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偶然得到一枚书签,上面印着法国作家罗曼·罗兰(1866—1944)的一段话:“累累的创伤,便是生命给予我们最好的东西,因为在每个创伤上面,都标志着前进的一步。”当时我已堕入文学的渊薮,除了如饥似渴地阅读中外文学名著,自己也试着写些文章向报刊投稿,屡投屡退,所以感到罗曼·罗兰这段话很对我的榫儿,一次退稿便是一回创伤嘛,但每被退回一次,也就激发我对自己的文章自省一次,渐渐地,似乎也就摸到了一些写文章的门径,后来,到16岁那一年,我的一篇文章终于被《读书》杂志刊登了出来(1958年夏天),那以后的投稿,虽陆续有被发表的,退稿量依然不小。20多岁的时候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因为已在报刊上发表过数十篇小文章,也很受到些冲击,那时才懂得退稿实在算不得什么创伤,生活的坎坷磨炼,远未穷期,因此对罗曼·罗兰的那段话,也就渐渐有了更深的体味。

8年前到法国访问,同几位法国知识分子说到罗曼·罗兰,他们都说那是早已过时的人物,现今的法国除了研究文学史的,简直没有人读他的书。平心而论,罗曼·罗兰虽是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他那大部头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曾风靡一时,而且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反对不义之战的立场,以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反法西斯主义的鲜明态度,都令人肃然起敬,然而就全球范围以历史眼光衡量他,确也还算不得多么伟大的作家。

我在少年时代和中年时代读过两遍《约翰·克利斯朵夫》,读得都很仔细,也读过罗曼·罗兰的《革命戏剧集》,以及他其他一些著作,都没有从中发现他上述那段话。但这位作家给予我最可警悟的,反不是我读过的那几百万字的成本的书,而是那小小书签上的一句没有注明出处的话语。

一位作家的一段乃至一句格言式的话语,也是他心灵中开放出的鲜润花朵,竭诚地奉献给读者,有时对读者来说那启迪那激励那引发那愉悦,也并不亚于读他整本的大作。

自己从30多年前的一个爱好文学的青年,托赖时代给予了机遇,编辑给予了支持,读者给予了厚爱,到1990年在国内和海外已出版了30本著作,忝列在了作家行列。我主要从事小说创作,也兼写散文、评论。上海人民出版社约我再写一本随想录,我本深感惶恐,不敢应命,但经编辑张珏女士一再代表出版社多方鼓励,我不由得想到了少年时代所看到的罗曼·罗兰的那句随想;我虽绝不敢以罗曼·罗兰自比,但依我想来,世界上凡属欲推进人类文明的作家,无论伟大的还是稚小的,都好比蘸着心血点燃着的火把,伟大的作家也许犹如屹立的灯塔,杰出的作家也许仿佛巨大的火炬,而平常的作家,小小的作家,他那火把也许十分地小,光热十分地微弱,乃至于只不过等于添了一炷红头香,飞着一只萤火虫,但世界和人类的光明,应是这些光焰的总汇吧!因此我不揣冒昧,以这一册随想录,参与了这套书的刊行。我这一册随想,自然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支细烛,一根火柴,一只流萤,一定有不少谬误和唐突之处,但句句出自真诚,段段心存善意,因此,我想读者批判了我的谬误,原宥了我的唐突之后,也许还能从中多多少少引发出一些有益的联想,获得一些愉悦的感受。倘这本小书里的某一段某一句,能使某位读者对我获得超过读我那些小说所形成的印象,那于我实在是三生有幸。

这册随想录共分九个部分,前七篇依次是:谈命运;谈生活;谈处世;谈爱情;谈出名;谈逆境;谈幽默。后两篇,一篇《蓝郁金香》是对“海外奇谈”的随感,一篇《灯下拾豆》是零星随感的汇辑。

我是以同读者诸君娓娓谈心的口气写下这些随感的,我企盼读者诸君读了这本随想录后,能把你们的批评指教和感想写下来寄给我,那对我来说将十分珍贵!这愿望能够实现吗?从这本书一印出来我就天天恭候着!

刘心武

写于北京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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