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情

谈情

见面,是越来越少的告别

假期过去,回到上海,我又投入忙碌的烟尘里。

早上送好芮芮上学,我给远在北方的婆婆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晚上睡觉前别忘了泡一两勺酸枣仁粉喝。婆婆年纪渐渐上去,有高血压,加上心思缜密,经常性地睡眠不太好。听一个懂中医的同事说喝酸枣仁粉管用,这次回老家前,我就给婆婆带了几包酸枣仁粉。

当晚婆婆就喝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原因,反正婆婆说有些作用,能睡得比较安稳。

国庆七天假期,原本我真的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到处熙熙攘攘,出去玩,也不知是人看景,还是景看人。

好容易有个安生的假期,我就想安安静静地读几本书,带着孩子们在家门口的公园里搭个帐篷,在草地上放放风筝、踢踢球、做做烧烤野餐,再让孩子们去公园的儿童乐园里转转小飞椅。

所以,假期前什么出远门的东西都没准备。

那天我看一本书,忽然看到一句:“日子老了,父母终得离我们而去,一次次见面,不过是人世间越来越少的告别罢了。”

我心里蓦然一凛——啊,是我自私了啊。我自己的老家离上海比较近,父亲、母亲以及其他家人,隔不久就能见上一次面。先生的老家却隔得比较远,父母一年到头难得见上一面。

我假期不想出远门,先生也没有过多勉强我。想来,我真的是自私了。

我立刻打电话跟先生说:“假期我们回去看爹娘吧。上次春节带恬宝宝回去的时候,恬宝宝喊爷爷奶奶还不太利索,这回喊得那叫一个溜,爷爷奶奶听了还不高兴坏了?”先生喜出望外地连声说好。

本想开车回去,但小恬恬坐车坐久了就有些晕车,而且高速上车一定比较多,我说还是乘高铁吧,人不累,还比开车快,就是到了那边高铁站得孩子叔叔开车来接一下。

为了避开高峰,假期前一天我们就动身了。

早上出发去虹桥高铁站,晚上六点多我们就踏进了老家院子。

芮芮和恬恬一口一声脆生生地喊着“爷爷、爷爷,奶奶、奶奶”,又上去左亲一口,右亲一口,喜得老人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看着恬恬一溜小跑的小身影,想起今年春节回去时,她还在学步车里踉踉跄跄地学走路,感慨这大半年的时光在我们自己身上仿佛并未留下什么,但看看孩子,就知道这时光的确是来过。

在时光的抚摸下,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成了一个一溜小跑的孩子,然后,时光它就在我们的无知无觉中,自己悄悄溜走了。

家里正在秋收,满院子里堆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前几年我们就不让老人再种地了,可是公公却怎么也不听。他说:“不种地干什么呢?再说现在也没有种别的累神的庄稼,种的全是棒子。棒子这东西好侍弄,浇几次水,上几次肥,就等着收了,收的时候是用联合收割机,三下五除二棒子就回家了。”

棒子就是玉米。

我见过北方联合收割机收割玉米时的情景,那比人工收割是省力得多。北方的土地广大而平整,收割机将一排排的玉米贴根割断,“吃”进肚里,玉米秸秆被粉碎铺在地里,成了肥料,同时玉米棒子就进了大斗里。

这样一比,北方种田地比南方省力得多。我的家乡是丘陵地带,地势不平,田地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且种的庄稼都不一样,在那儿这种大型联合收割机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种庄稼基本还靠人拉肩扛,就累人得多。

玉米棒子收回家后被堆进院子里。玉米棒子外面有玉米衣,联合收割机已经去掉了大约一半的玉米衣,还剩不多的玉米衣要人工剥掉。

我们拿着小椅子、小凳子,围坐在高高的玉米棒子堆边,一边说笑,一边剥玉米衣。剥下衣子的玉米棒子,光洁肥胖,一粒粒金黄的玉米粒闪着润泽的光。

运回院子里的玉米棒子要赶紧剥衣清理,腾出地方,否则后续从地里运回来的玉米棒子就没有地方放。所以吃过晚饭后,我们还要在院子里拉亮电灯赶活儿。

北方秋夜的天空,高远,明净,不算很圆的月亮明亮地挂在天穹。

我们围坐在玉米棒子堆旁边,手里不停地剥着。

芮宝干活儿认真得很,像个小大人。恬宝也会干活儿了,小手一边拿着玉米棒子撕下玉米衣,一边嘴里甜甜脆脆地叫一声:“奶奶!”奶奶在那边响亮地应答一声:“唉!好宝宝!”恬恬又甜脆地叫一声:“爷爷!”爷爷在那边响亮地应答一声:“唉!好孙女!”

大家边干活儿边聊天儿。孩子爷爷说:“现在这日子多好过啊!这种地,一粒粮食、一分钱不用上交,反过来政府还贴钱,而且现在种地也不累。肚里吃得饱,身上穿得暖,心里舒舒坦坦,多好。想起俺爷爷那会儿,家里人没吃食没钱使,大冬天里半夜赶着骡子车去五十里外的外县买些东西,然后又赶回来在本县集上卖掉赚点零碎钱,累得差点吐血……”

虽然公公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什么文化,可是我非常敬重这位老爷子。

他是个有点倔,有点认死理儿,但豁达、开朗,遇到再大的事儿也不纠结,挨枕头就着的老头儿。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多大个事儿嘞,值当呗?”

那是婆婆遇上不顺心的事烦愁时,老爷子常劝慰老伴的一句话。

但遇到正经原则性事儿时,老爷子也较真。老爷子两儿一女,我先生是大儿子,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当年读书时,顽皮不好好学,上到初二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学了。老爷子说什么也不答应,拿个头追着浑小子满村跑,说:“最起码你要把初中毕业证拿到手,好歹也算是个初中毕业生。以后文化这东西肯定能顶大事儿,你一个初中毕业证都没有,以后你浑小子喝西北风去?”

弟弟终于在老爷子的威慑之下读完了初中,拿到了毕业证书。

妹妹读书也还行,后来考了个中专。

大儿子从小读书就比较用功,不用老爷子多操心。大儿子读初中那会儿在学校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拿干粮、咸菜。那时候的乡村中学,吃住条件都极差。吃的就不用说了,除了窝窝头也没啥别的。住的是大通铺,一间黑乎乎的大屋子,里面住了几十个人,被虼蚤、臭虫咬那是家常便饭。

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但老爷子就说了,把家里最好的白面馍馍都给大小子带上,孩子正长身体,念书用功又费脑筋,营养不跟上那可不行。其他人就吃高粱面窝窝头。

大儿子也感念于亲人对自己的支持,学习发奋刻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终于成了那一年村里唯一一名大学生,走出了祖辈居住的小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工作。

先生直到现在还经常说,如果不是家里人勒紧腰带供自己营养,供自己上学,自己也不可能长到一米八的个头,也不可能有后来的考上大学。

老爷子的那句“多大个事儿嘞,值当呗?”我记在了心里。虽然这句话出自一位不识几个大字的农民之口,但是我觉得真的很对,这是遭遇磨折时,一种举重若轻的豁达人生态度。

在我遇到不顺心或不开心的事儿时,我就告诉自己:“多大个事儿嘞,值当呗?”然后静下心来,发现,自己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伤心劳神,果然不值当。

我记得林肯曾说过一句话,他说:“如果你的世界沉闷而无望,那是因为你自己沉闷无望。改变你的世界,必先改变你的心态。”

我竟然发现,农民公公的那句“多大个事儿嘞,值当呗?”与林肯的这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溶溶月光之下,一家人坐在玉米棒子堆前,手里忙着活儿,漫无边际地絮叨着生活与工作。

晏殊说:“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虽然这里没有梨花、柳絮、池塘,但溶溶的月色下,有果树们。

院里六棵枣树、三棵柿子树、一棵石榴树,都满树累累硕果。一阵晚风拂过,熟透的枣儿就会掉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噗的一声。恬宝和芮宝喜欢吃那没有熟透、半青半红的脆枣,公公就会往长竹竿上绑个小铁钩,从树上一个一个钩下来给孩子们吃。公公说:“多吃点,没事儿,没有一点农药化肥。”

柿子树上挂满了小灯笼一样的柿子,可绝大部分还是黄色的、硬的。公公摘下十来个偏红的和苹果捂在一起,说捂捂过几天就软和了。捂熟后我尝了几个,真是甜。

那石榴树,听公公说是他的父亲栽下的,得五六十年了,但长得也不是太高。公公说,石榴树就这样,再长一百年也不会长多高。他挑了几个最红的摘下来给我们吃。

我觉得在吃水果的时候,唯有吃石榴时,是让我最感动的一刻。

把薄薄的石榴皮轻轻剥开,里面那些粉红色的、晶莹剔透的石榴子呵,犹如一颗颗粉红色的玛瑙,一排排饱满欲滴地挤在一起,石榴子里面的石榴核隐隐约约。

不,我甚至觉得它们比玛瑙还要美丽,以至我每次吃石榴时,都小心地掰下石榴子,积攒在手心里,不舍得马上吃,而是细细地欣赏那颗颗粉色的小小的美,感叹造物的神奇。

没剥衣子的玉米棒子堆渐渐变矮,我们身后越来越高的是剥去了衣子的金黄光洁的玉米棒。孩子爷爷说,今年能收一万多斤玉米。这丰收的喜悦!

我的手机里流淌出那首好听的歌儿:“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芮芮说:“我们是坐在高高的玉米堆旁边,听爷爷讲那过去的事情。”大家被逗得朗声而笑。

我静静地观察,看到两位老人多皱的脸上绽放的舒心笑容。我想,如果这次我们没有带两个孩子回来看望他们,他们会如此开心、如此快乐吗?

他们一生坎坷不易,挨过饿,受过冻,辛苦养育三个孩子长大成人。

前几年,我与先生怕他们累着,对他们说:“咱不种地了,给爹娘在附近的县城里买套小房子,去县城住住吧。”他们坚决不同意,说:“年纪大了,住城里有什么好?不活动不干活儿还容易这儿疼那儿痒,倒不如在家种点地喂点牲口,活动活动,对劲儿。城里那是年轻人干事业的地方,俺们去那儿干啥?”

假期几天时光很快逝去,该上班了,该上学了。

临返程前一晚,先生塞给我一个信封,说:“别忘了待会儿给娘。”

信封里装了一万块钱。

婆婆睡下了,我去里屋把信封放到婆婆手中,说:“娘,这一万块钱给你和爹在家花。别不舍得,想吃点啥自己买。照应好爹,他那人干起活儿来不要命。”

婆婆赶紧撑起身子说:“不用不用,哪用得了这么多?俺在家有钱花。去年你们给的还没花了呢,今年棒子、小麦都收了不少,还卖了一头牛,俺手头宽着咧。”

我把钱握进婆婆的手里,说:“娘,你拿着,花不完慢慢花。儿女长大了,就该孝敬你们了,你们也到了该享享儿女福的时候了,收着。”

婆婆不作声了,接过钱,起来从柜子底下摸摸索索着掏出一个铁盒:“行,俺收着,你们要用钱时吱一声儿。”

每次回老家,我们都给两边的父母一点钱,让他们收着。也许他们依旧不舍得用,但给一些,让他们手上宽绰一点,遇上个头疼脑热也不会为钱而慌神,我们心里也踏实一点。

我与先生有个小约定:给我父母钱时,他去给;给他父母钱时,我去给。

这样老人会欣慰一些,放心一些,省得他们唠叨一些诸如“你们要互相商量啊,不要背着给我们钱引起什么不愉快啊”之类的话。

他们说,只要儿女在外过得好,爸妈就高兴,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好,都高兴。

唉,父母心啊……

临走那天,爹娘送我们到村口。

我们坐上孩子叔叔的车子去高铁站。走那么远再回头时,他们还在原地张望着。

公公那略显佝偻的身影,在北方的秋阳之下,越来越远。

我打开车窗,让恬宝探出小脑袋再脆生生地喊一声爷爷奶奶。恬宝喊了,但估计隔远了,老人不会听见。

是啊,日子老了,父母终得离我们而去,一次次的见面,不过是人世间越来越少的告别罢了。

想到这里,我在心里说:“爹、娘,我们会经常回来,带上孩子们,回来看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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