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守所的教授

第一章 看守所的教授

(一)

一个政治学教授进了看守所,其待遇并不因其满腹经纶、口若悬河而有丝毫不同。牢房跟普通民居的卧室差不了多少,却住着十来个人,吃喝拉撒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吃的是菜虫最喜欢混在里面当肉末的纯绿色蔬菜,干净得一咀嚼起来因没有油水的润滑喉头直痉挛,牢友们说要是能放点地沟油就美味了。退一步讲,这样的纯汤菜毕竟是真正的无公害绿色食品。但面对那磕疼牙、舌头都颤抖的含沙陈年发霉牢饭,担心的不是里面的镉是否超标了一万倍,而是怕吞进去的会不会又反刍出来。如果哪个牢友不幸陷在这里达三年还走不了,他一定是有一套异乎寻常的坚韧无比的消化器官,完全有资格去申报世界上最顽强的胃这一吉尼斯世界纪录。要谈隐私,上帝也笑了。能睡好觉?你不怕哪个半年没见女人的牢友把你当母猪奸杀?第二天醒来屁股不疼,还能轻松地走路就是说你这一夜睡得真他妈的幸运。

“李洪堡!”这半夜三更的,谁在他妈的叫我?可我又喜欢有人还记得我的名字,尽管他们说我是杀人嫌疑犯!

我不记得我杀过人,但我记得我是怎么抓进看守所的。说实话,那天被抓时我还在课堂上大讲特讲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就是那本希特勒每天当作枕头书的政治学名著。我不是马基雅维利,我被抓时一定是呆若木鸡,我也许有一瞬间想到了会不会遭受马基雅维利被抓时一样的严刑拷打,但绝对没有排便后那种畅快淋漓后的呻吟。我的学生也一定是呆若木鸡,当然毫不怀疑个别学生在下面偷笑———哼,搞政治的,教政治的,都是这下场。那些人在我头上戴了头套,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押上了囚车。哪一天我回来时,一定要手捧着撕碎的头套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头套取下后我第一次见到了看守所。只有来到了看守所,我才知道世界上真的还有看守所。

这一天是二十五日,是七月的二十五日。

我被抓进看守所,并不是没有一点征兆。自从王龙校长遇害以来,警车就穿梭在达仁大学。这当然是必需的,毕竟达仁大学好歹也是南方的一所三流大学,而在达仁市则是独一无二的高校,出了这样的事公安局长怎能睡得着觉?所以达仁大学这几天的校园颇不宁静。各种传闻蔓延,就连我住的马公街那些街坊们也添油加醋,有说达仁大学校长是学生用其爷爷在“文革”私藏的手榴弹敲死的,有说是情妇太多矛盾激发后用裤腰带勒死的,有说是内部权力斗争用砒霜毒死的。各种遇害的版本要多离奇有多离奇,什么仇杀呀、情杀呀还有抑郁症自杀等。没有到过现场的人们才会瞎说。当然我很清楚,这些传闻风牛不对马嘴。过得好好的校长怎么会有抑郁症呢?说实话,他遇害后是我报的案。而且他遇害前几天我也拜访过他,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虽然王龙校长对我有些冷漠,也不至于对整个世界都冷漠的。而他遇害那天,我拜访他是因为要交一份承诺书,谁知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再用力一推,门自然开了,赫然在我面前的是王校长头趴在办公桌上,血迹在办公桌边散开成地图上的河流状。可怕的是,在墙上还模糊的写有一个血字,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像H的英语大写字母。地上则满是水渍,好像有人擦洗了一样。我那时手抖个不停,手上的承诺书也像被吹散的风筝,落在那血迹斑斑的桌上。许久我才回过神来,拿起我的智能手机,先是打 110,而后是 120。报案人是我,别人怎么可能怀疑我堂堂教授会贼喊捉贼?大学校长都是有头有脸的重要领导,与他见面还须预约,来访的人都是有备案可查的,这样一个一个排查起来要破案应该不是很难。我压根也没想到校长遇害不到一周他们竟然找上我了。

问题是在抓我之前根本就没有跟我通气,毕竟我也是一个在国内稍有名气的政治学教授,这样直接把我带上头套送进了看守所,这一点我很愤怒,但我在头套下的愤怒没有人能看得到,虽然想装模作样地反抗一下,却不知道目标在哪?反抗一下又怎么样呢?这强大的法律机器个人在它面前都是渺小的,何况我还要依靠它来洗刷冤情。我很清楚在校长遇害前那段时间我去找过他给我带来了危险,我推测他们把我抓起来很有可能是因为我写了一份承诺书,黑字白纸的证据就落在校长的办公桌上,说不定校长遇害后身上流出的血就渗到了我留下的承诺书上。我想象着我的在劫难逃,我会不会从此成了世间的又一个冤魂。救命稻草在哪?我表面无所谓,可心里很恐慌这没有我的世界。

一想到这没有我的世界,阳光还是那样灿烂地照着,我怎么会不哀叹这世间的不公?神啊,你怎么要创造这有七千亿亿亿个原子的生命不让它永生却任其消解呢?要是等我厌倦生命的时候再回复成最初的原子漂浮在宇宙该多好。这世间多美好,没有我的世界一定很恐怖。我现在人到中年,刚走出婚姻的坟墓还想再享受真正爱情的第二春,事业也渐入佳境,还有好几个科研课题等着我去完成。半辈子刚过,我不能让另一半辈子就无端消失,更不愿认命人生一世就是草木一生这一宿命。此时的我牵扯了命案,压得我气喘吁吁,可我要摔掉这个包袱,我要证明我能清白地活着。

看守所的人员晚上经常没来头的提审我,庆幸的是没有拷打我,语气也挺和气,还拿了个测谎仪来测我,测完也没有告诉我结果。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连我被抓进看守所的原因都没有说,是的,连被害者王龙校长都没有提及,偶尔胡扯过几句,什么你看起来像做生意的,身上看不出有学问的气息。什么你年龄四十好几怎么那么结实看起来像三十来岁的人,头发怎么还那么浓密会不会是假发?还问我是不是练过武。但他们从不说我还要关多久,似乎臆想着在这种慢性折磨和调侃中我自然就招供了。我也懒得问,我不是心虚,他们眼睛里的那种狡黠,我只能报以一种无所谓的藐视,但心里还是在打着鼓:谁他妈有我倒霉,偏偏校长遇害那天去找他。我李洪堡死活不会承认杀人,如果我一承认,我必死的理由有好几条:其一,被害者是能呼风唤雨的大学校长,其背景错综复杂,在位十年,在达仁市他没有什么事不能摆平,你想想,几年来我们学校一直有人举报他腐败堕落,把一个好好的有几亿盈余的大学弄得负债累累,但就是没有人来查过,明眼人都知道他关系硬,有人为他撑腰;呵呵,可最终出来混还是要还的,大学校长又怎么样?血也是红的,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死得那么干脆,那时他的头一定是砰的一响,血往上冲,如城市广场的喷泉。而他更没有想到,他死后流出的血被人当作墨汁,在雪白的墙上涂鸦出一个龙飞凤舞的汉字,也不知道在这汉字旁另写的像英语大写字母H代表的是什么意义,反正他解脱了。而我却没有解脱,血涂鸦出来的字,卖不了一个子儿,却阴错阳差将我送进了看守所。其二,我肯定会认定为故意杀人。王龙遇害差不多一周我在课堂上被抓,没有自首情节。说不定那些作案工具,证人证言,尸体鉴定结论,DNA鉴定结果,现场勘验,检查笔录等所谓证据早就设计好了,一经把我这个替罪羊确定,要翻盘的机会不多;其三,我来自省外,本质上是一介书生,不要说有实力来救自己性命,就是像样的律师也请不到。

话虽这么说,我也知道如果他们真的动大刑,哪怕用皮鞭就抽我一顿,我也准备招供,我可当不了革命烈士,也许压根儿就没有人能承受那种种酷刑。什么老虎凳,电刑,水牢,毒蛇阵,下体塞冰,刀刀割,72 小时马拉松审讯,想起来就头皮发麻。我存在侥幸心理:即使我招供了他们也不认定我就是凶手,现在讲究证据,我所说的不一定能自圆其说,当然也不排除因为是领导干部遇害,上面压力大,他们破案心切,就认定我了。要是那样,只有等真凶暴露了。可是,万一我被枪毙了真凶才找出来呢?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报纸上说 1996 年台湾有一五岁女童遭奸杀,嫌犯江国庆很快被枪决,事隔十多年,才调查指出江国庆并非凶手。还有最近浮出真凶而早被错杀的呼格吉勒图。可人死后真凶出来了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要是万一我被枪毙了真凶永远也没有找出来,那就糟了。我不愿意现代版窦娥冤在我身上发生,否则找万能的上帝申诉都迟了。

在这里要呆多久呢?什么时候让我走?假如屈打成招我会判死刑立即枪决还是注射死亡?时间在分秒的过去,也许离生命结束可以用分秒来衡量。命没了,什么都没了,那些功名利禄,人间恩怨,一切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校长你死了,你当初为什么要惹我一起来受罪呢?在地狱里还过得好吗?他妈的,有什么地狱,校长只剩下骨灰了,他又回归了他的本源。心还知道痛,那这人间的最后折磨,说明我还活着。

其实我想多了,二十五日我进到看守所,也就过了一周时间,即三十一日,看守所人员提审我,问我能否接受一个交易。我第一次笑了,能交易说明我能出去。他们告诉我,鉴于我是大学教授,有家人和学校担保,所以上级同意我取保候审,条件是我必须交出所有的个人隐私材料给一个英语缩写为JINPOL后来我把其称为京派尔的机构调查 61 天,在没有找到真凶前必须随时配合京派尔的调查,看守所把所有的监管责任移交给京派尔。如果在这段时间没有发现我有作案的证据,我也能自证清白,个人隐私材料会归还给我,而且还会发个什么荣誉证书以证清白之用。然后问我是否同意这条件。

我没有犹豫,尽管我不知道京派尔是什么东东。我没有犹豫,因为我不是浮士德,不用出卖灵魂给魔鬼,而且这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魔鬼条件,只是把个人隐私材料交给京派尔供其查询,尽管那些日记里的隐私和谩骂会毁了我的声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母亲常常对我这样说。

我出来了,在看守所待了整整一周。

(二)

看守所还给了我苹果手机、钱包、眼镜、驾驶证、钥匙和手表。但京派尔收走了我的 15 本日记以及全部信件、电脑、光盘和U盘,还把我的微信号码、QQ和陌陌号码、邮箱号码、银行账号以及其密码全部记录存档,总之,我在京派尔面前就是一个透明人。京派尔还警告我:王龙校长遇害那天有案可查去找他的是八个人。一个是办公室主任申亚哥,一个是副校长戴克,一个是财务处长鲍芬绮,一个是对外交流合作处处长袁万咏,一个是经济系彭智教授,一个是外国语言文学系副主任罗超德,一个是罗超德的妻子任职资产管理处的科长张诗莉,最后一个就是我———政法系的政治学教授。京派尔断定:除非外面的人像鸟儿那样飞进来,凶手必是这八个人中的一个。实际上,京派尔在我被抓进看守所之前,已排除了八个人中的四个人:对外交流合作处处长袁万咏刚从美国佛罗里达州归来,那天一早刚在校长办公室就进一步进行学术访问事宜作了汇报,排除了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经济系彭智教授拜访了王龙校长,但因临时有事,待的时间不到五分钟,已有人作证。财务处长鲍芬绮尽管在王龙校长的办公室呆的时间较长,但她在走之前持有王龙校长的签名,经高技术笔迹鉴定,签名是王龙校长的,也就是说财务处长鲍芬绮是在王龙校长活着时就离开了办公室。还有一个排除了嫌疑的是办公室主任申亚哥,他去了校长办公室三次,帮校长更新在学校网站上的现任领导介绍资料,最后一次上传王龙校长的实时照片后他就离开了,而且显示出照片上传后的时间与他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间几乎吻合,不存在作案时间和动机,已有同事作证。这样就剩下了我,副校长戴克,外国语言文学系副主任罗超德和他妻子张诗莉有嫌疑。事后我才知道,我们四个人都在看守所分别待了一周,都同意了京派尔的条件。

副校长戴克与我并不相熟,但我听过他几次学术报告,印象深刻。他在美国待了 15 年,研究生物医学技术,据说因为其妻子有外遇而离婚,刚好达仁大学前两年要引进高层次海外人才,他就来了这所学校,主持研究攻克一个肝癌病毒检测技术课题。至于为什么他没有排除嫌疑,我想不明白。外国语言文学系副主任罗超德和他妻子张诗莉则是我的湖南同乡。罗超德更是我在湖湘大学的研究生校友,同一年来到达仁大学任教。刚来时我们经常一起吃饭,一起打羽毛球,尽管专业不一样,但共同话题很多,他与他妻子张诗莉结婚后我跟他交往才没有那么频繁了。张诗莉很高,虽不是特别漂亮,但在达仁大学算一枝花了,罗超德追她花了很大的心思,他们当初恋爱的时候,每逢罗超德出差,他都要交代我要我好好监视一下张诗莉,看是否有什么男的来访。我感觉这实在是有些荒唐,对他说:

“你这样是没用的,如果一个人真的爱另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背叛的,否则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也是阻止不了的。”

罗超德笑了笑说:“这样我比较放心,也说明我很在意她。”

就我的印象,罗超德爱运动,爱旅游,人比较实在,不会耍手段,但有些孱弱和意气用事。还记得他刚来外国语言文学系任教时,他曾由于在争学校一个科研课题名额时没让给一个要评职称的人而被那人打了一个耳光。当时我问他有没有还手,他说没有。我直接对他说:

“你这样在系里会被别人看不起的,换成我,我肯定会还手。别人无故打我,我没有理由不还手。”

他面无表情,而后说:“打我的人最后道了歉。”

张诗莉倒是挺要强。她自己是个本科生,但没几年她就成了资产管理处的一名科长。而且她对罗超德要求也很高,也许是她的枕边风起了作用,罗超德一路顺风,读了博士,评了教授,而后提为副主任。对于这样一对事业顺风顺水的夫妻,我也想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地方值得冒险去杀校长。话说回来,人心隔肚皮,有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旁人了。

(三)

在八月一日的中午,京派尔发来的一条短信将睡意正浓的我惊醒:在你最新的日记里你记载了你曾拜访了王龙校长两次,还描述了你所看到的他遇害的场景。那你为什么在王龙校长出事前去其办公室?请马上写成不少于一千字的书面报告,到时有人来取。

说来话长,与其说是为什么要拜访王龙校长,还不如说是他要召见我。而事实上这事与去年我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上的一篇论文有关。论文题目是“预防高校领导职务犯罪与高校垂直监管机制”,其中一部分论述了高校领导职务犯罪的五个方面:一是安插亲信,二是虚报工程,三是中饱私囊,四是招生欺骗,五是生活腐化。由于这篇论文与习大大的反腐措施有一定吻合,论文关注度因此很高,还列在了省教育厅要求高校领导干部必看的论文之列。可能王龙校长工作繁忙,直到上月才看了这篇论文,因此随即召见我去面谈。

召见我去面谈绝不是什么好事。那天我见到的王龙校长没有一丝的笑容,铁青着脸,手里指着我论文里面的内容,大声指责我为什么要以达仁大学来实名举例。我心知肚明,知道这篇文章戳到了王龙校长的痛处。虽然外面的人不知道那些举例与王龙校长有关,但达仁大学的人都略知一二,因为先于我的文章,网上盛传他的腐败已是众人皆知了。王龙校长自然是暴跳如雷,说这文章就是在影射他,是在全国人民面前打他耳光,还威胁说:

“你这样以达仁大学为例,那还不是说达仁大学就是一个贪污腐化的窝子,那也就是质疑我的领导能力。”

我虽然有些惶惑,但也没有被吓倒,大不了我辞职走人,要我的人一大把呢。但我还是据理力争,说这些举例尽管是达仁大学的,反映的却是全国高校的普遍现象,不存在影射这回事,文章是对事不对人。尽管如此,王龙校长还是想抓住我不放,要求我写一份承诺书不再发表任何所谓诋毁达仁大学声誉的文章,承诺书要在一周内交给他。

达仁大学有着百年历史,陈寅恪先生在其文章中也曾褒扬达仁大学是一所有着“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大学,而今这所大学岌岌危矣。说实话,《预防高校领导职务犯罪与高校垂直监管机制》这论文就是冲着王校长来的。王校长在达仁大学的十年将这所大学搞得乌烟瘴气。他刚来达仁大学就大权独揽,带进来好几个亲信,把持了财务、基建和人事好几个要害部门。学校要迎接评估,他借着大搞基建的名号,将一个有几亿盈余的大学反而变成负债几亿每年利息需支付几千万的大学,而一些基建项目莫名其妙地多花了几千万却不知到了谁的腰包。还借基建承包,食堂外包中饱私囊。在招生上搞特殊化,开一张招生条子就得几十万,不止一次考生家长在学校拉横幅抗议。更可气的是,在学校公然包养情妇,送名车豪宅讨好情人,借考察名义每年出国旅游好几次。学校教工三番五次向上级各级机关反映,但都是石沉大海。

这承诺书确实令我左右为难,长这么大还没有这样被胁迫过。写吧,那等于默认了王校长的为所欲为,或者说丧失了自己的原则和社会责任,替作恶者为虎作伥。不写吧,很清楚以后穿小鞋的机会在等着我,以后就别想课题啊,优秀评定啊或者升迁的机会了。当官一句话,累死一大群。在学校也是如此,如果他想整你,何患无辞?我已经领教过一些人的厉害了,比如对教师最重要的职称,明明我条件够了但没有找关系送红包,硬是申报了 5 次都没有过,如今,凭借反腐的威风,才把我拉了上来,顺利通过评审而成了教授。现在如果我不写承诺书,他一定以为那些在网上发的帖子都是我写的。这几个月来,网上发了十几个帖子揭露王校长的腐败行为,王校长气急败坏,花钱请人删帖。而发帖的人也不是盖的,你删一个,我就发两个,弄得王大校长颜面丢尽。于是他拼命找背后发帖的人,连那些跟帖的人也不放过,有次张诗莉就跟我聊过,说王校长专门组织学校教育技术部门的人检查了她的电脑,就因为她也发了几句牢骚跟了一次帖。说实话,我猜张诗莉应该知道王校长贪污腐化的些许内情,想想一个资产管理处的科长,对学校资产了如指掌,不可能不知道学校为什么会借债好几亿,她应该略知这些窟窿的幕后一定藏有黑手。也许她早就把愤怒埋在了心里,把秘密记录在某个角落,只是很郁闷时才在网上露个脸,或者妒忌别人大把捞钱,而自己是个卑微的科长,油水流不到自己手上,或者有心豁出去把秘密公之于众,可担心自己势单力薄,哪一天莫名遭到报复开除回家而郁郁寡欢。虽然想着这种种可能,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张诗莉绝不会是杀王校长的人。

写还是不写,这是一个问题。胳膊拗不过大腿。最终我写了,但内容有所变动。我所承诺的不是以后不再发表任何所谓诋毁达仁大学声誉的文章,而是承诺凡是涉及与达仁大学有关的事例,都以匿名的大学来指代。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承诺是否有效或者王校长还会要我重写,说不定还会指责我是敷衍塞责,马虎了事。哪知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那天,我惶惑不安地敲响了王校长办公室的门,半天没有回应,用力一推门开了,发现的是头上有血窟窿伏卧在办公桌上的王校长。

京派尔派人取走了我的书面报告后,我随即打了一个电话给罗超德,问他是否有京派尔交给的写作任务。他说,有。我问他能否去他家里谈一谈这件可怕的凶杀案。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说:还是在电话里谈吧,我不想引起别人的猜疑,说不定京派尔还派了人监视呢。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胆小的人就是这样。也许我的笑声吓着他了,我似乎能听到他在房间里喘气的声音,他一定是在那里来回走动。我赶忙问道:还好吗?京派尔要你写什么?他叹了口气,最后说:我发短信给你吧。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他的短信才来:真难以相信,京派尔是什么东西,竟然要我交出所有的隐私材料,今天还要我写一份什么报告,要我说清楚我与王校长到底是什么关系。说我这几个月来与他关系密切,去他办公室好几次。哈,原来校长办公室的楼道有监控,什么人去他那里都有视频,这个王校长是在搞什么鬼?自己完蛋了还要把我也扯进去。我老婆也在那里忙着呢,也在那里写报告交代什么王校长那次叫人搜她电脑的事情。这京派尔要这些不知干什么?好像京派尔是上帝一样,对什么事情都清楚得很。还故弄玄虚,有本事就马上把杀王校长的人抓起来。

我真希望有这样一种神秘的力量,如同老天爷一样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也许到某个时候这个老天爷看到人类可怜,就会跳出来揭示出宇宙的所有奥秘。可老天爷也是人臆想的东西,谁也靠不住。所以我、罗超德、张诗莉和戴副校长,谁能经受住京派尔的狂轰滥炸,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谁就是地球上的神。

难怪他们知道有哪些人去了校长办公室。哈哈!只要自己没做亏心事,还怕鬼半夜来敲门?要不我们找个机会去运动运动?

有十来天没有去运动了,我就怕那肚腩又不争气地暴了出来。

还运动个啥?京派尔把我们放出来可不是让我们运动的。

那怎不能天天守着手机等京派尔的指示吧?对了,上次我放你那的四个健身铜球什么时候方便等我来拿回来,我这个人不运动容易胖,就怕不小心糖尿病就找上我了。

我是有理由担心的,我母亲有糖尿病,我舅舅有糖尿病,我表弟有糖尿病。只知道糖尿病有遗传,网上说抛健身球有利于预防糖尿病,所以我就天天练抛健身球,几年下来,血糖还真控制在正常范围内。而且抛球技术不断进步,可以连续抛四个健身球了,有次在教职工文艺节目汇演时露了一手还获得了满堂喝彩。

哦,是你上次在我这吃饭时忘了拿的那几个球吗?我也经常拿着抛呢,可以抛三个了,还拍了录像在我手机里,你要是吗?好,方便时我给你带过来,顺便看看我抛的怎么样。等有空了我也去买几个这样的健身球。我去看看我老婆的报告写好了没有。

好,有空再聊。我挂了电话,随手抓起几本书当作健身球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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