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释比所说的山神谷是木心生活的地方,位于岷山深处,两座峭峰对峙而起,入口很狭窄,沿着和岷江河几乎垂直的一条峡谷入口向西,走十多公里,两边的山各自向外呈弧形凹去,地势也相对平缓起来。在山的怀抱中,一块风景如画的谷地便藏在了高山流水间,因传说自远古以来就是山神的居所,人们都叫它山神谷。

谷地十分深远,尽头矗立着高高在上的万年雪山——雪隆包,寨子则建在溪旁的一处坡地上,上百户的石头房子依山而起,错落着向上分布,鳞次栉比,在青翠中呈现着一片深灰色。老释比叫木比,是能和鬼神沟通的人,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和他的身世一样神奇,因居住在寨子最高处的碉楼里,山神谷的人都叫他“高头爷”。

木心一听他说又要出事,又说太阳落山后最好不要出远门,立即头皮子发麻,飞一样地冲进了寨子。

到了寨中,他沿通向各家各户的石巷子急走,遇见的人却不像自己一样慌张,但都在议论着什么奇怪的事情。他迷惑地乱转着,在家门口遇见了猎人草生,便问:“要出啥子事了?”草生凶巴巴地说:“又养尸了!”

原来,山神谷是一片风水宝地,能养人,也会养鬼,如果恰好占住了地气,再吸收日月精华,人便会以另一种方式活过来,在太阳落山和鸡叫之间的时间里出来活动,如果成了精,还会祸害一方。

这让木心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类似的事。

事情发生在很多年前,被养尸的人叫黄花姐,住在寨子西边,那座石屋至今仍孤零零地立着。她在一年冬天从山外的浮云谷嫁过来,在一个春节回娘家时已怀了身孕,返回途中经过飞水岩时,被一块落下的石头砸中了头,被她做牧羊人的丈夫背回家后人已凉了,便在大家的帮助下埋在了溪涧对面的一块缓坡上。

问题就出现在突发的事故只能进行紧急处理上,下葬时,那牧羊人没有按规矩请老释比算日子,也没有按“凶死的人必须火化”的习俗进行焚烧,牧羊人说她已有身孕,大家也就默许了他那样做。过了不久,寨子便开始不清静起来,有些人家丢了鸡,找来找去只在黄花姐的坟前发现了一些鸡毛,每到夜晚,狗又总是发疯一样地叫。

紧张的气氛日渐弥漫。一天,住在溪边小磨坊的一个老头突然在夜晚举着火把,惊慌失措地向老释比家跑去。狗也狂吠起来,许多人在被惊醒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抖擞着手点燃插在墙壁上的松光后,却窝在床上不敢动弹。

“不得了,不得了了……”守磨人语不成调,站在老释比家门前,套在麻秆一样的腿杆上的阴丹布裤子,“唰唰唰”地抖动得像竹筛中的麦子。

“进来说,快进来说!”老释比边说边拉着他的一只手,将他牵到火塘边的一张板凳前,又说:“坐下吧。”随即给他倒了杯水,将兰花烟点燃递到他的手中。

过了好一会儿,守磨人才平静下来说:“遇到怪事了!”

老释比问:“啥子事哟?”

他说:“我摸到她了。”

老释比听后一惊,问:“谁?”

他说:“黄花姐!”

老释比又暗自一惊,说:“说来听听,不要紧。”

守磨人便叙述说,黄昏的时候,狗娃家磨完了面,背着面粉走后,他将磨坊的水闸放下,回到房中吃晚饭,因刚好猎人草生送来了一只岩羊腿,就做成下酒菜,喝了些老酒。天黑后他和往常一样睡在木床上,却感到有些异常,好似总有人窸窸窣窣地走来走去,但脚步很轻,像风走过车前草一样,也没有管它,心想可能是野猫在寻找食物吧。

“接下来就不那么简单了!”他说,隐约有一个女人逗小孩的声音传来,而且就在门外,声音时高时低地隐约在流水声里。他从床上起来,悄悄走到大门后,从门柱旁边的木锁孔里望去,见是黄花姐靠在门外的石墙上,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因怀疑是眼花看错了,就伸手朝她的头上一摸,感觉软软的,像一团棉花。

“想到她被石头打烂了脑壳,填塞上棉花才下的葬后,魂都掉了。”他最后说:“我拿着火把就跑到你这里来了。”

“哦,确实有点严重,还生下了小孩,我所知道的类似事件中,还真是头一回呢!你也不要回去了,今晚就住在我这里,明天一起去看看!”老释比说完,便转身走回里屋,隐没在灯光后的背影,和供奉在神龛上的祖师爷阿巴木拉一样神秘。

第二天,老释比和守磨人一起沿着小路去检查黄花姐的坟,他们走过搭在溪沟上的木桥,又踏着青草向上走。其时,草间的野花一片芬芳,树上的画眉鸟在婉转地歌唱,太阳已从山峰升起,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两样,站在坟地前的一块石包上望去,寨子沐浴在晨光中,炊烟冉冉升起,宁静而祥和。他们四处查看,见周围的毛草中有一条如大蛇滑过的痕迹,觉得不对,又在坟墓旁边一丛黄刺遮掩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通向地下的洞,而且洞壁十分光滑,看样子已被使用了很久。

“已很严重了,得采取办法在她还未成精时中止这件事。”老释比说话时像自言自语,边说边转身向寨子走去,守磨人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显得很惊恐,不时转过头向后望,怕有人撵来似的。

中止养尸的奇事在六月初六的正午进行。那天是进伏天的日子,寨子中有“六月六晒衣服”的习惯,尤其在正午时分,人间的阳气最重。老释比做了精心准备后,带上十多个胆子大的小伙子和一位全寨子心眼最好的妇女,背着干柴、桐油、纸钱、酒、锄头等物,一路蜿蜒走进了坟地。其他寨人则待在家里,战战兢兢地大门都不敢出。

老释比让大家将柴火架好,拧开桐油桶盖,他戴着猴皮帽子,手握法杖,念念有词,手书了一道像用甲骨文组成的符,然后盖上法印,将一束白香吞进口中,让自己进入痴迷状态,用咒语请来了和场景相关的神,念诵着驱鬼降妖的《下坛经》,氛围紧张得连出气的声音都能听见。等时辰到后,老释比才大喊一声说:“呸,开挖。”

众人随即一拥而上,挥锄使刀,将坟墓扒开,见棺材紧闭,就用力一抬,棺材盖便被扔到了旁边。他们低头一看,又轰地一下在惊叫声中跑散到了四周。老释比一见,赶紧趋步向前,只望了眼,便回头大喊:“妁妈,快!”那女人一听,赴到棺材前看到一个小男孩光着身子,正爬在黄花姐胸口上玩耍,而她则面色红润,像生前的样子,娇柔的面容和身材依旧散发着美丽的气息。她随即把一张准备好的大红小棉被盖在孩子身上一裹,抱起来就向寨子跑去。

老释比却继续念着咒语,见孩子已抱走,便将一道咒符贴在黄花姐脸上,让人盖上棺盖,用桐油密封起来,又在棺木上贴上咒符,才松了一口气。

随后,大家沉下气来,将棺材抬出架在柴火上,点燃进行焚烧。黑色的浓烟随即升起来,翻滚着冲向天空,黑烟里的橘红色火焰亲吻着棺木,到下午传出了几声叫喊后,一切才归于寂静。人们又七手八脚地将骨灰装入一个土罐子,由老释比作了一番法事,在罐子上贴了符后,才抱到另一个地方,埋入了地下。

那孩子被抱回寨里,见和正常小孩一样,就交给了他的父亲牧羊人,由好心的女人妁妈帮助抚养。老释比说:“他生在坟墓中,就取名阴生吧。”于是,寨子中的阴生就成了大家谈论最多,又让人生畏的人,他后来成了技艺精湛又能用邪术整人冤枉的木匠。

想到这事,木心更加害怕,就一伸一缩地挨到老释比家,见他正在整理砍回来的柏香,小心地问:“高头爷爷,是不是又养尸了?”

“不是,小娃娃不要乱说,是要收魂。”老释比说完,又埋头整理手中的柏香了。

“收魂也不是小事。”木心嘀咕一句,转身走向了斜下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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