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过的回声狭谷
时光流过那条长巷的回声狭谷,前述的几人也都散了。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我的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度过。那时正当抗战,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一寸铁轨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年幼的我,在千山万岭的重围之中,总爱对着外国地图,向往去远方游历,而且见到月历上有火车在旷野奔驰,曳着长烟,便心随烟飘,悠然神往,幻想自己正在那一排长窗的某一扇窗口,无穷的风景为我展开,目的地呢,则远在千里外等我,最好是永不到达,好让我永不下车。那平行的双轨从天边疾射而来,像远方伸来的双手,要把我接去未知;不可久视,久视便受它催眠。
乡居的少年那么神往于火车,大概是因为它雄伟而修长,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一节节的车厢铿铿跟进,那气派真是慑人。至于轮轨相击枕木相应的节奏,初则铿锵而慷慨,继则单调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韵。过桥时俯瞰深谷,真若下临无地,蹑虚而行,一颗心,也忐忐忑忑待在半空。黑暗迎面撞来,当头罩下,一点准备也没有,那是过山洞。惊魂未定,两壁的回声轰动不绝,你已经愈陷愈深,冲进山岳的盲肠去了。光明在山的那一头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熹,迟疑不决,蓦地天光豁然开朗,黑洞把你吐回给白昼。这一连串的体验,从惊到喜,中间还带着不安和神秘,历时虽短而印象很深。
坐火车最早的记忆是在十岁。正是抗战第二年,母亲带我从上海乘船到安南,然后乘火车北上昆明。滇越铁路与富良江平行,依着横断山脉蹲踞的余势,江水滚滚向南,车轮铿铿向北。也不知越过多少桥,穿过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口,看了几百里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红、眼花。
入川之后,刚亢的铁轨只能在山外远远喊我了。一直要等胜利还都,进了金陵大学,才有京沪路上疾驶的快意。那是大一的暑假,随母亲回她的故乡武进,铁轨无尽,伸入江南温柔的水乡,柳丝弄晴,轻轻地抚着麦浪。可是半年后再坐京沪路的班车东去,却不再中途下车,而是直达上海。那是最难忘的火车之旅了:红旗渡江的前夕,我们仓皇离京,还是母子同行,幸好儿子已经长大,能够照顾行李。车厢挤得像满满一盒火柴,可是乘客的四肢却无法像火柴那么排得平整,而是交肱叠股,摩肩错臂,互补着虚实。母亲还有座位。我呢,整个人只有一只脚半踩在茶几上,另一只则在半空,不是虚悬在空中,而是斜斜地半架半压在各色人等的各色肢体之间。这么维持着“势力平衡”,换腿当然不能,如厕更是妄想。到了上海,还要奋力夺窗而出,否则就会被新拥上来的回程旅客夹在中间,夹回南京去了。
来台之后,与火车更有缘分。什么快车慢车、山线海线,都有缘在双轨之上领略,只是从前路上的东西往返,这时,变成了纵贯线上的南北来回,滚滚疾转的风火轮上,现代哪吒的心情,有时是出发的兴奋,有时是回程的慵懒,有时是午晴的遐思,有时是夜雨的寂寞。大玻璃窗招来豪阔的山水,远近的城村;窗外的光景不断,窗内的思绪不绝,真成了情景交融。尤其是在长途,终站尚远,两头都搭不上现实,这是你一切都被动的过渡时期,可以绝对自由地大想心事,任意识乱流。
饿了,买一盒便当充午餐,虽只一块排骨几片酱瓜,但在快览风景的高速动感下,却显得特别可口。台中站到了,车头重重地喘着气,颈挂着零食拼盘的小贩一拥而上,太阳饼、凤梨酥的诱惑总难以拒绝。照例一盒盒买上车来,也不一定是为了有多美味,而是细嚼之余有一股甜津津的乡情,以及那许多年来,唉,从年轻时起,在这条线上进站、出站、过站、初旅、重游、挥别,重重叠叠的回忆。
最生动的回忆却不在这条线上,在阿里山和东海岸。拜阿里山是在十二年前。朱红色的窄轨小火车在洪荒的岑寂里盘旋而上,忽进忽退,忽蠕蠕于悬崖,忽隐身于山洞,忽又引吭一呼,回声在峭壁间来回反弹。万绿丛中牵曳着这一线媚红,连高古的山颜也板不起脸来了。
拜东岸的海神却近在三年以前,是和我存一同乘电气化火车从北回归线南下。浩浩的太平洋啊,日月之所出,星斗之所生,毕竟不是海峡所能比,东望,是令人绝望的水蓝世界,起伏不休的咸波,在远方,摇撼着多少个港口、多少船只,扪不到边,探不到底,海神的心事就连长锚千丈也难窥。一路上怪壁碍天,奇岩镇地,被千古的风浪刻成最丑也最美的形貌,罗列在岸边如百里露天的艺廊,刀痕刚劲,一件件都凿着时间的签名,最能满足狂士的“石癖”。不仅岸边多石,海中也多岛。火车过时,一个一个岛屿都不甘寂寞,跟它赛跑起来。毕竟都是海之囚,小的,不过跑三两分钟;大的,像海龟岛,也只能追逐十几分钟,就认输放弃了。
萨洛扬的小说里,有一个寂寞的野孩子,每逢火车越野而过,总是兴奋地在后面追赶。四十年前在四川的山国里,对着世界地图悠然出神的,也是那样寂寞的一个孩子,只是在他的门前,连火车也不经过。后来远去海外,越洋过海,坐的却常是飞机,而非火车。飞机虽可想成庄子的逍遥之游,列子的御风之旅,但是出没云间,游行虚碧,变化不多,机窗也太狭小,久之并不耐看。哪像火车的长途,催眠的节奏,多变的风景,从车窗里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间,又像驶出了世外。所以在海外旅行,凡铿铿的双轨能到之处,我总是站在月台——名副其实的“长亭”——上面,等那阳刚之美的火车轰轰隆隆其势不断地蹿进站来,来载我去远方。
在美国的那几年,坐过好多次火车,在爱荷华城读书的那一年,常坐火车去看刘鎏和孙璐。美国是汽车王国,火车并不考究。去芝加哥的老式火车颇有十九世纪遗风,坐起来实在不大舒服,但沿途的风景却看之不倦。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焦味,太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黄透的枫叶杂着赭尽的橡叶,一路艳烧到天边,谁见过那样美丽的“火灾”呢?过密西西比河,铁桥上敲起空旷的铿锵,桥影如网,到暮色在窗,芝城的灯火迎面渐密,那黑人老车长就喉音重浊地喊出站名:Tanglewood!
有一次,从芝城坐火车回爱荷华城。正是圣诞假后,满车都是回校的学生,大半还背着、拎着行囊,更显得拥挤。我和好几个美国学生挤在两节车厢之间,等于站在老火车轧轧交挣的关节上,又冻又渴。饮水的纸杯在众人手上,从厕所一路传到我们跟前。更严重的问题是不能去厕所,因为连那里也站满了人。火车原已误点,我们在哈气翳窗的芝城总站上早已困立了三四个小时,偏偏隆冬的膀胱最容易注满。终于“满载而归”,一直熬到爱大的宿舍。一泻之余,顿觉身轻若仙,重心全失。
美国火车经常误点,真是恶名昭著。我在美国下决心学开汽车,完全是被老天爷激出来的。火车误点,或是半途停下来等到地老天荒,甚至为了说不清楚的深奥原因向后倒开,都是最不浪漫的事。几次耽误,我一怒之下,决定把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不问山长水远,都可即时命驾。执照一到手,便与火车分道扬镳,从此我骋我的高速路,它敲它的双铁轨。不过在高速路旁,偶见迤迤的列车同一方向疾行,那修长而魁伟的体魄,那稳重而剽悍的气派,尤其是在天高云远的西部,仍令我心动。总忍不住要加速去追赶,兴奋得像西部片里马背上的大盗,直到把它追进了山洞。
一九七六年去英国,周榆带我和彭歌去剑桥一游。我们在维多利亚车站的月台上候车,匆匆来往的人群,使人想起那许多著名小说里的角色,在这“生之旋涡”里卷进又卷出的神色与心情。火车出城了,一路上开得不快,看不尽人家后院晒着的衣裳和红砖翠篱之间明艳而动人的园艺。那年西欧大旱,耐干的玫瑰却恣肆着娇红。不过是八月底,英国给我的感觉却是过了成熟焦点的晚秋,尽管是迟暮了,仍不失为美人。到剑桥飘起霏霏的细雨,更为那一幢幢严整雅洁的中世纪学院平添了一分迷蒙的柔美。经过人文传统日琢月磨的景物,究竟多一种沉潜的秀逸气韵,不是铝光闪闪的新厦可比。在空幻的雨气里,我们撑着黑伞,踱过剑河上的石洞拱桥,心底回旋的是弥尔顿牧歌中的抑扬名句,不是硖石才子的江南乡音。红砖与翠藤可以为证,半部英国文学史不过是这河水的回声。雨气终于浓成暮色,我们才挥别了灯暖如橘的剑桥小站。往往,大旅途里最具风味的,是这种一日来回的“便游”(side trip)。
两年后我去瑞典开会,回程顺便一游丹麦与德国,特意把斯德哥尔摩到哥本哈根的机票,换成黄底绿字的美丽的火车票。这一回程如果在云上直飞,一小时便到了,但是在铁轨上轮转,从上午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却足足走了八个小时。云上之旅海天一色,美得未免抽象。风火轮上八个小时的滚滚滑行,却带我深入瑞典南部的四省,越过青青的麦田和黄艳艳的荠菜花田,攀过银桦蔽天杉柏密矗的山地,渡过北欧之喉的峨瑞升德海峡,在香熟的夕照里驶入丹麦。瑞典是森林王国,火车上凡是门窗几椅之类都用木制,给人的感觉温厚可亲。车上供应的午餐是烘面包夹鲜虾仁,灌以甘洌的嘉士伯啤酒,最合我的胃口。瑞典南端和丹麦北部这一带,陆上多湖,海中多岛,我在诗里曾说这地区是“屠龙英雄的泽国,佯狂王子的故乡”,想象中不知有多阴郁、多神秘。其实那时候正是春夏之交,纬度高远的北欧日长夜短,柔蓝的海峡上,迟暮的天色久久不肯落幕。我在延长的黄昏里独游哥本哈根的夜市,向人鱼之港的灯影花香里,寻找亦真亦幻的传说。
德国之旅,从杜塞尔多夫到科隆的一程,我也改乘火车。德国的车厢跟瑞典的相似,也一边是狭长的过道,另一边是方形的隔间,装饰古拙而亲切,令人想起旧世界的电影。乘客稀少,由我独占一间,皮箱和提袋任意堆在长椅上。银灰与橘红相映的火车沿莱茵河南下,正自然浏览河景,查票员说科隆到了。刚要把行李提上走廊,猛一转身,忽然瞥见蜂房蚁穴的街屋之上峻然拔起两座黑黝黝的尖峰,瞬间的感觉,极其突兀而可惊。定下神来,火车已经驶近那一双怪物,峭险的尖塔下原来还整齐地绕着许多小塔,锋芒逼人,拱卫成一派森严的气象,那么崇高而神秘,中世纪哥特式的肃然神貌耸在半空,无闻于下界琐细的市声。原来是科隆的大教堂,在莱茵河畔顶天立地已七百多岁。火车在转弯。不知道是否因为微侧,竟感觉那一对巨塔也巍然倾斜,令人吃惊。不知飞机回降时成何景象,至少火车进城这一幕十分壮观。
台湾中南部的大学常请台北的教授前往兼课,许多朋友不免每星期南下台中、台南或高雄。从前龚定盦奔波于北京与杭州之间,柳亚子说他“北驾南舣到白头”。这些朋友在岛上南北奔波,看样子也会奔到白头,不过如今是在双轨之上,不是驾马舣舟。我常笑他们是演《双城记》。其实近几十年来,自己在台北与香港之间,何尝不是如此?在台北,三十年来我一直以厦门街为家。现在的汀洲街二十年前是一条窄轨铁路,小火车可通新店。当时年少,我曾在夜里踏着轨旁的碎石,脚步声轧轧地走回家去,有时索性走在轨道上,把枕木踩成一把平放的长梯。时常在冬日的深宵,诗写到一半,正独对天地之悠悠,寒战的汽笛声会一路沿着小巷呜呜传来,凄清之中有其温婉,好像在说:全台北都睡了,我也要回去了,你,还要独撑这倾斜的世界吗?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张继。而我,总还有一声汽笛。
在香港,我的楼下是山,山下正是广九铁路的中途。从黎明到深夜,在阳台下滚滚碾过的客车、货车,至少有一百班。初来的时候,几乎每次听见车过,都不禁要想起铁轨另一头的那一片土地,简直像十指连心。十年下来,那样的节拍也已听惯,早成大寂静里的背景音乐,与山风、海潮合成浑然一片的天籁了。那轮轨交磨的声音,远时哀沉,近时壮烈,清晨将我唤醒,深宵把我摇醒,已经潜入了我的脉搏,与我的呼吸相通。将来我回台湾,最不惯的恐怕就是少了这金属的节奏,那就是真正的寂寞了。也许应该把它录下来,用最敏感的机器,以备他日怀旧之需。附近有一条铁路,就似乎把住了人间的动脉,总是有情的。
香港的火车电气化之后,大家坐在冷静如冰箱的车厢里,忽然又怀起旧来,隐隐觉得从前的黑头老火车,曳着煤烟而且重重叹气的那种,古拙刚愎之中仍不失可亲的味道。在从前那种火车上,总有小贩穿梭于过道,叫卖斋食与“凤爪”,更少不了的是报贩。普通票的车厢里,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杂杂沓沓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报,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鸡爪,有的闲闲地聊天,有的慷慨激昂地痛论国是,但旁边的主妇并不理会,只顾着呵斥自己的孩子。如果你要香港社会的样品,这里便是。周末的加班车上,更多广州返来的回乡客,一根扁担,就挑尽了大包小笼。此情此景,总令我想起杜米叶(Honoré Daumier)的名画《三等车上》。只可惜香港没有产生自己的杜米叶,而电气化后的明净车厢里,从前那些汗气、土气的乘客,似乎一下子不见了,小贩们也绝迹于月台。我深深怀念那个摩肩抵肘的时代。站在今日画了黄线的整洁月台上,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直到记起了从前那一声汽笛长啸。
写火车的诗很多,我自己也写过不少。我甚至译过好几首这样的诗,却最喜欢土耳其诗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这首: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一九八四年五月七日
没有邻居的都市
1
六年前从香港回来,就一直定居在高雄,无论是醒着梦着,耳中隐隐,都是海峡的涛声。老朋友不免见怪:为什么我背弃了台北。我的回答是:并非我背弃了台北,而是台北背弃了我。
在南部这些年来,若无必要,我决不轻易北上。有时情急,甚至断然说道:“拒绝台北,是幸福的开端!”因为事无大小,台北总是坐庄,诸如开会、演讲、聚餐、展览等等,要是台北一招手就仓皇北上,我在高雄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这么说来,我真像一个无情的人了,简直是忘恩负义。其实不然。我不去台北,少去台北,怕去台北,绝非因为我忘了台北,恰恰相反,是因为我忘不了台北——我的台北,从前的台北。那一坳繁华的盆地,那一盆少年的梦,壮年的回忆,盛着我初做丈夫,初做父亲,初做作家和讲师的情景,甚至更早,盛着我还是学生还有母亲的岁月——当时灿烂,而今已成黑白片了的五十年代,我的台北。无论我是坐“国光号”从西北,或是坐“自强号”从西南,或是坐“华航”从东北进城,那个台北是永远回不去了。
至于从八十年代忽已跨进九十年代的台北,无论从报上读到,从电视上看到,或是亲身在街头遇到的,大半都不能令人高兴;无论先知或骗子用什么“过渡”“多元”“开放”来诠释,也不能令人感到亲切。你走在忠孝东路上,整个亮丽而嚣张的世界就在你肘边推挤,但一切又似乎离你那么遥远,什么也抓不着,留不住。像传说中一觉醒来的猎人,下得山来,闯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你走在台北的街上。
所谓乡愁,如果是地理上的,只要一张机票或车票,带你到熟悉的门口,就可以解决了。如果是时间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单行,所有的门都闭上了,没有一扇能让你回去。经过香港的十年,我成了一个时间的浪子,背着记忆沉重的行囊,回到台北的门口,却发现金钥匙丢了,我早已把自己反锁在门外。
惊疑和怅惘之中,即使我叫开了门,里面对立着的,也不过是一张陌生的脸,冷漠而不耐。
“那你为什么去高雄呢?”朋友问道,“高雄就认识
你吗?”
“高雄原不识年轻的我,”我答道,“我也不认识从前的高雄。所以没有失落什么,一切可以从头来起。台北不同,背景太深了,自然有沧桑。台北盆地是我的回声谷,无穷的回声绕着我,祟着我,转成一个记忆的旋涡。”
2
那条厦门街的巷子当然还在那里。台北之变,大半是朝东北的方向,挖土机对城南的蹂躏,规模小得多了。如果台北盆地是一个大回声谷,则厦门街的巷子是一条曲折的小回声谷,响着我从前的步声。我的那条“家巷”,——三巷,巷头连接厦门街,巷尾通到同安街,当然仍在那里。这条窄长的巷子,颇有文学的历史。五十年代,《新生报》的宿舍就在巷腰,常见彭歌的踪影。有一度,潘垒也在巷尾卜居。《文学杂志》的时代,发行人刘守宜的寓所,亦即杂志的社址,就在巷尾斜对面的同安街另一小巷内。所以那一带的斜巷窄弄,也常闻夏济安、吴鲁芹的咳唾风生,夏济安因兴奋而赧赧的脸色,对照着吴鲁芹泰然的眸光。王文兴家的日式古屋掩映在老树荫里,就在同安街尾接水源路的堤下,因此脚程所及,也常在附近岀没。那当然还是《家变》以前的湮远岁月。后来黄用家也迁去——三巷,门牌只差我家几号,一阵风过,两家院子里的树叶都会前后吹动的。
赫拉克利特说过:“后浪之来,滚滚不断。拔足更涉,已非前流。”时光流过那条长巷的回声狭谷,前述的几人也都散了。只留下我这厦门人氏,长守在厦门街的僻巷,直到八十年代的中叶,才把它,我的无根之根,非产之产,交给了晚来的洪范书店和尔雅出版社去看顾。
只要是我的“忠实读者”,没有不知道厦门街的。近乎半辈子在其中消磨,母亲在其中谢世,四个女儿和十七本书在其中诞生,那一带若非我的乡土,至少也算是我的市井、街坊、闾里或故居。若是我患了梦游症,警察当能在那一带将我寻获。
尽管如此,在我清醒的时刻,是不会去重游旧地的。尽管每个月必去台北,却没有勇气再踏进那条巷子,更不敢去凭吊那栋房子,因为巷子虽已拓宽、拉直,两旁却立刻停满了汽车,反而更显狭隘。曾经是扶桑花、九重葛掩映的矮墙头,连带扶疏的树影全不见了,代之矗起的是层层叠叠的公寓,和另一种枝柯的天线之网。清脆的木屐敲叩着满巷的宁谧,由远而近,由近而低沉。清脆的脚踏车铃在门外叮叮曳过,那是早晨的报贩,黄昏放学的学生,还有三轮车夹杂在其间。夜深时自有另外的声音来接班,凄清而幽怨的是盲者的笛声,悠缓地路过,低抑中透出沉洪的,是呼唤晚睡人的“烧肉粽”。那烧肉粽,一掀开笼盖白气就腾入夜色,我虽然从未开门去买过,但是听在耳里,知道巷子里还有人在和我分担深夜,却减了我的寂寞。
但这些都消失了,拓宽而变窄的巷子,激荡着汽车、爆发着机车的噪声。巷里住进了更多的人,却失去了邻居,因为回家后人人都把自己关进了公寓,出门,又把自己关进了汽车。走在今日的巷子里,很难联想起我写的《月光曲》:
厦门街的小巷纤细而长
用这样干净的麦管吸月光
凉凉的月光,有点薄荷味的月光
而机器狼群的厉嗥,也掩盖了我的《木屐怀古组曲》:
踢踢踏
踏踏踢
给我一双小木屐
让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乐器
从巷头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3
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要投稿,报纸的副刊是兵家必争之地。我从香港来台,插班台大外文系三年级,立刻认真向此副刊投稿,每投必中。只有一次诗稿被退,我不服气,把原诗再投一次,竟获刊出。这在中国的投稿史上,不知有无前例。最早的时候,每首诗的稿酬是五元,已经够我带女友去看一场电影,吃一次馆子了。
诗稿每次投去,大约一周之后刊登。算算日子到了,一大清早只要听到前院啪嗒一声,那便是报纸从竹篱笆外飞了进来。我就推门而出,拾起大王椰树下的报纸,就着玫红的晨曦,轻轻、慢慢地抽出里面的副刊。最先瞥见的总是最后一行诗,只一行就够了,是自己的。那一刹那,世界多奇妙啊,朝霞是新的,报纸是新的,自己的新作也是簇簇新崭崭新的。编者又一次肯定了我,世界,又一次向我瞩目,真够人飘飘然的了。
不久稿费通知单就来了,静静抵达门口的信箱。当然还有信件、杂志、赠书。世界来敲门,总是骑着脚踏车来的,刹车声后,更揿动痉挛的电铃。我要去找世界呢,也是先牵出轻俊而灵敏的赫拉克勒斯(Hercules),左脚点镫,右脚翻腾而上,曳一串爽脆的铃声,便上街而去。脚程带劲而又顺风的话,下面的双轮踩得出叱咤的气势,中山北路女友的家,十八分钟就到了。
台大毕业的那个夏夜,我和萧堉胜并驰脚踏车直上圆山,躺在草地上怔怔地对着星空。学生时代终于告别了,而未来充满了变数,不知如何是好。那时候还没有流行什么“失落的一代”,我们却真是失落了。幸好人在社会,身不由己。大学生毕业后受训、服役,从我们那一届开始。我们是外文系岀身,不必去凤山严格受训,便留在台北做起翻译官来。直到一九五六年,夏济安因为事忙,不能续兼东吴的散文课,要我去代课。这是我初登大学讲坛的因缘。
住在五十年代的台北,自觉红尘十丈,够繁华的了。其实人口压力不大,交通也还流畅,有些偏僻街道甚至有点田园的野趣。骑着脚踏车,在和平东路上向东放轮疾驶,跷起的拇指山蛮有性格地一直在望,因为前面没有高楼,而一过新生南路,便车少人稀,屋宇零落,开始荒了。双轮向北,从中山北路二段右转上了南京东路,并非今日宽坦的四线大道,啊不是,只是一条粗铺的水泥弯路,在水田青秧之间蜿蜒而隐。我上台大的那两年,双轮沿罗斯福路向南,右手尽是秧田接秧田,那么纯洁无辜的鲜绿,偏偏用童真的白鹭来反喻,怎不令人眼馋,若是久望,真要得“餍绿症”了。这种幸福的危机,目迷霓虹的新台北人是不用担心的。
大四那一年的冬天,一日黄昏,寒流来袭,吴炳钟老师召我去他家吃火锅。冒着削面的冰风骑车出门,我先去衡阳街兜了一圈。不过八点的光景,街上不但行人稀少,连汽车、脚踏车也见不到几辆,只有阴云压着低空,风声摇撼着树影。五十年代的台北市,今日回顾起来,只像一个不很起眼的小城,繁荣或壮丽都说不上,可是空间的感觉似乎很大,因为空旷,至少比起今日来,人稀车少,树密屋低。四十年后,台北长高了,显得天小了,也长大了,可是因为挤,反而显得缩了。台北,像裹在所有台北人身上的一件紧身衣。那紧,不但是对肉体,也是对精神的压力,不但是空间上,也是时间上的威胁。一根神经质的秒针,不留情面地追逐着所有的台北人。长长短短的截止日期,为你设下了大限小限,令你从梦里惊醒。只要一出门,天罗地网的招牌、噪声、废气、信息……就把你鞭笞成一只无助的陀螺。
何时你才能面对自己呢?
那时的武昌街头,一位诗人可以靠在小书摊上,君临他独坐的王国,与磨镜自食的斯宾诺莎,以桶为家的第欧根尼遥遥对笑。而牯岭街的矮树短墙下,每到夜里,总有一群梦游昔日的书迷,或老或小,或佝偻,或蹲踞,向年湮代远的一堆堆一叠叠残篇零简、孤本秘籍,各发其思古之幽情。
那时的台北,有一种人叫作“邻居”。在我厦门街巷居的左邻,有一家人姓程。每天清早,那父亲当庭漱口,声震四方。晚餐之后,全家人合唱圣歌,天伦之乐随安详的旋律飘过墙来。四十年后,这种人没有了。旧式的“厝边人”全绝迹了,换了一批戴面具的“公寓人”。这些人显然更聪明、更富有、更忙碌,爱拼才会贏,令人佩服,却难以令人喜欢。
台北已成没有邻居的都市。
我常常回忆发迹以前的那座古城。它在电视和计算机的背后,传真机和移动电话的另一面。坐上三轮车我就能回去,如果我找得到一辆三轮车。
一九九二年一月
隔水呼渡
1
1600CC的白色旅行车,一路上克令亢朗,终于来到盘盘山径的尽头,重重地喘了一口大气,松下满身的筋骨。天地顿然无声。高岛说前面无路了,得下车步行。三个人推门而出,走向车尾的行李箱。高岛驮起铁架托住的颤巍巍背囊,本已魁梧的体魄更显得幢幢然,几乎威胁到四周的风景。宓宓拎着两只小旅行袋,脚上早已换了雪白的登山鞋。我一手提着帆布袋,另一手却提着一个扁皮箱。事后照例证明这皮箱迂阔而可笑,因为山中的日月虽长,天地虽大,却原始得不容我坐下来记什么日记。
三个人在乱草的阡陌上蹒跚地寻路,转过一个小山坳,忽然迎面一片明晃,风景开处,令人眼界一宽,闪动着盈盈欲溢的水光。
“这就是南仁湖吗?”宓宓惊问。
高岛“嗯”了一声,随手把背上的重负卸了下来。这才发现,我们已经站在渡口了。一架半旧的摩托车斜靠在草坡下,文明似乎到此为止。水边的一截粗木桩却不同意,它系住的一根尼龙白缆斜伸入水,顺势望去,十六七丈外,那一头冒出水来,接上对岸的渡桩,正泊着一只平底白筏。
“恐怕要叫上一阵子了。”高岛似笑非笑地说。
接着他深呼吸起来,忽地一声暴吼。
“令赏!”满湖的风景大吃一惊,回声从山围里反弹过来,袅袅不绝,掠过空荡荡的水面,清晰得可怕。果然,有几只鹭鸶扰攘飞起,半晌,才栖定在斜对岸的相思林里。
“令赏!令赏!”又嘶吼起来,继以一串无意义的怪叫。
“谁是令赏?”我忍不住问道。
“对岸的人家姓林,”高岛说着,伸手指着左边,“看见那边山下的一排椰树吗?对,就是那一排,笔直的十几根白杆子。林家本来住在椰树丛里,后来公园要他们搬出去。屋子都拆了,不料过了些时,他们却在正对面这山头的后面另搭了一座,住得更深入了。公家的人来找他们,也在这里,像我这么大呼小叫,他们却躲在树背后用望远镜偷看,不理不睬——”
“那我们这样叫,有用吗?”宓宓说。
“不一定听得见,”高岛笑嘻嘻地说,“你看见那树背后的天线没有?”
顺着白筏的方向朝山上看去,草丘顶上是茂密如发的相思树林,果然有一架天线在树后伸出来,衬着阴阴的天色,纤巧可认。
“他们还看电视吗?”宓宓不解了。
“看哪,他们有一架发电机。只是没有电话。”
“没有电话,太好了。外面的世界就拘不到他们。”我说。
“令赏!令赏!”高岛又吼起来。接着他又哇哇怪叫。我和宓宓也加入呼喊。我的男低音趁着水,她的尖嗓子趁着风,一起凌波而去,去为高岛的男高音助阵。静如太古的湖气被搅得鱼鸟不宁,乱了好一阵子。自己的耳朵也觉得不像话,一定冒犯了山精水神了。十几分钟后,三个人都停了下来,喉头涩苦苦的。于是山又是山,水又是水。那白筏依然保持着野渡无人的姿态。
“这比天方夜谭的‘芝麻开门’辛苦得多了。”我叹道。
“这么一喊,肚子倒饿了,”高岛说,“这里风太大,不如找地方躲下风,先把午饭解决了再说。要是再喊不应,我就绕湖走过去,半个多钟头也应该够了。”
那一天是阴天,风自东来,不时还挟着毛毛细雨,颇有凉意。我们绕到草丘的西边,靠树荫与坡形挡着风势,在一丛紫花绿叶的长穗木边坐下。高岛解开背囊,取出一件鹅黄色的大雨衣铺在草地上,然后陆陆续续像变戏法一般取出无数的东西。烧肉粽、红龟糕、蛋糕、苹果、香瓜等,权充午餐是足够的了。最令我们感兴趣的是一瓶长颈圆肚的卡缪白兰地和俨然匹配的三只高脚酒杯,全都欹斜地搁在雨衣上。他为每人都斟了半杯。酒过三巡,大家正醺然之际,他忽然说:“来点
茶吧。”
“哪儿来的茶呢?”宓宓笑问。
“煮啊。”
“煮?”
“对啊,现煮。”说着高岛又从他的百宝囊中掏出了一盏酒精灯,点燃之后,再取出一只陶壶、三只工夫小茶盅。不一会儿,香浓扑鼻的乌龙已经斟入了我们的盅里。在这荒山野湖的即兴午餐,居然还有美酒热茶,真是出人意料。高岛一面品茶,一面告诉我们说,他没有一次登山野行不喝热茶的,说着,又为大家斟了一遍。
草丘的三面都是湖水,形成了一个半岛。斜风细雨之中,我起身绕丘而行。一条黄土小径带领我,在恒春杨梅、象牙树、垂枝石松之间穿过,来到北岸。瞥见岸边的浅水里有簇簇的黑点在蠢蠢游动,蹲下来一看,圆头细尾,像两厘米长而有生命的一逗点。啊,是蝌蚪!原来偌大的一片南仁湖,竟是金线蛙的幼儿园。这水里怕是有几万条墨黑黏滑的“蛙娃”,嬉游在水草之间和岸边的断竹枯枝之下。我赶回高岛和宓宓的身边,拿起喝空了的高脚杯。几乎不用瞄准,杯口只要斜斜一掬,两尾“蛙娃”便连水进了杯子。我兴奋地跑回野餐地,举示杯中的猎物。“看哪,满湖都是蝌蚪!”那两尾黑黑的大头婴在圆锥形的透明空间里窜来窜去,惊惶而可怜。
“可以拿来下酒哇!”高岛笑说。
“不要肉麻了,”宓宓急叫,“快放了吧!”
我一扬手,连水和蝌蚪一起倒回了湖里。
大家正笑着,高岛忽然举手示意说,渡口有人。我们跟他跑到渡口,水面果然传来人语,循声看去,对岸有好几个人,正在上筏。为首的一人牵动水面的纤索,把白筏慢慢拉过湖来,紧张的索上抖落一串串的水珠。三四分钟后已近半渡,看得出那纤夫平头浓眉、矮壮身材,约莫四十岁。高岛在这头忍不住叫他了:“林先生,叫了你大半天,怎么不来接我
们呢?”
“阮笼听无。”那人只顾拉纤,淡淡地说。
“你要是不送人客过来,咳,我们岂不要等上一下?”高岛不肯放松。
“那有什么要紧?”那人似笑非笑地说。
筏子终于拢岸了。上面的几个客人跳上渡头来,轮到我们三人上筏。不是传统的竹筏,是用一排塑胶空管编扎而成,两头用帽盖堵住,以免进水,管上未铺平板,所以渡客站在圆筒上得自求平衡,否则一晃就踩进湖里去了。同时还得留意那根生命线似的纤索,否则也会被它逼得无可立脚,翻入水中。就这么,在高岛和林先生有一搭没一搭的乡音对话之中,一根细纤拉来了对岸。
2
林家住在一栋砖墙瓦顶的简单平房里,屋前照例有一片晒谷场,旁边堆些破旧的家具,场中躺着两只黄狗,其一跛了右面的后腿,更有一群黑毛土鸡游走啄食。晒谷场的一面接着南仁湖的小湾,近岸处水浅草深,有点像沼泽;另一面是一汪池塘,铺满了睡莲的圆叶,一茎茎直擎着的莲花却都紧闭着红瓣,午寐方酣。在外湖与内塘之间,有一条杂草小埂。我们一路踱过去,便走到一个坡脚,爬上坡去,是青草芊芊的浑圆丘顶,可以环顾几面的湖水。
正是半下午,天气仍是凉阴阴的,吹着东北风,还间歇飘着细雨。我们绕着草坡,想把南仁湖看出个大致的轮廓来,却只见山重水复,一览无尽。真羡慕灰面鹫与鹭鸶能够凭虚俯眺,自由无碍地巡游。南仁湖不能算一个大湖,但是水域萦回多湾,加以四周山色连环,却也不像小湖那么一目了然。湖岸线这么曲折,要是徒步绕湖一圈,恐怕得走一整个下午;何况有好几段草树绸缪,荒径若断若续,忽高忽低,未必通得过去。
高岛入山多次,对地形很熟,正为我们指点湖山风景,宓宓忽然说:“对面有人。”大家眺向北岸,灰褐色的土地祠边果然有人走动,白衣一闪,就没入了树影。
“会是谁呢,在这山里?”我问。
“可能是来研究生态的什么专家,”高岛说,“有些教授一来就住上十天半个月……咦,那不是灰面鹫吗?还是一对呢!这种鸟十月间多从满州过境,现在已经是十月底,快
过了。”
大家正在一面追踪鸟影,一面懊恼没带望远镜来,隔湖又传来人声。那是女人的声音,像在吆喝什么。北岸的断堤埂上出现一个人,个子不高,一迭连声,正把一头大水牛赶下水来。
高岛笑起来说:“那是林家的嫂子,要把那头牛赶过这
边来。”
“它会游水吗?”宓宓讶然。
“怎么不会?是水牛呢。”
那牛果然下了湖,庞然的黑躯已经浸在水中,只露出一弧背脊和仰翘的鼻头,斜里向窄水近岸处泅了过来,七八分钟后竟已半渡。那路线离我们立眺的山坡约有百多米,加以天色阴阴,觑着不是很真切,只能凭那一对匕首似的大弯角,来追认它头的摆向。大家都称赞那水牛英勇善泅,高岛尤其笑得开心。这时,它却停了下来,只探首出水,一动也不动。
“它一定是在水浅的地方找到了歇脚石。”我说。
“湖水并不深,所以渡筏也可以用竹篙来撑。”高岛说,“这南仁湖的水面已有海拔三百十几米了,只因为围在山里,看不出高来。”
正说着,对岸的人影在土埂上跑上跑下,又吆喝起来。水面那一对牛角摆了一下,向前移动起来,有时候似乎还回过头去,观望女主人的动静。女主人继续呵斥,不容它犹豫。终于水牛泅到了湖这边来,先是昂起了峥嵘的头角,继而露出了大半个躯体,却并不径上岸来,只靠在树根毕露的黄土断崖下,来回地扭着身子。
“那是在磨痒,”高岛说,“泡在水里,不但舒服,还可以摆脱讨厌的牛虻。哈哈,你看那头牛,根本不想回家来!”
对岸的女主人尽管声嘶力竭,那头牛却毫不理会。这一主一畜和我们之间,形成了一个钝角三角形,而以牛为钝角。一幕事件单纯而趣味无尽的田园谐剧,就这么演了半个多小时,丘顶的我们是不期而遇的观众。高岛乐得咧嘴直笑,说仅看这一出,今天就没白过。最后,那女人放弃了驱牛的企图,提高了嗓子喊她的丈夫。
“她家隔着一个山坡,”高岛说,“天晓得她丈夫什么时候才过来渡她。我们中午足足喊了一个多钟头呢。”
可是这一次白筏却来得很快,筏首昂起,一排红帽盖在青山白水之间分外醒目。高岛一看见,便高兴地大叫:“林先生,渡我们过去!”
那矮壮的篙夫转过头来,看到我们,便把迟缓的筏子斜撑过来。十几分钟后,我们都跳上了筏子。篙夫把丈八竹篙举过我们的头顶,一路滴着湖水,向左边猛地一插、一撑,把筏首又对回他“牵手”的方向。白筏朝北岸慢吞吞地拍水前进。四山的蝉声噪成一片。
“那只牛闹什么脾气呀?”高岛问那浓眉厚唇的篙夫,“林嫂赶了半天,都不肯上岸来。”
篙夫并不立刻回答,只管转头去瞅那崖下的畜生,才慢吞吞地说:“早起为它穿了鼻子,它有点受气。”
“你们拢总有几只牛?”宓宓问。
问话吊在半空,隔了一会儿,才吐出答案:“十几只。”
3
渡过北岸,一行三人沿着湖水向右手曲折走去。高岛坚持北岸更好,因为地僻路荒,人迹罕至,而且林木较密,也较原始。南仁湖四周真是得天独厚的青绿世界,由迎风的季风林所形成,为岛上仅存的低海拔原始林区。相思树、珊瑚树、象牙树、青刚栎、长尾栲、红校等,丛丛簇簇,密布在多风的山坡,更与大头茶、大叶树兰一类较矮的树杂伴而生,翠荫里还蔽护着无数的蕨类。这一千多公顷的绿色处女地,文明的黑脚印不许鲁莽践踏的生态保护区,幸存于烟囱、挖土机、扩音器之外,为走投无路的牧神保留一隅最后的故乡,让飞者飞,爬者爬,游者从容自在地摇鳞摆尾,让窒息的肺叶深深呼吸,受伤的耳朵被慰于宁静,刺痛的眼睛被抚于翠青。
从南岸看过来,北岸这一带特别诱人,因为密林开处有一片平旷的草原,缓缓斜向湖水,盈眼的芊芊呼应着近岸而岀水的萤蔺。那样慷慨而坦然的鲜绿,曾经在什么童话的第几页插图里见过,此刻,竟然隔水来招呼我的眉睫。无猜的天机,那受宠的惊喜正如一只蜻蜓停在我的腕上。从南岸看过来,黑斑斑一簇,周围撒落了一点点乳白,对照鲜明,正是起落无定的鹭鸶依傍着放牧的水牛。这黑白的对照,衬着柔绿的舒适背景,却被郁郁苍苍的两岸坡岬一左一右地遮去大半,似乎造化也意有所钟,舍不得一下子就让我们贪婪无厌的眼睛偷窥了这天启的全貌。于是我们决定北渡,去探那牧神的隐私。
今夏一场韦恩台风,肆虐的痕迹,即使在这世外的山里仍处处可见。最显眼的是纵横的断枝,脆的,一截截吹落在湖岸,坚韧的,像竹,则断而不脱,仍然斜垂在主干上,露出白心。我向丛竹里折取了一根三尺多长的金黄断枝,挥了几下,细长利落而有弹力,十分得手。于是一路挥舞着,见到顺手的断枝,便瞄准重心所在,向湖上挑去,竟也玩得很乐。高岛则背着一应俱全的摄影器材,领着宓宓在前头,正在端详湖景,要挑一处角度最好的“风景眼”,去擒粼粼的水光、稠稠的树色。若是忽然瞥见一闪白鹭掠波而去,或是映水而立,或是翩翩飞翔,要择树而憩,就大呼惊艳。兴奋地举机调镜,总是迟了半拍,逝了白影。
突然又传来宓宓的惊呼,那声音,不像惊艳,倒像惊魇。我吓了一跳。接着高岛也叫了起来,但惊喜多于惊惶。
“一定要拍下来!”他再三嚷道。
我挥动竹枝赶上前去。转过一个黄土坡,眼前忽然一暗。背着薄阴的天色和近乎墨绿色的密树浓荫,头角峥嵘,体格庞沛,顺着坡势布阵一般的屹立着一群黑压压的水牛。未及细数,总有十几头吧,最高处的一头反衬在天边,轮廓更是突出。最令人震撼的是群牛一起回过头来朝着我们,十几双暴眼灼灼瞠瞪而来。这景象不能说怎么可怖,但是巍巍的巨物成阵,一口气挡住了去路,却也令人不能不凛然止步。
“快照啊,”我催他们,“趁它们一起都对着我们。”
牛群对我们的集体注视,令我们感到处于焦点的紧张,同时它们那种不约而同的专注神态又令人觉得好笑。两人手忙脚乱地拍了几张“牛阵图”之后,我们一个向后转,终于在那许多双眼睛的睽睽之下撤退了。
“要是真面对着田单的火牛阵,才可怕呢。”我说着,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起沿着北岸向西走。湖边的一条黄土小路,左回右转而且起伏不平,一会儿是窄埂,一会儿是断径,也不见有什么人来往,野草却被践得残缺不全。近岸处的树丛下,时或令人眼睛一亮,不是匍地而开的怯紫色蝶豆花,便是粉红色的马鞍藤。最后来到一片开旷的草地,高岛和宓宓便忙于张设三脚架,测光,对镜,要把南仁湖的隐私之美伺机摄下,好带到山外的人间去做见证。我就在水边找到一截粗拙的树枝,坐下去,静观黑嫩的蝌蚪,有的摆尾来去,有的伏卧如寐,风来时也随波晃漾,起伏不已。可以想见明年春天,蛙喧的声势有多惊人。现代的都市人对山林和田野越来越患乡愁,虽然可以在墙上挂几张风景画来望梅止渴,效果究竟还不够生动。其实录音带这么发达,为什么没有人把蛙鸣、蝉嘶、鸟叫、潮嚣之类的天籁一一录下,来解城栖者可怜的耳馋?要是有这种录音带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在临睡前播放,轻轻地,像是来自远方,然后就在满塘的咯咯蛙唱里,入了仲夏夜之梦。
蝌蚪的尾巴这么长,游动时抖得变成一串S形,十分有趣。我忽然心动,便把折来的黄金竹枝探入水里,去逗弄这些黑蛙娃。看它们奔来窜去的样子,真是好玩。这些黑蛙娃结构单纯,都是一粒大头的后面拖着一条长尾巴,像一个黑豆芽。那椭圆的滑头不怎么好玩,一来因为太小,二来因为怕伤了它。那摇摆不定的尾巴却诱人去戏弄。渐渐地,我学会了一招绝技,就是用竹枝的细尖把黑蛙娃的尾巴按在土岸上。它一惊,必定使劲抖尾巴,当然挣不开了。然后你一松竹枝,它立刻摆尾急蹿,向深处潜逃,那情景十分可笑。不过黑蛙娃尾滑滑,又特别警觉,要能将它夹个正着,一举擒住,却也不容易。平均十次里面,最多命中一次。开始我深怕它一挣扎便掉了尾巴,那就太残忍了,后来发现那尾巴坚韧得很,怎么扭挣都不要紧,就放心玩下去了。就这么,竟玩了近一小时。
水面下几寸之内的浅处,是黑蛙娃集体游憩的幼儿园,说得上是万头攒动。水面上,踏着空明的流光来去飘忽的独行客,却是水蜘蛛。无论你怎么定神追踪,也看不清它迷离的步法究竟怎样在演变,只觉得它的怪异行程像鬼在下棋,落子那么快,快过蜻蜓点水,霎时已经七起八落,最后总是停在你的目光之外。更怪的是,一般的水蜘蛛都有八只脚,南仁湖上的却只有四只,而且细得像头发,膝弯几乎呈直角,身躯也细瘦得不可思议,给我的感觉,正如一组诡谲的几何线条掠水而过。
暮色从湖面蹑来,也是一只水蜘蛛。什么时候湖面已经渐渐暗下来,抬头一看,天色已经在变色了,这才发现高岛已经在收三脚架,宓宓在草地背后的土埂上喊我。“该回去了。”高岛也说。三个人便沿着湖岸向东走,目标是断堤近处一根系了纤缆的木桩。
“白鹭!”宓宓叫起来。
两只鹭鸶一前一后,从断堤里面幽深的湖湾飞来,虽然在苍茫的暮色中,衬着南岸郁郁莽莽的季风林,仍然白得艳人眼目。那具有洁癖的贞白,若是静绽如花,还不这么生动,偏偏又这么上下飘舞,比白蝶悠闲,比雪花有劲,就更令人目追心随,整个风景都活泼起来了。双鹭飞到南岸渡头上面的树丛,就若有所待地慢慢回翔起来。
“哇,你们看哪!”高岛大叫。
从暮色深处,湖的东端,无中生有地闪岀四五只、七八只,不,十几只白鹭鸶来,一时皓皓晃晃的翅膀纷纷飘举,那样高雅而从容,虽然凌空迅飞,却宁静无扰,彼此之间的位置也保持不变,另有一种隐然的默契和超然的秩序。而白羽翩翩从暗中不断地招展而来,“灵之来兮如云”,直到我估计归林的群鹭,在对岸的树梢起起落落,欲栖而不定,欲飞而又回旋,至少有五十多只。不久,天色便整个暗下来了,云隙间几片灰幽幽的光落在湖面,反托岀群山的倒影,暧昧得令人不安。夕愁,就是这样子吗?我们站在渡头,等待中,面前这一片湖水愈加荒僻,而浮出水面的,不是山,不像是山了,是蠢蠢的兽。
“他一定忘记我们还在这边了,”高岛说着,大吼一声,“令赏!”
回声在乱山中反弹过来,虚幻而异怪,所有的精灵只怕都惊动了。背后的密林里传来不知名的禽吟,一串三个音节,不能算怎么恐怖,却令人有点心虚。宓宓和我也发出怪叫来助阵,一时黑暗的秩序大乱。
“令赏!”群山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
我还想借水光看腕表已经几点了,却什么也看不清。这么喊喊停停,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水面上传来人声,像是两个人在说话。
“令赏!”高岛大叫。
“来了。”是篙夫在回答。
不久传来了水声,想是竹篙拨弄出来的,入水是波的一刺,岀水是一串水珠落回水中。水声和人语渐渐近来,浑浑然筏子的轮廓也在夜色中蠢蠢出现。终于筏子拢岸,昏黑中,我们粗手笨脚地都踩了上去,把自己交给了叵测的湖水。人影难辨,只能从语音推测,在筏首撑篙的是林先生,在筏尾撑篙的是他的儿子。不由自主地,我想起阴间摆渡的船夫凯伦(Charon)。
4
从饥寒交迫的户外夜色里回到林家的平顶旧厝,在日光灯下享用热腾腾的晚餐,感到分外温暖。林厝一共分成四间,正中的堂屋有香案与神龛,供着妈祖,墙角却架着彩色电视机,台北的歌星正在荧光幕上顾盼弄姿。向右是一间饭厅,后门开出去,是一口石井,笨重的抽水机可以咿呀打水。向左是一间木板隔成的睡房,一张大床三面抵住墙壁,占去房间的三分之二,也是用硬木板铺成,上面只盖了一层单薄的垫褥。主人指定我们住这一间,我们的晚餐也就在这一间吃。就着一张小桌子,高岛和宓宓坐在床沿上,我则打横坐在凳子上。
一切都很简陋,桌上的晚餐却毫不寒酸。一大汤碗的草鱼、一碗笋、一碗青菜、一盘田螺,围着中间的一大锅烧酒鸡,三个人努力加餐,仍然剩下了一大半。尤其是那一锅鸡汤,恐怕足足倒了一瓶米酒,烧的是一整只土鸡。每个人至少喝了两碗汤,至于鸡肉,却炖得不够烂熟,嚼得有点辛苦。因为酒浓,不久我便醺然耳热起来。鸡,是自己养的。菜,是自己种的。笋和田螺都是天生。鱼呢,满满的一湖活跳生鲜,只要你撒下网去,绝不会让你空网而归。摇鳍摆尾的鳞族里,有鲫鱼、鳝鱼,还有塘鲺鱼。
微酡的醉意下,高岛提议去渡口的山坡上看那些归巢的白鹭。
“这么晚了,看得到吗?”宓宓有点疑惑。
“哦,看得到的。一吓,就飞起来了。”高岛保证。
“这么黑,怎么找路呢?”她说。
“有灯啊!”高岛说着,回身向床上的背囊里掏出一个电筒和一个像小热水瓶的盒子,只一拧,那盒子就蓦地剧亮起来,净白的光泛了一室,耀人眼花。高岛得意地笑说:“这是强力瓦斯灯,我特别带来的。”
于是宓宓拿着电筒,高岛举起明灯,三人兴致勃勃地再出门去。走过晒谷场,刚踏上瘦脊嶙嶙的土埂,宓宓忽然惊呼:“开了,你们看!”大家转头一看,跟满塘眼熟的嫣红打了个照面,齐齐叫了起来。日间含羞闭瓣午睡酣酣的几百朵睡莲,竟全都醒了过来,趁太阳不在家,每手擎着一枝,举行起烛光夜会来了。经我们的瓦斯灯煌煌一照,满塘的红颜红妆一时都回头相望。寂静中,只听见瓦斯迎风的炙响、青蛙跳水的清音。
惊艳一番之后,意犹未尽,只好别过头去,向坡上攀爬。四周一片黑,高岛手中的光亮像一盏神秘的矿灯,向煤坑的深处一路挖去。到了坡顶,喘息才完,四周阒寂无声,只有瓦斯灯炽烈旺盛地嘶嘶响着。湖山浑然在原始的黑沉沉里,从石板屋到满州,从南仁山到太平洋岸,十几公里的生态保护区,只有这一盏皎白的灯亮着。暗中,不知道有多少惊寤的眼瞳向它转来,有的瞿瞿,有的眈眈,向这不明来历的发光体注目而视。众暗我明,我们是焦点,是靶心,太招摇了,令人惴惴不安。
“飞起来了!”宓宓叫道,“一起飞起来了!”
说着她挥动电筒长而细的剑光,去追踪满空窜扰的翅膀。几十只惊起的栖鹭从草坡另一面的密林梢头,激湍回澜一般地四泻散开,在夜色里盲目地飞逐来去,无数乱翼在电筒的窄光里一闪而逝。尽管如此,这一切却在无声中进行,没有一声鸟呼,像一场哑梦。
突然,高岛把瓦斯灯熄掉,黑暗的伤口一下子就愈合了。只剩下宓宓的窄剑不时挥动着淡光,在追捕零星的鹭影。晚上九点钟的样子,四围的山脊起伏,黑茸茸的轮廓抵在灰黯黯的夜空上,极其阴森暧昧,难以了解。劲风从东边吹来,那是太平洋浪涛的方向。隔着东岸的丘陵当然听不见潮水,天地寂寞,即使用一千只耳朵谛听,十里之内,也只有低细的虫吟。
5
再回到林家厝,宓宓和我都有点累了。高岛却精神奕奕,兴致不减,又从他的百宝囊中取出土红的茶壶和三只小茶盅,点起酒精灯,煮起乌龙茶来。他再三强调,入山旅行不可不带茶具,更不可不喝热茶。一面说着,一面为我们斟满泡好了的乌龙,顿时茶香盈座。宓宓浅啜了一口说道:“这么浓的茶,我不敢多喝,怕睡不着。你又喝茶又喝酒,高先生,一切都背在背包里,不怕重吗?”
“这些行头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公斤,算得了什么!”高岛说着,瞪大了圆眼,一扬眉毛,自豪地笑了起来。“我做了好几年的高山向导,这一切早就惯了。也不记得带过多少登山队了,下雪,刮风,什么都遭遇过,尤其是下雨,一下大雨就会发山洪。有时候困在雨里,只好在帐篷里一夜睡在水上,祷告整个通宵。”
“听说你救过好多人呢。”宓宓说。
“那本来就是向导的责任,”高岛轻描淡写地说,“有一次冒着暴雨,登山队里一个女孩子吵着要自己先回去,再劝也没用。果然,跌下了山去,跌到一半断了腿,再翻身又滚了下去,成了重伤。她要求大家让她死掉,因为断骨错在肉里,不能再移动,太痛苦了,又怕会终身残疾。我把她劝得心回意转。大家轮流抬她下山,没有谁不累得死去活来。”
“真是太惨了,”宓宓说,“后来呢?”
“后来总算医好了,年轻嘛。”
“台湾的山难事件也真多。”我说。
“不外是准备不够,经验不足,失去联络,而且不信向导的
话……”
大家笑起来。宓宓又问高岛是不是常不在家。
“是啊,”高岛眉毛一扬,“三天倒有两天是出门在外,以前是做高山向导,现在是为了摄影。照相的人不像你们诗人可以在家里吟风弄月,我们只有到处去寻找镜头,有时为了等一次惊天动地的浪花,要在海风和咸水里……”
“摄影家必须深入自然,深入民间。”宓宓大发议论,正待说下去。
“摄影家是一种特殊的旅行家,”我抢着说,“他不但要经营空间,更要掌握时间。世上一切启示,自然所有的奥妙,只展向耐久的有心人。他是美的猎者。徐霞客要是有一架奥林巴斯……”
“说得好,说得好!”高岛大笑。
“摄影家一定要身体好,”宓宓说,“你认得庄明景吗?对呀,就是拍黄山的那位。为了拍落日从山谷的缺口落下,他请向导把自己绑牢在松树上,以防跌下山去。”
“我的身体从不生病,”高岛认真告诉我们,“以前我常练瑜伽术,可以倒立好半天。有一年冬天,有个和尚跟我打赌,两人把上身脱光了,倒立在风里,引来好多人围观,最后那和尚冻得受不了,只好认输。那,像这样——”
说着他果真在床上一个倒栽,竖起蜻蜓来。他竖得挺直,过了几秒钟,又放下腿来,两膝交盘在一起,最后把下半身向前折叠过来。这么维持了一阵,才一一自行解开,恢复原状。宓宓和我鼓掌喝彩。
“再来一杯茶吧。”高岛略略喘息之后,又为我斟了一杯。
大家也真累了,就势都躺了下来,睡在硬板的大通铺上。宓宓在我左手,高岛在我右侧,不一会儿,两人都发出了鼾声,一个嘤嘤,一个咻咻,嘤吟在左,咻噢在右,此起彼落,似乎在争颂睡神。只剩我独自清醒地躺着,望着没有天花板的屋顶,梁木支撑,排列着老厝的脊椎。灯暗影长,交叠的梁影里隐隐约约都是灰褐的传说。这样的屋顶令我回到了四川,回忆有一种瓦的温柔。
就这样无寐地躺在低细的虫声里,南仁湖母性的怀中,感到四川为近而台北为远。台北和我已变得生疏,年轻时我认得的台北、爱过的台北,已经不再。厦门街的那条巷子,我曾经歌颂过无数次的,现在拓宽了,颇有气派,但我的月光长巷呢?三十年的时光隧道已成了历史,只通向回忆。
经过了香港的十年,去年回来,说不上“头白东坡海外归”,却已是另一个人了。我并没有回到台北,那回不去了的台北,只能说迁来了高雄。奇异的转化正在进行,渐渐地,我以南部人自命,为了南部的山海和南部的一些人。相对于台北的阴郁,我已惯于南部的爽朗。相对于台北人的新锐慧黠,我更倾心于南部人的乡气浑厚。世界已经那么复杂,邻居个个比你精细,锱铢必较,分秒必争,能有一个憨厚些的朋友,浑然忘机地陪你煮茶看花,并且不一定相信“时间即金钱”,总令人安心、放心、开心。我来南仁湖山,一半出于老派的烟霞之癖,什么鸥盟鹭约之类的逸兴,一半却是新派的生态保护,对种种污染与破坏的抗议。深入原始的山区,原为膜拜牧神而来。不料向导我来的人,出山入水,餐风饮露,与万物共存而同乐,童真未丧,本身已经是半个牧神了。说不定就是牧神派来的吧,或者,竟是牧神自己化装下山的呢。
高岛翻了一个身,梦呓含糊,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两张地图,一本相簿
1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岳父,虽然他给了我这么一个好妻子。他去世很早,只有三十九岁,留下的孤女我存,当时也只有七岁。所以给我的印象止于岳母与我存之间零星的追思,加起来也只是远距离镜头的朦胧轮廓:只知道他早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参加勤工俭学留学法国,后来在浙江大学任园艺系教授,并兼主任一年。抗战初年,随浙大迁去贵州的遵义,但因其地阴湿,不适合他养肺病,乃应四川大学之邀,想北上成都,却因病重滞留在乐山,不久便逝于肺病。
抗战时期我存与我都在四川,她在大渡河汇岷江的乐山,我在嘉陵江入长江的重庆,两人并不相识。表兄妹初见,是在南京。从那时到现在,两人之间半世纪之长的对话,一直是用川语。五十多年的川语川流不休,加起来该比四川更长了。
就是用没有入声的川语,她常会向我述忆乐山。那是她的小学时代,印象最深。她最乐道而我也最乐闻的,是岷江岸边的那尊大佛,远在江上就庞然可见。她说那佛像又高又大,乐山人都传说,要是涨水淹到佛脚,乐山城就会淹水了。有一次在沙田,她又对朋友们夸说佛像之大:
“连佛的耳朵——”她正要形容。
“——都藏了一座庙!”我接口说。
朋友们哈哈大笑。
2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中旬,我去四川大学访问。演讲与座谈之余,易丹教授陪伴我们夫妇南下,去眉山瞻仰三苏祠,并重游乐山。
到乐山已经天晚,第二天早上才去朝拜大佛。佛像雕在岷江岸边的石壁上面,坐东朝西,在岸上反而难见法相。易丹带我们登上游艇,放乎中流,好从江面上远远仰观。那天十分阴寒,江风削面,带着腥浊的水汽,天色灰茫茫的,水色也浑沌不清。江上看佛,仍须颇大的仰度,约莫二十层楼高。雕的是弥勒佛坐像,佛手按着双膝,面容宁静中含着慈祥,据称是唐朝开元年间所建,石色年湮代久,也是灰沉沉的,与阴天一般黯淡。
游艇在江上巡礼了一圈,把乘客又还给了岸上。我们到佛脚下又举头伸颈,仰瞻了一番。佛脚大而厚实,上面简直可容百僧并坐诵经。想起“临时抱佛脚”的成语,不禁可哂。晒谷场这么大的脚背,怎么抱法?
接着我们跟随众客,沿着巨像左侧的贴壁石阶,奋力仰攻,攀天梯一般一级级向崖顶爬去。好不容易爬到佛脐的高度,抬头一看,弥勒佛的下巴仍在半空,并不理会我们,地藏菩萨却早已在下面扯我们后跟。渐渐,爬近了佛胸、佛肩,觉得那一双狭长的法眼隐隐在转眼,转向僭妄的我们。此刻我们的惴惴不安,颇像几只小老鼠偷上佛龛,在觊觎油灯一样。终于,攀到佛耳近旁了。单是那贴面的耳垂,就比人还高。不过耳窝之大足可栖僧,还不能藏庙。
从弥勒的兜率天下来,易丹又带我们回乐山城,去寻找我岳父的墓地。
半世纪来,我存对父亲的孺慕耿耿,渺无依附,除了一本色调灰黄的老照相簿,和两张手绘的地图。地图是用当年的航空信纸画的,线条和文字都精细而清楚,不可能是七岁女孩儿的手迹,当是岳母所制。一张是乐山城区,呈三角形,围以城墙,东城是岷江南下,城南是大渡河西来,汇合于安澜门外。另一张则是墓地专图,显示岳父的墓在城西瞻峨门外的胡家山上,坐北朝南,背负小丘,面对坡下的大渡河水。
这两张地图折痕深深,现在正紧握在我存手里,像开启童年之门的金钥。但是像许多地图一样,上面绘的不仅是地理,更是时间。在这多变的世界,哪一张地图是合用五十年的呢,哪一个地址是永久地址?不要说上海大变特变了,连上海人出门都会“欲往城南望城北”,就如乐山这样的城,也早已变得沧桑难认,不可能按图索墓了。
易丹皱着眉头,把两张旧地图跟乐山市区的新图,左顾右盼,比对了许久,才迟疑地说:“这胡家山在新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了,应该就在这一带了,变成师范学校的校园了。”
我存俯看地图,又仰看山坡上屋树掩映的校园说:“那就开进去吧,上去看看。”
厢型车在师范学校的校园里左转右弯,哪里找得到什么墓地,更无任何碑石为志。不过整个校区,高高低低,都在山坡上面,坡势还颇陡斜,应该就是从前的胡家山了。一连问了几个路人,都不得要领。最后有人建议,不妨问问老校工。那老校工想了一下说:“以前是有几座坟墓的,后来就盖了房子了。”他指指坡上的几间教室,说好像就在那下面。
我们的车在教室对面的坡道旁停定,我帮着我存把带在车上的一束香点燃,插在教室墙外一排冬青的前面。我和易丹站开到一边,让我存一人持香面壁,吊祭无坟可拜无碑可认的亡魂。那天好像是星期天,坡上一片寂静,天色一直阴冷而灰淡,大渡河水在远处的山脚下隐隐流着。幸好是如此,要是人来车往,川流不歇,恐怕连亡魂也感到不安了。
我存背对着我们,难见她的表情。但我强烈感到,此刻在风中持香默立的,不是一个六十五岁的坚强妇人,也不是我多年的妻子,而是一个孤苦的小女孩儿,牵着妈妈的手,来上爸爸的新坟——那时正当抗战,远离江南,初到这陌生的川西僻乡,偏偏爸爸仓促间舍她们而去,只留下母女二人,去面对一场漫长的战争。想想看,如果珊珊姐妹在她这稚龄,而我竟突然死了,小女孩儿们有多么无助,又多么伤心。
易丹在旁,我强忍住泪水。却见我存的背影微微颤动,肩头起伏,似乎在抽搐。
易丹认为我应该过去“安慰师母一下”。
我说:“不用。此刻她正在父亲身边,应该让他们多聚一下,不要打断他们。其实,能痛哭一场最好。”
3
我存虽然不时提起她的父亲,更爱回忆她家在杭州的美好岁月,但是吉光片羽,总拼不起完整的画图。毕竟父亲亡故,她才七岁,至于杭州经验,更在她六岁以前,有些记忆恐怕还是从母亲口中得来。
不过那两张地图和一本照相簿却是有凭有据的信史。那照相簿在三十年代应该算是豪华的了。篇幅二十五厘米乘十九厘米,封面墨绿烫金,左上端是金色大字Album,右下角是汉英对照的金色小字“杭州圣亚美术馆制”。里面的照片有大有小,大的像明信片大,小的几乎像邮票,当然一律黑白,不过大半保存完善,并不怎么泛黄。我存小时候的照片,独照和跟父母合照的,有十几张,其中有的很可爱,有的豆蔻年华,竟已流露早熟的情韵,“我见犹怜”,有的呢照得不巧,只见羽毛未丰,唉,只能算丑小鸭了。
最令我着迷的却是她父母的合影,尤其是在新婚时期。有一张是在照相馆所摄,背景是厚重的百褶绒幕,新婚夫妻都着雪白的长衫,对称鲜明。新娘坐在靠背椅上,两脚交叉,两手也文静地交叠在膝头,目光灼灼,凝视着镜头。新郎侍立于侧,一只手扶着椅背,戴着浑圆的黑框眼镜,身材高挑而文弱,一派五四文人的儒雅。那正是我无缘拜见的岳父范赉,但是岳母似乎一直以他的字“肖岩”相称。
当时的读书人似乎都戴这种圆形细边的黑框眼镜,不但徐志摩如此,梁思成如此,细细想来,西方的文人如乔伊斯也是这么打扮的。不知为何,现在看来却感到有些滑稽,也许是太圆滚了,正好把眼睛圈在中央,像是猫头鹰。至于岳母的坐姿与手势,似乎当时的淑女都应如此,才够ladylike。更有趣的,是她的乌发是头顶向左右分梳,分发线就在头的中央。民初的女子也常见如此梳发,林徽因在许多照片里也是这发型。岳母老来一直容颜清雅,年轻时候原来丰满端丽,真是一位美人,加上当日的衣妆与发型,竟有几分像林徽因。
照相簿里有一张多人的合照,只有两张名片大小,半世纪后已略发黄,更因镜头是中远距离,人物只有三厘米高,要一一指认,不很容易。我存可能曾向我简述,那是留法同学会某次在杭州聚会,也可能说过其中一人是林风眠,为她父亲好友。不过后来我淡忘了,因为早年我一直不曾体会林风眠乃二十世纪中国的一大画家,而晚至七十年代末期,连中华书局出版的《辞海》香港版,也未列林风眠、傅抱石、李可染的
条目。
一九七六年,“文革”总算结束了。次年十月底林风眠才从上海去了香港,直到一九九一年在港病逝,没有再回内地。他去了香港后,又设法为义女冯叶申请入港,一九七八年冯叶乃能赴港与义父相聚,并陪侍他度尽晚年。林风眠擅长的仕女主题,颇有几幅的眉眼情韵就似乎取材于冯叶,画得分外
姣好。
在香港时我始终没有见过林风眠,只在收藏林氏作品最力也最丰的王良福家中,观赏过不少真迹。倒是我存认识了冯叶,并由冯小姐陪同,去林氏的画室参观。那天我存见过林风眠,十分高兴,回来时对我说,她曾告诉林风眠她的父亲是谁,不但也是勤工俭学的留法学生,而且战前在浙大任教,与当时在杭州主持艺专的林氏颇有往来云云。我存又说,她也很喜欢冯叶,觉得冯叶温婉可亲,并说林风眠历经劫难,临老又独客香江,幸有这知己的义女随伴照顾。
谁能不喜欢冯叶呢?中国现代画的一代宗师,幸有她温婉的风姿给他灵感,更有她坚毅的意志给他照顾:凡是林风眠艺术的信徒,谁不领她的情呢?
今年是林风眠诞生百年,高雄市美术馆与《民生报》合办“林风眠百岁纪念画展”,展出他各种题材各种风格的代表作一百幅,即由冯叶任总策划。她由香港赶来高雄参加开幕典礼,并将我存交给她的照片,留法同学在杭州重聚的那张合照,带回香港,把它放大后再寄回给我们。
那张小照片给放大了四倍,清楚多了。究竟是相中人一下子逼近到我的面前,还是我突然逆向着魔的光阴闯回了历史的禁区?只见里面的十九个人目光灼灼全向我聚焦射来,好像我是“未来”的赫赫靶心。但是说他们目光灼灼,也并不对,因为十九个人全在那一刻被时光点了穴,目光凝定,都出了神,再叫他们,都不会应了。岁月当然在抗战以前,很可能是一九三五或一九三六。相中人看来也都在壮年:我的岳父范肖岩与林风眠同年,今年都满一百岁了。相中这些归国的壮年,迄今也都应在百岁上下,敢说全都不在了。
可是那天的盛会,看来应是秋天,因为台阶两侧摆着好几盆菊花,众人的西服也显非夏装。盛会一散,众人将必各奔前程去了。不久战争的炮火将冲散他们,有的不幸,将流离失所而客死他乡,像我的岳父;有的何幸,历经千灾百劫挫而不败,终于成就一生的事业,像林风眠。
前排最右边的一位,戴黑框圆镜着深色西服而两手勾指者,是我岳父。后排站在极左、方额宽阔饱满而黑发平整覆顶者,是林风眠。冯叶又认出了两人:唯一的女子,长发蔽眉者,是蔡元培的女儿蔡威廉;站在她右边、被唯一的长衫客当胸挡住的,是她的丈夫画家林文铮,也是当日杭州艺专的教务长。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豪俊,是中土所生,法兰西所导,却隐名埋姓,长遁于时间之阴影。但愿有谁慧眼,能一声叫醒
英灵。
二〇〇〇年十月
失帽记
二〇〇八年的世界有不少重大的变化,其间有得有失。这一年我自己年届八十,其间也得失互见:得者不少,难以细表;失者不多,却有一件难过至今。我失去了一顶帽子。
一顶帽子值得那么难过吗?当然不值得,如果只是一顶普通的帽子,哪怕是高价的名牌也不值得。但是去年我失去的那顶,不幸失去的那一顶,绝不普通。
帅气、神气的帽子我戴过许多顶,头发白了稀了之后尤其喜欢戴帽。一顶帅帽遮羞之功,远超过假发。丘吉尔和戴高乐同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英雄,但是戴高乐戴了高帽尤其英雄,所以戴高乐戴高帽而乐之,所以我也从未见过戴高乐不戴高帽。
戴高乐那顶高卢军帽丢过没有,我不得而知。我自己好不容易选得合头的几顶帅帽,却无一久留,全都不告而别:其中包括两顶苏格兰呢帽,一顶大概是掉在英国北境某餐厅,另一顶则应遗失在莫斯科某旅馆;还有第三顶是在加拿大维多利亚港的布恰花园所购,白底红字,状若戴高乐的圆筒鸭舌军帽而其筒较低,当日戴之招摇过市,风光了一时,后竟不明所终。
一个人一生最容易丢失也丢得最多的,该是帽与伞。其实伞也是一种帽子,虽然不戴在头上,毕竟也是为遮头所设,而两者所以易失,也都是为了主人要出门,所以终于和主人永诀,更都是因为同属身外之物,一旦离手离头,几次转身就被主人给忘了。
帽子有关风流形象。独孤信出猎暮归,驰马入城,其帽微侧,吏人慕之,翌晨戴帽尽侧。千年之后,纳兰性德的词集亦称《侧帽》。孟嘉重九登高,风吹帽落,浑然不觉。桓温命孙盛作文嘲之,孟嘉也作文以答,传为佳话,更成登高典故。杜甫七律《九日蓝田崔氏庄》并有“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之句。他的《饮中八仙歌》更写饮者的狂态:“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尽管如此,失帽却与风流无关,只和落拓有份。
去年十二月中旬,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为我八秩庆生,举办了书刊手稿展览,并邀我重回沙田去签书、演讲。现场相当热闹,用媒体流行的说法,就是所谓人气颇旺。联合书院更编印了一册精美的场刊,图文并茂地呈现我香港时期十一年在学府与文坛的各种活动,题名“香港相思——余光中的文学生命”,在现场送给观众。典礼由黄国彬教授代表文学院致词,除了联合书院冯国培院长、图书馆潘明珠副馆长、中文系陈雄根主任等主办人之外,与会者更包括了昔日的同事卢玮銮、张双庆、杨钟基等,令我深感温馨。放眼台下,昔日的高足如黄坤尧、黄秀莲、樊善标、何杏枫等,如今也已做了老师,各有成就,令人欣慰。
演讲的听众多为学生,由中学老师带领而来。讲毕照例要签书,为了促使长龙蠕动得较快,签名也必须加速。不过今日的粉丝不比往年,索签的要求高得多了:不但要你签书、签笔记本、签便条、签书包、签学生证,还要题上他的名字、他女友的名字,或者一句赠言,当然,日期也不能少。那些名字往往由索签人即兴口述,偏偏中文同音字最多。“什么?whay?恩惠的惠吗?”“不是的,是智慧的慧。”“也不是,是恩惠的惠加草字头。”乱军之中,常常被这么乱喊口令。不仅如此,一粉丝在桌前索签,另一粉丝却在你椅后催你抬头、停笔、对准众多相机里的某一镜头,与他合影。笑容尚未收起,而夹缝之中又有第三只手伸来,要你放下一切,跟他“交手”。
这时你必须全神贯注,以免出错。你的手上,忽而是握着自己的笔,忽而是他人递过来的,所以常会掉笔。你想喝茶,却鞭长莫及。你想脱衣,却匀不出手。你内急已久,早应泄洪,却不容你抽身疾退。这时,你真难身外分身,来护笔、护表、护稿、扶杯。主办人焦待于旋涡之外,不知该纵容还是喝止炒热了的粉丝。
去年底在中文大学演讲的那一次,听众之盛况不能算多么拥挤,但也足以令我穷于应付,心神难专。等到曲终人散,又急于赶赴晚宴,不遑检视手提包及背袋,代提的主人又川流不息,始终无法定神查看。餐后走到户外,准备上车,天寒风起,需要戴帽,连忙逐袋寻找,这才发现,我的帽子不见了。
事后几位主人回去现场,又向接送的车中寻找,都不见帽子踪影。我存和我,夫妻俩像侦探,合力苦思:最后确见那帽子是在何时,何地,所以应该排除在某地、某时失去的可能……诸如此类过程。机场话别时,我仍不放心,还谆谆嘱咐潘明珠、樊善标,如果寻获,务必寄回高雄给我。半个月后,他们把我因“积重难返”而留下的奖牌、赠书、礼品等寄到台湾。包裹层层解开,真相揭晓,那顶可怜的帽子,终于是丢定了。
仅仅为了一顶帽子,无论有多贵或是多罕见,本来也不会令我如此大惊小怪。但是那顶帽子不是我买来的,也不是他人送的,而是我身为人子继承得来的——那是我父亲生前戴过的,后来成了他身后的遗物,我存整理所发现,不忍径弃,就说动我且戴起来。果然正合我头,而且款式潇洒,毛色可亲,就一直戴下去了。
那顶帽子呈扁楔形,前低后高,戴在头上,由后脑斜压向前额,有优雅的缓缓坡度,大致上可称“贝雷软帽”(beret),常覆在法国人头顶。至于毛色,则圆顶部分呈浅陶土色,看来温暖体贴;四周部分前窄后宽,织成细密的十字花纹,为淡米黄色。戴在我的头上,倜傥风流,有欧洲名士的超逸,不止一次赢得研究所女弟子的青睐。但帽内的乾坤,只有我自知冷暖,天气愈寒,尤其风大时,帽内就愈加温暖,仿佛父亲的手掌正护在我头上,掌心对着脑门。毕竟,同样的这一顶温暖曾经覆盖过父亲,如今移爱到我的头上,恩佑两代,不愧是父子相传的忠厚家臣。
回顾自己的前半生,有幸集双亲之爱,才有今日之我。当年父亲爱我,应该不逊于母亲。但小时我不常在他身边,始终呵护着我庇佑着我的,甚至在抗战沦陷区逃难,生死同命的,是母亲。呵护之亲,操作之劳,用心之苦,凡她力之所及,哪一件没有为我做过?反之,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打过我,甚至也从未对我疾言厉色,所以绝非什么严父。不过父子之间始终也不亲热。小时候他倒是常对我讲论圣贤之道,勉励我要立志立功。长夏的蝉声里,倒是有好几次父子俩坐在一起看书:他靠在躺椅上看《纲鉴易知录》,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三国演义》。冬夜的桐油灯下,他更多次为我启蒙,苦口婆心引领我进入古文的世界,点醒了我的汉魄唐魂。张良啦,魏徵啦,太史公啦,韩愈啦,都是他介绍我初识的。
后来做父亲的渐渐老了,做儿子的越长越大了,各忙各的。他宦游在外,或是长期出差数下南洋,或担任同乡会理事长,投入乡情侨务;我则学府文坛,烛烧两头,不但三度旅美,而且十年居港,父子交集不多。自中年起他就因关节病苦于脚痛,时发时歇,晚年更因青光眼近于失明。二十三年前,我接“中山大学”之聘,由香港来高雄定居。我存即毅然卖掉台北的故居,把我的父亲、她的母亲一起接来高雄安顿。
许多年来,父亲的病情与日常起居,幸有我存悉心照顾,并得我岳母操劳陪伴。身为他的独子,我却未能经常省视侍疾,想到五十年前在台大医院的加护病房,母亲临终时的泪眼,谆谆叮嘱:“爸爸你要好好照顾。”实在愧疚无已。父亲和母亲鹣鲽情深,是我前半生的幸福所赖。只记得他们大吵过一次,却几乎不曾小吵。母亲逝于五十三岁,长她十岁的父亲,尽管亲友屡来劝婚,却终不再娶,鳏夫的寂寞守了三十四年,享年,还是忍年,九十七岁。
可怜的老人,以风烛之年独承失明与痛风之苦,又不能看报看电视以遣忧,只有一架古董收音机喋喋为伴。暗淡的孤寂中,他能想些什么呢?除了亡妻和历历的或是渺渺的往事;除了独子为什么不常在身边;而即使在身边时,也从未陪他久聊一会,更从未握他的手或紧紧拥抱住他的病躯;更别提四个可爱的孙女,都长大了吧——但除了幼珊之外,又能听得见谁的声音?
长寿的代价,是沧桑。
所以在遗物之中竟还保有他常戴的帽子,无异是继承了最重要的遗产。父亲在世,我对他爱得不够,而孺慕耿耿也始终未能充分表达。想必他内心一定感到遗憾,而自他去后,我遗憾更多。幸而还留下这么一顶帽子,未随碑石俱冷,尚有余温,让我戴上,幻觉未尽的父子之情,并未告终,幻觉依靠这灵媒之介,犹可贯通阴阳,串联两代,一时还不致径将上一个戴帽人完全淡忘。这一份与父共帽的心情,说得高些,是感恩,说得重些,是赎罪。不幸,连最后的这一点凭借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
寒流来时,风势助威,我站在岁末的风中,倍加畏冷。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
二〇〇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