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孟浩然诗中体现的自然观的考察

对孟浩然诗中体现的自然观的考察

金贤珠 序

金贤珠,韩国外国语大学中文系教授。

古人一般将自然予以神圣化。他们可能会认为与人生相联系的天、地、太阳、水、动物、山等事物都充满着神秘的生命力。人类向自然敞开着胸怀,自然又深深影响着人类的生活。[1]

但是步入近代以来,人类滥用进步与文明的口号,打破了以往的与自然和谐的关系,引起了生态环境的危机。由于生态危机是因人类支配自然而发生的,因此当我们寻求使自然人文与科技之间协调发展的方法时,何不通过再现曾反映在一位诗人山水自然诗中的中国人的自然观,作为反思的契机呢。

也有人认为孟浩然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山水自然诗人。其理由之一,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隐士,因此不能视为纯粹的山水自然诗人;其理由之二,他的诗歌虽然描写山水及其秀丽,但其所表现的主题几乎全围绕着是深切的用世之心和怀才不遇之失望。

不过,我们应该注意到孟浩然始终如一的入世之志和因怀才不遇产生的愤懑之心,成为他山水自然诗诞生的根本源头。[2]他的诗歌与谢灵运、陶渊明以及柳宗元那样,是在克服理想和现实之间矛盾的磨练中,通过寄怀于山水自然,创作出的艺术作品。本文章通过从孟浩然接触的山水自然时所处的境遇及持有的心态,并从中得到什么领悟两方面进行剖析,以便得出孟浩然山水自然诗里反映的自然观的意义。一、孟浩然怎么接触大自然?

孟浩然(689—740),襄州襄阳(今湖北襄樊)人。早年在襄阳鹿门山长期隐居,后赴长安应试科举失败,终身在隐居和漫游中度过。

孟浩然41岁以后放弃入世之志,到了吴越在山林中寻找乐趣(开元16~21年),晚年也在田园隐居中领悟人生真谛(开元21~28年)。于是以田园生活和风光绮丽的自然景色为题材,他写了很多山水自然诗。

孟浩然通过游览名胜和田园隐居生活,将自己置身于浩瀚且恒久的山水风景中,与自然融为一体,以求释放疲惫的精神世界,并寻找新的生活方向。

那么,孟浩然在何种境地中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了呢?通过他的诗,我们可以找出几个深层背景。

第一,随理想和梦想的挫折以及政治抱负的破灭,在失意中走进了自然。

《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

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

江淸月近人。

(孟浩然 著,佟培基 笺注 『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P.360)

该诗作于孟浩然游览吴越地区时期。孟浩然步入不惑之年,也没有放弃参加科举考试,可见他对儒家思想的忠诚。但追求儒家理想的努力,也以失败告终。求仕之路的失败与挫折,使他深受打击并感到绝望。生平追求的儒家理想与人生目标的破灭,使他陷入绝望与彷徨。遭受理想和政治抱负的挫折后,孟浩然便前往吴越地区游览山水。

诗中第一句“移舟泊烟渚”,孟浩然形象描写了游览山水中的自己如同一叶孤舟。船停泊的地点自然就是‘建德’,他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与清澈山水之间并沐浴着月光的惠顾。对于孤独的诗人,自然才是能够停泊的温暖的港口,并能从中享受自然赐予的丰盛和宽广。诗人向大自然释放了失望和挫折感,从中得到了精神慰籍和满足。

留意诗句时,可以看出孟浩然寻访自然,利用了“舟”这个媒介,“舟”正好代表了孤独的自身。只能寻访自然的他,虽然孤独,却通过与自然的接触,并融身于自然,从中得到了充分的安慰。[3]

第二,为摆脱各种繁杂的世俗事务,寻访自然。大自然使孟浩然从世间欲望和名利中解脱,并给向往超然世界的他,带来了精神上的喜悦。

《夜归鹿门山歌》

山寺钟鸣昼已昏,

渔梁渡头爭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

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

忽到庞公棲隐处。

樵径非遙长寂寥,

惟有幽人自来去。

(孟浩然 著,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P.86)

该诗显著特征为,将人世间清晰的划分为二元化的现实和自然。即采取了渡头—山寺,争渡喧—钟鸣,江村—鹿门山,俗人—幽人等对立的构思。在渡口纷忙的世人前往之处为江村,江村即为充满世俗欲望的人间世界。而诗人(幽人)与世人相反,在神秘月光的指引下前往鹿门山。该“山”即为能使诗人摆脱所有世俗烦恼和纷扰,能与禽兽山林为友的自由世界;如同诗人敬仰的庞德公那样,让诗人能够过上快意隐居生活的空间。

前往鹿门山的诗人的脚步,表现出诗人与世无争,淡薄名利的境界和超凡脱俗的人生态度。[4]

在这里,人世间的江村与超然世界的鹿门山的界线为水,能带往超然世界的媒介仍是“舟”。

《舟中晓望》

挂席东南望,

靑山水国遙。

舳舻争利涉,

来往接风潮。

问我今何适,

天台访石桥。

坐看霞色晓,

疑是赤城标。

(孟浩然 著,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P.7)

该诗反映了世人为求世俗名利而纷争,因此他们只得置身于风浪中,过着不稳定的生活。诗人乘舟前往之处为位于东南的吴越之地,具体说来,即是诗人心目中的仙界和净化灵魂的“拯救之山”天台山。

该山位于诗人来处——与长安(充满各种荣辱交集的士人和仕宦生活,并带给诗人失意和惨淡挫折的地方)正好相反的方向。

诗人追求的天台山和拂晓红霞皆与神仙相关。[5]天台山正是孟浩然为摆脱现实的挫折和失意感,希望到达的最终的归宿和希望之地。

拂晓红霞化为天台山附近的赤城山的幻影,在神秘的梦幻般的标识指引下,诗人朝向往的神仙世界走去。[6]

第三,为追求风流(洒脱的)感性与精神世界的丰富,寻访自然。

诗人一般都向往悠然和乐观的生活。他们往往在江戏舟或山中休闲,以求得闲赋与快乐,此时往往用“风流”一词形容。这里的风流乃是指在大自然中享受精神世界的充实与生活的洒脱。孟浩然曾说过“多为山水乐,频作泛舟行。”(《经七里滩》)、“湖山发兴多”(《九日龙沙作寄刘大慎虚》),这句意味着他寻访山水主要原因还是自己本身喜爱山水景色。

《北涧浮舟》

北涧流常满,

浮舟触处通。

沿洄自有趣,

何必五湖中。

(孟浩然 著,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P.46)

该诗作于乘舟前往大自然之途中。船“缓行”的美,代表着生活的悠闲、有条不紊、惬意。诗人将流水充盈的北涧,意味深长的形容为“满”和“通”。“满”原意为满足、充足、充满等,诗中之所以用“满”来形容北涧,是因为这代表了北山能够化解诗人现实的伤与痛,给诗人带来无限的充实感与喜悦、幸福,并无往不“通”的圆满具足的世界。这种圆满和圆通的世界是平稳的世界,通过与大自然的和谐的融合,得到了无限温暖与喜悦。因此北涧之游,使诗人从原先的沉郁的心情,转变为兴奋。

第四,为追求无为无欲的自由,寻访自然。

诗人希望通过抛弃人为化的欲望和世俗的价值观,从人世间解脱出来,在自然中逍遥自在,享受“无为无欲”的自由。

《晩泊浔阳望庐山》

挂席几千里,

名山都未峰。

泊舟浔阳郭,

始见香炉峯。

尝读远公传,

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

日暮但闻钟。

(孟浩然 著,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P.6)

该诗作于结束吴越之游后的归乡途中。孟浩然要前往的地方为一直非常向往的香炉峰和山中的寺院东林精舍。此处可能就是能使诗人超越世俗空间的纯净之地,并使诗人忘记所有烦恼和世俗妄想,带来内心绝对的平静和安然的一种精神理想乐土。在诗文最后一句中,通过努力划向香炉峰和东林精舍的诗人的行动,可以看出诗人的佛教意义上的超脱与希望解脱的强烈的愿望。

二、孟浩然如何感悟自然?

孟浩然描写了旅行途中偶遇的自然或特意前去游赏的某一地方的自然之美,或者田园情趣和隐居接触到的周围山水。

通过他的山水自然诗,我们可以观察到孟浩然是如何领悟并观赏自然的。他希望如实接触自然景观的本色,并将自身的失望和挫折释放到自然风景中。他并没有远望高大的“山”,要将自己化入“山”中,以求与自然的融为一体。他时而通过游历自然获得不曾预想过的安逸和安逸;时而为追求超脱于世俗和精神上的喜悦,寻访特定的自然风景。所有的这些缘于孟浩然将大自然视为拥有能够拥抱自己、洗却自身现实的欲望、并指引追求新的世界和方向的力量。他认为大自然是只要需要就能寻访到、无论何时也在一处静候、并能提供新的希望和力量的地方。因此大自然不需要去拥有、不需要与之争斗、不需要顾虑消失或变化。除此之外,孟浩然与大自然相聚时,经常利用“舟”这个媒介。“舟”对于他来讲,是能够使他与自然保持和谐、并引领驶往自然的向导;并使孟浩然能够感受到大自然丰富的审美和精神体会,使诗人和自然能够交流媒介。

三、孟浩然自然观的意义

诗人为什么要寻访自然?谢灵运为了消除遭受政治势力排挤的郁闷;王维为了获得官职生活之余的安逸;韦应物在出仕和闲居的反复中,为了从自然寻找身心的安逸;柳宗元如同谢灵运,作为政治上的失败者,为了消除对现实的抱怨和悲哀,投入到自然。他们通过如实欣赏山水的本色,试图恢复世俗带来的愤懑、疲惫与失望。孟浩然也是为了消除现实生活中没有实现的政治抱负带来的挫折和失望,以独自游览和隐居方式,投入到了自然的怀抱。概括的讲,自然对于孟浩然具有如下意义。首先,自然因其清净、寂静、洁净的空间特性,可以抚慰、恢复怀才不遇而失落的人的内心世界。其次,自然被认为是可使人从复杂的现实生活和名利追逐中获得解脱,从而实现安逸的空间,因此也是政治上失意而选择隐居的人们的适宜之处。最后,自然被认为是无为无欲之境界,是追求绝对真理,寻求自然与人类的和谐与归一的人们的理想家园。孟浩然的上述自然观与古代中国人的自然观有融合之处。即古人不仅敬畏自然,还追求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儒家的“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是要从山水风景中寻找其内在的某种审美型理想;道家的“顺物自然”是通过将人生与自然接轨,从中探寻世外桃源;佛家为达顿悟境界而倡导“观想静察”广阔自然。[7]唐代孟浩然的诗中也能发现,上述对自然的认知。

结语

孟浩然虽然没有实现立身扬名之志,但他的抑郁和挫折之情,却从大自然获得了安慰。孟浩然通过接受大自然洗礼,清除掉世俗的七情六欲,并将自身隐于大自然,从中领悟到了一个知识分子追求的绝对真理和求道者向往的理想世界。穷极其理,这正证明了只有通过大自然,才能提高作为人应该具备的生命品质的道理。因此文明只有当人类和自然以及保障其两者之间维持平衡的生态规则、生态伦理、生态美之间和谐结合的前提下,才能朝正确的方向发展。


[1] 金圣基.易传与中庸之自然观.东洋哲学的自然和人类.亚洲文化社.1998.1

[2] 李南钟.孟浩然诗研究.首尔大学出版部.2007,P.107

[3] 孟浩然描写山水自然的诗中,有51首提到了舟游,这表明孟浩然游览自然风景时,经常将“舟”作为游览媒介。

[4] 张秉戌.山水诗歌鉴赏辞典.中国旅游出版社.1991,P.P147-148

[5] 天台山是唐代道教圣地,同时对于诗人阶层眼里,天台山有着能将俗人引往超然世界的神秘力量,并视为具有彼岸世界的意义。

[6] 李南钟.孟浩然诗研究.首尔大学出版部.2007.

[7] 李钟殷等5人.韩国文学里反映的韩国人之自然观研究.韩国学论集.第3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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