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上帝

描绘上帝

我意识到父母即上帝,是因为近些年来,周边一直有人在唠叨“发福”这个词而我充耳不闻,似乎它离我的距离,比月亮离我的距离还远。

有人揭露我晚上吃得比较少,近年还坚持游泳。我咪咪笑着认错,其实我做这些并非要和“发福”这个词过不去,我有时也乱吃乱喝不锻炼,和发福也没扯上任何关系。

有次在饭桌上被朋友夸张的演绎弄得难堪,就辩白了一句:我不多吃肉不是怕长肉,是不爱吃。就是天天吃肉也不会发福的。我爸就这样,活到七十岁还是标准身材。

然后,就从一圈人的眼神里发现了话语里的骄傲。

正是在那瞬间,我第一次明白中年不发福也是一种令人愤恨的天赋。

忽然意识到,我爸我妈在我身上贮藏了不少这样的天赋。

比方说身高。在平均身高不到一米七的南方,我从来没为身高犯过愁。每见一些矮个男生被内增高皮鞋弄出怪异的走姿,就庆幸我妈当初选择了我爸这样的高个子而没嫁给某个矮个子远亲。比如说,我也庆幸我爸当初爱上的是能歌善舞的我妈而不是某个憨厚朴拙的农村姑娘,否则我这个羞于言谈的人怎敢当众放歌?

不不不,不能用这种颂歌体语言与逻辑罗列父母留给我的私货。我必须多运用一点我爸的理性以及我妈的自省,因为不少私货也令我自卑且难堪。

很显然,我身上的自私和粗暴一点不比我爸少。即便在恋爱期间,我也是爱自己胜过爱他人,就算是当了父亲,学会了不时充当“爱”这个动词的主语,但迄今为止,我仍没看见自己在这方面有质的飞跃,还总是试图以中性化的“自我”和“自爱”掩盖自私的本质。

如果有人觉得我貌似谦逊温和,那一定是在公共场所。走进过我的私人空间的人都知道,这厮自负得粗暴,缺少倾听的热情,缺少对不完美的包容和耐心,并因此喜怒无常,常因小小的不悦破罐子破摔毁掉一些大好局面,负面情绪总是比正面情绪多一秒钟。

更多的是无关优劣的气质型遗传。

敏感而文艺,这毫无疑问是我妈给的,我高中刚在报刊发表作品时,她主动认领了这份功劳:这点像我,如果像你爸,你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写出来也是干巴巴的。

我只是略有些困惑,我小学和初中写作文都极像我爸,怎么高中后突然就像我妈了呢?

可见遗传的线路是复杂而多变的,有时还会重叠和融合。

比如非主流择业观,比方说爱体面,这是我爸和我妈最一致的地方,恐怕也是他们吵了一辈子也没分开的症结。我妈做了一辈子教师,我爸兜兜转转许多年还是把职业固定在讲台上,还成为县里当年唯一的物理特级教师。

我虽没坚持当教师,履历表貌似驳杂,谋生法则其实和他们并无二致:以不求人为体面,以不被人求为自在。

我爸的幼稚和我妈的成熟在我这得到互补和融合。我有着很长的浪漫和幼稚期,中年后对人性的幽深与社会的繁复却豁然开悟。因为两种力量的相互掣肘,我没有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比例搭配得不够好的是我爸的简单和我妈的多思。

我爸五六十岁后还会张着嘴看《西游记》《水浒传》之类的电视剧并自得其乐,我妈就撇着嘴说:你爸头脑简单得像个小学生。

作为中学教师,我妈很少接触深奥的哲学和社会学原著,但她对人间事却有着极深邃灵敏的洞察。这让她的性情不可遏制地一步步走向忧郁和悲剧感。

最初我曾跟着我妈一起嘲笑我爸的简单,在我妈的多思多虑毁掉了她的健康后,我本能地向往起我爸的简单。

我近年最大的快乐,是不断在言行中找到我爸简单而乐观的影子,我要靠这心理暗示帮着自己远离心理的黑洞。

上帝造人的故事是基督徒的信仰,对于非教徒们而言,这上帝其实就是自己的父母。

意识到这点后,也理解了许多事。

比如励志者总爱说:三分靠先天禀赋,七分靠后天努力。可实际呢,成功者永远是十分之三或更少的那些人。

三七分的不妥之处是,把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努力二元对立起来。其实,凡能做到后天努力的人,也是基因里有了促成这努力的性格与能力基础,能努力本身也是一种重要天赋。它们实际上是一体的,就像一个药方里的两种不同成分。

懂教育的人都心知肚明,好学生大多不是被老师和家长管出来的,需要管和逼的,很难学到特别优秀的程度。

话说到这份上就太不心灵鸡汤了,甚至有点残酷。

基于对上帝造人手法缺乏全面了解,也基于我妈遗传给我的自我反思习惯,我必须给自己的观点留点活扣。作为上帝的作品,我们无法改写基因,却可以依据外部环境编写适合自己的运行程序。

这也是基因图谱相近的双胞胎却走向完全不同命运的缘由。

尊重上帝的基因设置,对人生进行合理规划是每个人都可能做到的事。那样,就能最大限度地削平上帝的不公平给每个个体带来的痛苦。所谓成功者和幸福者,不过是程序编排得最高效最恰当的人。

但是,这世上的矮个子想当篮球巨星的肯定很少,雄性资本不足却执意风流倜傥的男人却比比皆是。

这说明,读懂上帝的编码,仍是大多数人需要认真面对的课题。

从已翻译出的基因密码来看,我的程序编写难度远大于其他人,运行难度也是如此。我出生时难产三天三夜,差点害了我妈性命似乎就是警醒。这几年中年危机来势汹汹,不断把我逼向暗崖以探测终极底线,也是一种佐证。这使得我发自内心地羡慕大多数发福忧患者。

但我仍会对上帝的关照心存感恩。

上帝给了我漫长的青春期,给了我绵延至今的对抗孤独的骄傲,给了我对美与爱的强烈感知与渴望。

上帝让我即便在最深的绝望中,眼底也有隐隐的热泪。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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