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果育学校
一
余七岁入私塾,十岁进新式小学,为无锡荡口镇之果育学校。余此书所述,亦自果育学校始。
果育学校由荡口镇华子才先生私人创办。学校分高初两级,各四年。余偕先兄声一先生,奉父命同往考。先兄入高级小学一年级,余入初级小学一年级。其时诸老师教文史者,初不太受人特别重视。因宿学硕儒,延揽尚易。教理化自然科学者,则不易聘。而体操唱歌先生亦甚难得。此皆所为开风气之先者。而果育学校之两位体操唱歌先生,则尤为一校乃及一镇之众望所归。
体操先生为余之同族伯圭先生,乃鸿声里人,游学于上海。后始闻其乃当时之革命党人。一日,揽余手,问余:“闻汝能读《三国演义》,然否。”余答然。伯圭师谓:“此等书可勿再读。此书一开首即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此乃中国历史走上了错路,故有此态。若如今欧洲英法诸国,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乱。我们此后正该学他们。”余此后读书,伯圭师此数言常在心中。中西文化孰得孰失,孰优孰劣,此一问题围困住近一百年来之全中国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问题内。而年方十龄,伯圭师即耳提面命,揭示此一问题,如巨雷轰顶,使余全心震撼。从此七十四年来,脑中所疑,心中所计,全属此一问题。余之用心,亦全在此一问题上。余之毕生从事学问,实皆伯圭师此一番话有以启之。
伯圭师随又告余,“汝知今天我们的皇帝不是中国人吗?”余骤闻,大惊讶,云:“不知。”归,询之先父。先父云:“师言是也。今天我们的皇帝是满洲人,我们则是汉人,你看街上店铺有满汉云云字样,即指此。”余自幼即抱民族观念,同情革命民主,亦由伯圭师启之。
二
唱歌先生华倩朔师,名振,初字树田,荡口镇人。尤为一校师生共仰之中心,其见重似尤过于伯圭师。
倩朔师曾游学于日本,美风姿,和易近人,喜诙谐,每以东方朔曼倩自拟,故改号倩朔。一日,召同班同学华端庆,告曰:“汝每日写自己名字,不觉麻烦吗?今为汝减省笔划,易名‘立心’。立心端,始可得庆,汝当记取。”一时群相传告。倩朔师好于诙谐中寓训诲,率类此。
师擅书法,亦能绘事,并能吟诗填词。惜余等皆童年,未能见其作品而读之。曾编唱歌教科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书畅销全国,历一二十年不衰。书中歌词,皆由师自撰。尤有名者,为其《西湖十景》歌,全国传诵。而余则尤爱读其“秋夜”诸歌,歌题虽已忘,然确知其乃咏秋夜者。歌辞浅显,而描写真切,如在目前。民初以来,争务为白话新诗,然多乏诗味。又其白话必慕效西化,亦非真白话。较之倩朔师推陈出新,自抒机轴,异于当时相传之旧诗,而纯不失其为诗之变。果能相互比观,则自见其高下之所在耳。
倩朔师又兼任初级小学第一年之国文课,余亦在班从读。嗣升二年级,师亦随升。一日,出题曰“鹬蚌相争”。作文课常在周末星期六土曜日之下午。星期一月曜日之晨,余初入校门,即见余上星期六所为文已贴教室外墙上,诸同学围观。余文约得四百字,师评云:“此故事本在战国时,苏代以此讽喻东方诸国。惟教科书中未言明出处。今该生即能以战国事作比,可谓妙得题旨。”又篇末余结语云:“若鹬不啄蚌,蚌亦不钳鹬。故罪在鹬,而不在蚌。”倩朔师评云:“结语尤如老吏断狱。”余因此文遂得升一级上课。倩朔师并奖余《太平天国野史》一部两册,乃当时春冰室主人所撰。余生平爱读史书,竟体自首至尾通读者,此书其首也。
升级后,国文老师改为华山先生。余撰一文,已忘其题,又得续升一级。华山师赏余一书,书名《修学篇》,上海广智书局出版,乃蒋方震百里译日本人著作。书中网罗西欧英法诸邦不经学校自修苦学而卒为名学者数十人,一一记述其苦学之情况。余自中学毕业后,未入大学,而有志苦学不倦,则受此书之影响为大。余知慕蒋百里其人,亦始此。
三
自余升入高级班,国文老师转为由无锡县城聘来之顾师子重。顾师学通新旧,尤得学生推敬。师又精历史舆地之学,在讲堂上喜讲三国两晋,于桓温王猛常娓娓道之,使听者想见其为人。师之舆地学兼通中外,时发精辟之论。时上海有童世亨以地理学大师名,同学谓顾师之地理学尤过之。余中年后,治学喜史地,盖由顾师导其源。
果育学校乃假华氏一祠堂屋,有一大厅,四壁楹柱,皆遍悬联语。右边侧房为乐在斋,诸师长退课皆聚于此。乐在斋北左侧开一门,通大厅之后轩,广长舒适。朝北长窗落地,窗外杂莳花木,有假山,有小池,俨然一小园,幽蒨怡人。轩左向南为大厅之左侧房,顾师卧室在焉。校中诸师皆住镇上,独顾师由县城中来,乃宿校中。每日下午四时课毕,诸师皆散,顾师一人在后轩,一长方桌,酒一瓶,花生熏鱼等数小碟,手书一卷,随酌随阅。诸同学喜自乐在斋进后轩,围师座,有所请益。师不拒。
某日,乃寒假后顾师新到校,桌上一书,大字木刻。诸同学疑是何古籍,就而视之,乃施耐庵之《水浒传》。诸同学问,此系一闲书,何来此大字木刻之像样书品。师言,《水浒传》乃中国一文学钜构,诸生何得以闲书视之。诸同学因言,校中有幼年学生钱某,勤读《水浒传》,每清晨上课前,诸同学每环听其讲述,先生肯命其前来一加询问否?师颔首。同学中两人出外觅余,偕入。顾师问:“汝能读《水浒》否?”余答“能”。顾师随问《水浒传》中数事,余皆应对无滞。师言:“汝读《水浒》,只看大字,不看小字,故所知仅如此。”余闻言大惊,何以先生能知余之隐私。自此返而重读,自首迄尾一字不敢遗。乃知小字皆金圣叹批语,细读不忍释手。一遍又一遍,全书反覆几六七过,竟体烂熟。此后读其他小说,皆谓远逊,不再读。余自幼喜读小说之积习,自此霍然除去。遂改看翻译本西洋小说。首得《天方夜谭》,次及林琴南所译,皆自顾师一语发之。余亦自此常入后轩,长侍顾师之左右。
一日,某同学问,钱某近作一文,开首即用“呜呼”二字,而师倍加称赏,何也?顾师言:“汝何善忘,欧阳修《新五代史》诸序论,不皆以‘呜呼’二字开始乎?”诸同学因向余揶揄言:“汝作文乃能学欧阳修。”顾师庄语曰:“汝等莫轻作戏谑,此生他日有进,当能学韩愈。”余骤闻震撼,自此遂心存韩愈其人。入中学后,一意诵《韩集》。余之正式知有学问,自顾师此一语始。惜余升高三时,顾师已离校他往,不克多闻其训诲。
时国文老师除顾师外,尚有瞿、冯两师,皆年老,曾为校主华家私塾师,皆名宿。瞿师讲《左传》,对书中每一人之家属长幼,及母妻戚族,随口指名,如数家珍。同学皆惊讶。后余读书多,及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因知往日瞿师言,乃由此书来。
四
余在果育,尚有一老师终生难忘,乃倩朔师之仲弟紫翔师名龙。倩朔师三兄弟,同居镇上之黄石弄。两弟皆在外,寒暑假始归。紫翔师在苏州某中学教英文。余入高三时,暑假紫翔师返镇,就其宅开一暑期讲习班,专教果育高级班。授中国各体古文,起自《尚书》,下迄晚清曾国藩,经、史、子、集,无所不包。皆取各时代名作,一时代不过数人,每一人只限一篇。全一暑期,约得三十篇上下。犹忆授《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后,令诸生课外作读后一文。余所作深获紫翔师赞赏。下星期一晨,诸生进入华宅,此文已悬贴壁上。然余今已不记在此文中曾作何语。华家太师母及三位师母皆围余倍加慰问,抚余肩,拉余手,摸余头,忽在余头上发中捉得一虱。此事乃使余羞涩俯首,终生难忘。
是夏暑氛甚炽,紫翔师忽得眼疾,架深蓝色眼镜,在讲堂侧一空室中,连三方桌拼成一长桌,紫翔师一手持一长黄烟管,一手摸此长桌边绕行。逮上课,乃转来讲堂。所讲课文殆半出记诵。余最爱听魏晋南北朝诸小篇,如王粲《登楼赋》、鲍照《芜城赋》、江淹《别赋》,及丘迟《与陈伯之书》等篇。此后余诵古文,不分骈散,尤爱清代如洪亮吉、汪容甫等诸小篇,皆植根于此。紫翔师于韩愈文,独选《伯夷颂》一短篇。余后来精读韩文,于此篇更深有体会,受益匪浅。其后所学有进,乃逐渐领悟到当年紫翔师所授,虽若仅选几篇文章而止,而即就其所选,亦可进窥其所学所志之所在矣。
使余尤难忘者,紫翔师又选授南宋朱子之《大学章句序》,及明代王阳明之“拔本塞源”之论。此后始知“拔本塞源”之论,乃阳明《答顾东桥书》之后幅,入阳明《传习录》中卷。余此后由治文学转入理学,极少存文学与理学之门户分别。治王学乃特从“拔本塞源”之论得有领悟。又其后乃知阳明“拔本塞源”之论,亦从朱子《大学章句序》转来,则已在余之晚境矣。
紫翔师最后所选授者,为曾涤生之《原才篇》。开首即云:“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余至晚年始深知人才原于风俗,而风俗可起于一己之心向。则亦皆是紫翔师在余童年之启迪,有以发之也。
民初余在乡村小学教书,益念及当年紫翔师暑期讲习班所授,几若为中国文学史中所谓“古文学”一部分示例,较之姚选《古文辞类纂》、曾选《经史百家杂钞》,及《古文四象》等书,皆别辟蹊径,别出心裁,并有“超象外得环中”之深义。余曾有意模仿,作“中国历代古今文钞”一编,写有篇目。其时紫翔师尚在苏州,余曾有书请益,紫翔师亦曾作复。惜今其稿无存,而紫翔师所指示亦已忘之。
此后余每治一项学问,每喜从其历史演变上着眼,而寻究其渊源宗旨所在,则亦从紫翔师此一暑期讲习班上所获入也。
五
余与先兄同入果育学校,班次本有三年之隔,及余两度躐等升级,与先兄仅隔一年。清光绪末年,[1]先兄在四年班,余在三年班。是年有常州府中学堂创始,果育四年级同学八名全体报名应考,伯圭师倩朔师亦命余附随报名,同往应试。归后旬日,得无锡县署寄来果育录取生名单,高四全班八同学皆录取,惟余一人名不预。是夜,余拥被大哭。翌日,学校课毕即返,取架上先兄所购书逐册埋头苦读,志欲倍加勤奋,期有以雪此耻。一书忘其名,皆选现代名家作品,始读及梁启超之文。
又隔旬日,先兄已治行装,明晨将偕七同学结队出发。是夕,过九时,先慈与两弟皆已睡,先兄与余亦正离书室将去卧房,忽闻扣门声甚急,启视,乃伯圭师。入门,抚余首曰:“汝亦录取,今晚始得县署补告。”嘱先兄:“今夜即速为汝弟整理衣物,明晨可随众行。至床上枕被铺盖,我已代为筹措,明晨当径送船上,勿再操心。”盖伯圭师知余家贫,仓促间不易办此一大事也。
翌晨,上船,校主华子才老先生由县城中特派其一碾米厂总管华叔勤先生来镇督队同行,已先在。余此晨大兴奋,特在船上畅述新读一名学书,详论“演绎归纳法”。并言,“凡人皆有死”,因指诸同学,“汝曹皆是人,皆当有死。此乃西洋名学家言,汝曹何辞以答”。叔勤先生在旁聆听,大为激赏。谓汝年幼,已能谈西洋思想,他年必可有大前途,慎自勉之。后余毕业中学,重返果育旧校教书,叔勤先生特自城送其两子来从学,亦事隔六七年之久矣。
余等到县城,住校主碾米厂中,晚饭晨餐,皆余十三岁来有生未尝之珍品也。时沪宁铁路火车初通,余等九人中,惟两人获许乘火车先往,余七人仍坐船,由叔勤先生督队行。
六
以上是为余在果育小学四年之经过。回忆在七十年前,离县城四十里外小市镇上之一小学校中,能网罗如许良师,皆于旧学有深厚基础,于新学能接受融会。此诚一历史文化行将转变之大时代,惜乎后起者未能趁此机运,善为倡导,虽亦掀翻天地,震动一世,而卒未得大道之所当归。祸乱相寻,人才日趋凋零,今欲在一乡村再求如此一学校,恐渺茫不可复得矣。近人必谓,现代中国社会人文,自知西化,已日渐进步。如上举,岂亦足为社会人文进步之一例乎!恐此七十年来之学术界,亦不能不负其一部分之责任也。言念及此,岂胜怅然。
又荡口虽系远离县城四十里外一小镇,其时居民之生活水准知识程度亦不低。然其对果育诸师长皆备加敬礼。不仅有子弟在学校之家庭为然,即全镇人莫不然。因其时科举初废,学校初兴,旧俗对私塾老师皆知敬礼,今谓新学校尤高过旧私塾,故对诸师敬礼特有加。倩朔师在最后一年,亦赴苏州城一中学兼课,每周往返。当其归舟在镇南端新桥进口,到黄石弄停泊,几驶过全镇。是日下午四五时,镇人沿岸观视,俨如神仙之自天而降。其相重视有如此。国人率谓工商社会必胜过农业社会,然今日农村及僻远小市镇之小学教师姑不论,即在商业都市中,小学教师能遘此异遇者有几?宜乎位为小学教师者皆自菲薄,不安于位,求去如弗及也。
余六七年后,返果育旧校当教师。余七岁时,家中特自荡口聘往七房桥之私塾开荒老师尚在镇上,每于学校旁一小桥上遇之,余对之行礼,此老师必侧面躲避如不见。其时,则私塾老师地位已远更落后,大不如新学校中当师长者之出色当行。今日则学校教师又见落伍,世态炎凉,亦岂得作文化进退之尺度乎!
先兄声一先生最后迁居黄石弄,即倩朔师住宅之前座。不幸在此逝世。余随先慈留住。时倩朔师远从滇南归来,在南京某学校任教。假期中归荡口,旧时师生又见面。民国二十六年,日寇入侵,时倩朔师尚在,犹不忘日语。日本军官中多有能欣赏中国字画诗词者,皆于倩朔师特致敬礼。荡口镇赖获保全,不肆残杀,亦少破坏。镇人称颂倩朔师不置。
[1]原编者案:据《常州府中学创办十年大事述略》,该校创办于光绪三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