界上没有鬼。”
“那电视里面的人都是死人吧?”
“那可不一定。他们演戏的时候都是活的,当然现在可能有些就死了。大多数应该还活得好好的。那些新闻里被采访的人就跟我们一样都是活的。”
“我还以为那些电视里面的人都是鬼哩!我再问你,人死后躺在棺材里面怎么出气呀?”
“人还能出气就没有死啊?躺在棺材里面的人都不能出气了。”
“好可怕啊!一个人躺在那黑黑的棺材里。”
“人死了什么都不是了,还怕什么?过了若干年就都是土了。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她哪懂得什么‘来于尘土,归于尘土’这样的话,看那表情就知道‘人会变成土’这句话把她吓呆了。谁料到三年后的一天,我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她躺在椅子上,胸前湿了一大片。我吓了一大跳,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脚,再也没有反应,就这样她去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