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和阿婆
表叔住在我们大院中院的倒座房中的一间。虽然是一间,开间很大,只住着表叔和阿婆母子两个人,贴着两边的墙根儿各放一张床,两床中间,冲着窗户,放着一张写字台,空间还是很宽敞的。
阿婆岁数大了,人们管她叫阿婆,可以理解。老太太是广东人,阿婆是广东人的叫法。为什么唤他表叔,我们大院里的人,谁也说不出子丑寅卯。几十年来,大院无论男女老少都这样唤他。这称谓透着一家子般的亲切,也杂糅着难以言说的人生况味。
表叔这个人有点怪,他以洁癖闻名全院。下班回家,两件大事:一是擦车,二是擦身。无论冬夏雨雪,雷打不动。
表叔擦车与众不同,他要把他那辆自行车搬进屋子里,把车掉个个儿,车把着地,两只轮子朝上,活像对付一个双腿朝天不住踢腾的调皮孩子。他更像给孩子洗澡一样认真而仔细,湿布、棉纱、毛巾,轮番招呼,直擦得那车锃亮,能照见人影儿,方才罢手。
然后,表叔再去擦身。他从不挂窗帘,永远赤着脊梁,湿毛巾、干毛巾,一通上下左右、斜刺横弋地擦,直擦得身上泛红发热,方解心头之恨一般,心满意足地将一盆水端出屋,站在他家廊檐前的高台阶上,双手使劲左右一甩,“哗”的一下,把水倒到院子里,一盆水甩出一个扇面的弧度,如雨而下,然后转身回屋。从擦车到擦身一系列动作,这才算完成。绝对是浑然一体、一气呵成,成为大院久演不衰的保留节目。
阿婆已经快八十岁了,年近五十的表叔却至今未娶。这很让全院人为他鸣不平。他人缘很好,是一家无线电厂的工程师,院里街坊谁家收音机、电视机出了毛病,都是他出马,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偏偏人好命不济,从年轻时人们就开始走马灯一样给他介绍对象,竟然天上瓢泼大雨,也未有一滴雨点儿落在他的头顶。一晃,表叔都已经年近五张,头发都谢了顶。
究其原委,表叔有个缺陷:说话“大舌头”,那说话声儿有些含混,呜呜嘟嘟的,嘴里总像含着个热茄子。姑娘一听这声音,便皱起眉头,觉得这声音太刺激耳朵,更妨碍交流。
表叔还有个包袱,实际上是他对象始终未成的最大障碍,便是阿婆。阿婆年纪大了,并不是影响表叔搞对象的原因,谁家里没有个老人呢?关键是自打表叔一家搬进大院,阿婆便是瘫在床上的,吃喝拉撒睡,均无法自理。有的姑娘容忍了表叔的舌头,一见阿婆立刻退避三舍,甚至说点不凉不酸或绝情的话,不愿意一过门就得伺候一个瘫婆婆。
久经沧海,表叔心静自然凉,觉得天上星星虽多,却没有一颗是为自己亮的,而自己要做永远的一轮太阳,照耀在母亲的身旁。这话说得虽义正词严,却也得罪好多姑娘,姑娘撇撇嘴,带有一副讽刺的口吻说:“还会作诗呢!”然后,甩出一句:“做你的太阳去吧!”便甩手而去。
表叔能够理解并原谅姑娘拒绝自己的爱,包括对自己舌头的鄙夷,却绝不理解更难原谅她们对自己母亲的亵渎。虽然,老人是瘫在床上,但她这一辈子全是为儿子呀!羊羔尚知跪乳以谢母恩,更何况人呢!
街里街坊都庆幸阿婆有福,虽没得到梦寐以求的儿媳妇,毕竟摊上了这么孝顺的儿子。阿婆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儿子。常念叨:“都是我这么一个瘫老太婆呀,老天爷怎么就不把我收了去呢?害得你讨不到老婆!”
表叔总这样劝阿婆:“我就是没有老婆也不能没有您。您想想,没有您,能有我吗?”表叔说出的话,粗粗的,混沌得很,一般人听不大清楚,但阿婆听得真真的,在阿婆听来,那就是天籁之音。
多次搞对象铩羽而归之后,表叔不再抱希望,别人再给他介绍对象,他也兴趣不大了。这时候,他的兴趣转向了体育,特别爱看篮球比赛。这和我那时候的爱好相同,他便常和我聊天,成为知音。只要有篮球比赛,他下班之后,擦车、擦身两项节目完成,再替阿婆把晚饭做好,喂阿婆吃完,一准儿去看篮球比赛。
那时候,首都体育馆和工人体育馆都还没有建成,篮球比赛主要在这样两处。长安街有个露天的灯光篮球场,就在北京饭店的对面,那里一般都是北京市业余队的篮球比赛,属于乙级队的比赛,门票很便宜。再有一处,便是天坛东门新建不久的北京体育馆,那里的比赛要高级得多,国际比赛都要在那里举行。一般到长安街去看球,表叔都会骑自行车去;到北京体育馆,他都改坐电车去,因为那里不好存自行车。那时候,还有那种有轨电车,从崇文门到体育馆,体育馆是电车总站,从我们大院去那里,坐电车很方便。
记得那年苏联迪纳摩篮球队来华比赛,就是在北京体育馆进行的。迪纳摩队有当时世界最高的两米一八的中锋克鲁明,很是引人注目,好多人看比赛,就是为了看克鲁明。那场比赛的票价贵,又不好买,表叔老早去排队,好不容易买到了票,也是为了看这个克鲁明去的。
那天晚上,表叔兴致勃勃地坐着叮当当的电车去了体育馆。我也很想看这场篮球赛,哪里像表叔有钱买票。只好等着表叔看完比赛回来,把比赛的情况讲给我听。没有想到,表叔很早就回来了,我见到他,特别奇怪,不会这么早比赛就结束了吧?
表叔一脸沮丧,很有些愤怒的样子,呜呜嘟嘟地对我说了一堆话:“人太多,根本看不清……”他的话我听不大清,仔细听完,才明白了,原来他买的票是最后一排,离球场太远,好多前几排的人站起来看,一下子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那个两米一八的中锋克鲁明,一气之下,索性不看球了,又坐着叮当当的电车,跑回了家。
好长时间过后,我才明白,表叔对我说的这番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那天比赛,他是买了两张票,带着他新交的女朋友一起去的体育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嫌弃他大舌头的,又和他一样喜欢篮球比赛的女人,不大容易。谁想到好不容易买到的两张票,却是最后一排的座位。是那女的觉得根本看不清克鲁明,一气之下,跑出了体育馆。表叔是为了追她,才跑出了体育馆的。
这是表叔吹掉的最后一个对象。从那以后,表叔下定决心,再不搞对象。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决心下得让阿婆折寿。就是从那以后,阿婆的身体越来越差,尽管表叔尽心照料,也难挽狂澜于既倒,没几年,阿婆就走了。
阿婆故去时,表叔已经五十多了。他照样每天雷打不动地擦车、擦身,只是那车再如何精心保养也已见旧。表叔赤裸的脊梁更见薄见瘦,骨架如车轮上的车条一样历历可数。好心的街坊都心疼表叔,觉得这么好的一个人,说什么也得帮他找上对象,不能就这么让他孤零零地下去了。不管表叔自己怎么再下决心不搞对象了,街坊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努力。
只是,表叔的青春已经随阿婆一同逝去,难再追回。他不抱奢望,觉得爱情不过是小说和电视里的事,离他越来越遥远,只能说说、听听而已。但是,好心的街坊锲而不舍,更何况十个女人九个爱做媒,更何况好女人毕竟不只是小说和电视里有。女人的心最是莫测幽深,有眼眶子浅的,有重财轻貌的,有看文凭像当年看出身一样的……也有看重心地超越一切的。几年努力,街坊们没有白辛苦,终于修成正果,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中了表叔,虽然是离过婚的,但人长得周正端庄,和表叔一样,也是个搞技术的工程师,应该有共同语言。
表叔却坚决拒绝。起初,谁也猜不透,有说表叔二分钱小葱还拿上一把了,也有说一准是女人伤透了表叔的心。一直到前些年,表叔突然魂归九泉,追寻阿婆而去,人们才明白,表叔那时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癌症。
表叔留下许多东西无人继承,其中最醒目的是那辆自行车,干干净净,锃光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