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瓦尔纳瓦的忌辰

第二章
瓦尔纳瓦的忌辰

“自己走,自己走!……”于是一大包一大包货物就动了起来,人们移动着细细的腿走向驳船。他们回过来,又背上货物,又响起了《船夫曲》……一排排木排,一条条拖船……可以看到青翠的树林。伏尔加——我的第二故乡。

我坐在高高的河岸上等待轮船。我回忆着几乎已被遗忘的关于伏尔加左岸森林的小说[1]。我记得,一位商人,叫波塔普•马克西梅奇,就像是古代俄罗斯的大公,管辖着林区的人们。逢年过节时,他给他们摆开餐桌,喝得有点醉意时,他甚至与奴仆们一起跳舞。这是个没有开发的地区。人们做着木汤匙,卖了它们,喝啊,唱啊,跳啊,古老的罗斯!而林中住着一个戴尖顶帽的女巫马涅法。她的隐修院里有漂亮的预备修女,她们想嫁给伊万王子。但是女巫给她们念珠,强迫她们做祈祷。她对她们说,伊万王子有罪孽。姑娘们便“偷偷地逃到”伊万王子那里去……可是这时却发生了莫名其妙和奇怪的事:伊万王子是一场骗局。预备修女又回到女巫那里,而且自己也成了女巫。就这样隐修院不断发展着。

离隐修院不远有个光明湖。在遥远的古代预备修女和伊万王子就在湖岸上膜拜太阳神和焚毁恶女巫,欢度春天。但是马涅法女巫建造了一座看不见的城池,让一些穿黑衣的守教规者住在那里。

看不见的城市是有名称的,但是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但我必须得回忆起来。可是我越是努力回忆,这看不见的城市的名称就越是躲得远。

为了使自己摆脱纠缠不休的念头,我开始喂海鸥。

海鸥早已学会了这样喂食。它们从下面飞上来,移近我。它们小小的,像糖一般雪白,头上是褐色的,轻轻拍动翅膀发出簌簌声响。它们丝毫也不改变飞的状态,吃着面包屑。因此觉得,广阔的水面如水晶一般。真想永远留在那里。

我沉浸于此种情景而有些忘怀了……但是伏尔加河边这座小咖啡店的主人为了讨好我,放起了留声机。在华尔兹舞曲的伴奏下有两只老鹰在高空盘旋。

“这里有个地方,”我问咖啡店老板,“是看不见的城市吗?”

“在光明湖那里。”

“它叫什么名字?”

“它有个叫法的……马上……”

老板沉思起来。像糖一般雪白的海鸥与玻璃般的宽阔水面融合在一起了。老鹰停在青翠的森林上空。大家都在回忆:看不见的城市究竟叫什么?

一路上我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是我仍然从不随身带上一本参考书,因为这样的旅行的全部意义就是独特的视角,没有书,没有一定的计划出行,哪怕是一个月献给召唤你去的声音……去哪里——是他们的事……

我随身带的唯一一本书是有启示录的福音书。即使是这本书也是在伏尔加河的轮船上向小贩买的。即将面临与古老信徒派教徒说话,而我又缺少这方面的准备,使我感到惶恐。我们是坐轮船向伏尔加河下游驶去,我开始读福音书。

一切都令人费解。我试着读一点停一停,以便使自己弄清楚含义……

七颗星星的秘密……通过太阳来体现的妻子,虚弱无力的马和骑着它的骑士,他的名字叫死亡……[2]还有许多这样令人捉摸不透又使人激动的内容。瞧,还有二重天……

我读完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轮船上……这是斯捷潘·拉辛的河流,这是条家庭的轮船。天气炎热。船舱里十分炙热。真想请船长把轮船在水里泡一泡。乘客们也都走来走去,徘徊不定。只有一位肥胖的大娘不倦地在织什么。船头人们在看茨冈人表演,掷给他们零钱,孩子们为争抢这些钱而打架。民间歌手唱着说神父不好的歌。人们也掷给他零钱。

大家都感到炎热和无聊。只是将近黄昏时才开始凉快起来。穿着绿裙子、红袜子的小姐对军官说:

“没有比伏尔加更好的了!”

“大海更好!”他回答她说,并要了鲟鱼汤。这是个象征。披着长披肩的女歌手要了虾颈做的汤。老将军低声讲着有关盲肠的事。暮色越来越浓。伏尔加河上点起了星星般闪烁的万家灯火。吃过晚餐后,女歌手终于弹起了琴键,唱了起来,而天空中也亮起了第一颗真正的新星。金灿灿的光网撒下来,在蔚蓝和紫色的涟漪上晃动。大大的月亮出来了。

夜降临了。空气变清新了……人们各自回到船舱去了。只是在月亮照耀的地方将军坐在那里,黑乎乎的,像个草垛。茨冈人早就已经入睡了:男人、女人、孩子全都露天睡在水边。舵旁河水为他们而潺潺作声,闪闪发光。月亮为他们而又大又红。

我在船舷和船舱之间绕着驾驶室踱来踱去。一扇扇窗户都还亮着灯。漂浮在水上的房间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我觉得,这不是伏尔加,也不是船舱,而是大城市里一排像过节似的装扮起来的住宅。我则是独自乘坐马车,怀着嫉妒心在上面窥视每一个家里面的情景。

岸上的树木变得像是一顶顶黑帽子。出现了一个个神秘的岛。月光笼罩了一切:睡着的茨冈人,将军的背脊,划桨人在水上的倒影。灯火熄灭了,窗帘挂上了。只有一个窗帘受到鸢尾花的妨碍而没有拉严。我觉得,这束花对于我来说是在这个夜里与尘世的最后联系。再过一会儿,一切就都结束了。我感到有点惋惜和可怕。

心里有这么一条界线,像关上的窗户那样黑乎乎的。在它后面则是暗淡的光和特别的欢乐和幸福。

有这么一条界线。

如果做一下努力,那么活人是可以逾越它的。

但是那里没有鸢尾花。喜欢它们的人是不会逾越界线的。并非是因为他不能,而是因为他喜爱。

而在那里并不是那样。那里是新的天,新的地,因为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里没有哭泣,因为往事已经流逝。那里也没有太阳,没有时间。这是否就是我今天读到的二重天,人和上帝的一致?而这里,大概,闪耀着碧玉、蓝宝石、玉髓、紫晶光彩的耶路撒冷城将会消失……

天色微微发亮。河面上升起了雾。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没有做任何努力而想起了,隐藏在光明湖畔的看不见的城市叫基杰什。它沉降到人们的尘世之外……

我没有立即从伏尔加河到韦特卢加河,但愿立即就去。以后我再讲在伏尔加河上的事。

韦特卢加这条河是条古老的河,岸上长满了枞树和松树。下着雨。现在我觉得这些树是黑黢黢的。河流虽然狭窄,但是在树林这一段不知怎么地流得畅快了,仿佛变宽阔了似的。真想坐上一条木筏,从河流的最上游漂到伏尔加,熬稀饭,钓鱼,在篝火旁放开喉咙,拉长声,唱起歌,让熊咆哮,让狼嚎叫,古老的河啊!

林区的人们很好,许多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问我,我去哪里。我回答:去基杰什,去看不见的城。谁也不感到惊讶,在这里这是可以理解的事……

伊万诺夫之夜[3]前夕,有人告诉我,应该到那里去。而现在要去韦特卢加河那边的乌连斯基森林,去旧教徒那里。他们还建议我去瓦尔纳瓦城。似乎是全世界,全宇宙的人都走拢来去那里,围着教堂慢慢移动。

“一个跟一个彼此站成轮圈,整整一夜,”他们告诉我。

古老的河。黑森森的枞树。灰色的天空……人们慢慢移动着……我去哪里?这是什么?……我一定要看到这一切,想和这些人一起感受他们的恐惧和罪孽。人们慢慢地移动着。我仿佛梦见十分久远的童年时代怀有的害怕和恐惧,忘却的世界在我脑海里活动起来。我想看见……

女巫,我漫游的灵魂,同意了。韦特卢加的小轮船恰好在无情的圣者的周年忌日把我送到瓦尔纳瓦城。一个皱纹累累的老奶奶带我到瓦尔纳瓦的教堂去,到有十字架的黑乎乎的锥形木教堂去。

“难道,”我问,“在这雨天泥泞的情况下人们还来吗?”

“来,亲爱的,来还愿的人,无论如何也会来。”

教堂旁边是可怕的陡岸。韦特卢加河与另一条河汇合起来,在蓝盈盈雾蒙蒙的森林和沼泽处各自分流。陡岸只有两步之遥。两三阿尔申,两三个春天,瓦尔纳瓦教堂就会沉到韦特卢加河中去。

“没关系,”老奶奶说,“瓦尔纳瓦[4]会制止的,他是好样的。”

“但愿能坚固。”我想……

“要是倒塌,”老奶奶安慰说,“那也是该的。听说神父离世了。他一离世,也就要倒塌。”

真的,如果那里没有圣者,又何必去加固陡岸呢?如果他在那里,那么他会坚持住的。整个俄罗斯都是这样生活和信仰的,所以也不加固陡岸。而圣者离世的话,冲沟就会增多。加固它们是没有意思的,没有什么必要。瓦尔纳瓦离世了……过去我就从许多虔诚的人们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他离世是由于人们的罪孽。因为他们用大、中、食指捏成一撮做祈祷,忘了古老的真正的信仰。整个韦特卢加地区都在窃窃私语:“瓦尔纳瓦离世了。”

“他是个好样的,”老奶奶说,“伊万沙皇攻打喀山时,就把他召到自己身边。圣者就教导沙皇:‘你要这样做,这样做。’伊万雷帝大发雷霆,圣者居然对他指手画脚,就把他赶走了。而圣者把法衣抛到水里,就游到韦特卢加的森林里来了。沙皇吓坏了,就说:‘回来吧,回来吧,瓦尔纳沙。我全都照你吩咐的去做。’他一丝不苟地照圣人所说的做了,攻下了喀山。瞧圣者多么了不起。”

最后一批北方的木教堂倒塌了。而在石头盖的教堂里上帝的侍者是不住的……

“大概离世了吧?……”

“上帝知道。圣徒藏入了密室。有一个神父想要看一看,结果失明了。另一个神父看了也失明了。神父们都失明了。”

木教堂里非常昏暗。透过有栅栏的窗户我还能看到亮光,甚至还看到一段彩虹。但是教堂里面很幽暗……

瓦尔纳瓦的灵柩上方灯火颤动着,时暗时明。香客们一个换一个不断地向灵柩鞠躬行礼,红色的火光照着他们的脸。教堂里挤满了人。人们带着背囊坐在地板上,等候诵读圣徒的生平。他们从很远的地方聚集到这儿,又累又湿,天亮前整夜都与瞌睡做着斗争。天色完全黑下来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辨认藏着瘦骨嶙峋、毛发蓬乱的幽灵的黑暗的角落。有人拿着蜡烛走遍所有的角落,细细观察,停在那里,专注谛听:有没有人打鼾,有没有人被魔鬼控制了。

有人打起鼾来。火光经过背囊和腿移向发出鼾声的地方。老人对违犯教规者毫不客气:一脚朝这有罪的身体踢去。

“我的爹呀!我的妈呀!”

“上帝呀,可别大发雷霆来揭露我,下面就用点怒气来惩罚我吧。”旁边有人嘀咕着。

火光从一个角落移到另一个角落,检视了门外的台阶,就停在离灵柩不远的读经台旁边。有人穿着黑色长衣,拿着一本大书,走近灯火,诵读起生平来。

在这本大书里写着圣徒的所有奇迹和生平:他怎么住到森林里,怎么用熊运树木,怎么治好了盲人、聋子、哑巴。诵读要一整夜。很久很久以前,整个古罗斯所有的教堂里就是这样诵读圣者的生平的。一些人创作,一些人就虔诚地聆听和学习。古罗斯就是这样受教育的。

教堂里一片漆黑。在幽暗的角落里,一个有胡子的老妇人举着拿皮念珠的瘦骨伶仃的手在作布道。人们从各个角落挪到她这里来。圣徒灵柩上方的火光飘忽着。在幽暗的角落里秘密的宗教仪式开始了。

“弟兄们,最后时刻来到了。判官已经在门口。你们站在转动的沙子上。在黑暗中摇晃吧!”老妇人叫着。

“苦上有苦,不幸之上有不幸。”有胡子的老妇人旁边的人影低语着说。

“一切标志,一切征兆,都在这里:地震和叛乱,塌陷和海浪。”

“魔鬼,魔鬼始终在耍阴谋诡计!”人群中重复说。

“天和地,弟兄们,会消逝而过,而我的话不会消逝。最近会降临大灾难。母亲会烤自己的孩子来吃。”

“死罪呀!”人群低语说。

“山里将覆盖上积雪,会出来四只鸟和四头兽,一头是牝熊。”

“怎么是牝熊?”

“另一头是牝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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