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谷雨

谷雨的耕地仍然沉寂着,一群驮满灰尘的羊越过耕地。羊早就想来耕地里游逛,长满青苗的耕地是它的宴席。羊只是远远看着没来过。谷雨时节的田野还没播种,没青苗也没有草,虽然空旷无物但比秋天多出生机。羊把羊粪蛋拉到耕地里,去啃水渠边刚刚返青的嫩草。

春天的耕地没洗过、没涮过,但像洗过涮过叠过,平平展展、干净新鲜。跟远处的山比,耕地好像去皮的桃子的肉,一抹沙瓤的黄。谷雨的大地如盼孩子一般等待种子进入自己的怀抱。大地紧紧攥着这些小小的种子,把它攥出芽,变成绿苗生长。

耕地被春风吹过,表面不干净的浮土都被吹跑了。接下来有小雨,让土往下沉一沉,站稳脚跟。然后再刮风,把泥土接纳阳气的孔窍全吹开。桃花这时候也被吹开了。好多年后,桃花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开的花。打骨朵的事它还记得,后来晕眩了,再睁开眼已是满枝桃花。桃花不明白的事,春风明白,是它吹开了桃花。谷雨时节的春风不只吹开桃花,还吹谢了桃花。花朵凋谢的桃树不怎么好看,一下子头发变得花白(真是花白),有些花瓣掉了碴,好像好多张嘴变成了豁牙子。远看,花枝半谢的桃树如同老年秃子的背影。

今日谷雨,但火车并不比平时开得更快。坐在动车上观看从关外到关里的田野,大地渐渐披上绿纱。不知从哪一站开始,杨树开始绿了。东北的杨树这几天刚落下树狗子。铁锈色如毛虫一样的树狗子躺在白得如岩石色的落叶上。它们首尾相顾,仿佛便于爬行。落了树狗子之后,杨树会冒出尖尖的、披着红甲的叶苞,像小小的蛹。此时,沈阳的杨树还没钻出红叶苞,但树干已换了颜色,白里透出玉石的青。东至山海关之前,窗外的杨树仍然枯索,柳树才有最亮的颜色。小柳树只有梢头绿,仿佛留了一个新绿的沙锅盖发型。桃花谢了、杨树未绿、柳树的风头最猛。这一段时光,没有任何一种生灵比它更有活力。春草未生、野花未开、柳树可劲招摇,在路旁站成一排,弱冠青青。耕地去年的垄沟已经模糊了,田埂上长出了青草。细看,所谓“青草”是些野菜,它比草更早返青,宽叶子在地面匍匐。新耕过的地,如晾在太阳下的一幅长长的深棕色的布。一头骡子拉着一盘犁杖在地里走,后面的庄稼人一手举鞭,一手扶犁在他们身后,又有一匹长长的布铺在地里。大部分耕地还没翻,离小满还有半个月,一个月后才是芒种。

看一小会儿书,再抬头,麦苗已绿。这是我在大地看到的今年的绿庄稼。火车厉害,开到了麦苗翠绿的地方。在这里,麦苗都绿了,杨树、青草的绿已不令人惊奇。杨树枝条稀疏的黄绿,麦苗在地面返深的翠绿,野草在沟沟坎坎的杂绿,桥下水坑已积存老练的藓绿。这是河北省,火车开到这里,已结束了春天。看今年的春天,还得坐车回东北。河北这边全都是夏天,池塘里浮着白鸭。

河北有夏天,不等于这个地方美。车在河北大地走,眼睛看看柳树、麦苗就行了,别往远看。如果执意望远——别怪我——你一定见到了丑陋的景观,几乎所有的山都被开肠破肚,与平原的麦地不匹配。哪座山被劈开,被掏开都丑陋。河北少山,有人见山就劈,采石研粉造水泥。

春小麦一块块绿在早春的田地里,它甚至不像庄稼,如厚厚的地毯,等待贵宾走过去。贵宾迟迟未来,鸟儿在麦地上方飞来飞去,如同它已经走过了。赶到昌平地界,花开到隆盛的地步。温榆河边的樱花繁复到枝头擎不住。它的花瓣如我小时候见过的榆树钱,像一根竹签子穿成的密密的花瓣。榆树钱嫩绿、樱花胭脂红。河边的树上——核桃树、榆树、柿子树、枣树上都有鸟儿翻飞,许多候鸟已经飞回了北方。麻雀与喜鹊之外还多了好多颜色鲜艳的鸟儿。谷雨时节,鸟儿不回,大地该有多么寂寥。谷雨这一天,由沈阳到达北京,天气都是阴乎乎的。谷雨的阴天不灰暗,阴是雨意丰沛,天空里透出光线,花与草在阴天里依然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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