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那边的风景

看看那边的风景

韩国人的“精神力”

韩国国会数年前通过一项决议,决定禁止所有参加过侵韩战争的日本老兵入境(不管身上带着多少金额的支票或现款),以此作为对日本拒不反省其战争罪行并发表不当言词的反应措施。

2002年4月,日本又一次因为教科书问题激怒了韩国。韩国政府断然召回了驻日大使,许多城市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反日示威。四十多个社会团体呼吁人们抵制日本文化和日本商品。

直到今天,普通韩国人提起日本人当年的暴行依然咬牙切齿,日据时期耻辱的痛苦记忆渗透在韩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各个角落,浸透了韩国社会机体的每一个细胞。耻辱感几十年来时时刻刻像烈火一样烧灼着每个韩国人。现代韩国人建设韩国的成功努力背后,隐藏着这样一个集体潜意识:要证明韩国人绝不是劣等民族。举一个例子,在足球圈里,韩国队和日本队每一次相遇,都必定是一次针尖对麦芒的剧烈碰撞,非要撞个你死我活。韩国队可以输给世界上任何一支球队,就是不能输给日本队,输给日本队,全体国人都不答应。过去,他们没能在战场上挡住日本人,现在,他们把球场当做战场的延续,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向日本人证明自己绝不是懦夫!这真是一个个性倔强的民族。

他们的国旗虽然用的是八卦图案,但他们的性格却一点也不像水,而是像岩石,寸步不让。

在中国东北的许多城市里,都矗立着一些日式建筑,这是1945年前日本人的遗物。由于施工精良,大多数到现在还保存完好,还在继续发挥着作用,给城市的街头平添一些异国情调,有时甚至构成了城市一景。

而在韩国,这个做了三十多年日本殖民地的国家里,你却很少看到日式建筑,不是没有过,而是都被韩国人拆了,就像是决意要抹去身体上的疤痕。有选择地留下几座,是作为国耻纪念馆。再说说中国足球的“恐韩症”。一个拥有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泱泱大国的国家队几十年来安然接受总是在亚洲的二流球队中混日子的现实。数十年来,我们在这项体育运动上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可是进步始终就是那样若有若无。

差在哪儿呢?听听那个富态的韩国老头崔殷泽的解释吧,对中国和韩国足球都有比较深的感受的这位前韩国国家队教练说,中国队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他所说的“精神力”。他说,韩国运动员是为荣誉而踢球,职业球员把足球当成了自己的生命,为了赢球死在球场上都可以。而中国队缺乏的就是必胜的信念和坚持到底的决心。

就是因此,这个人口仅有中国三十分之一,土地仅有中国一百分之一的小国在球场上一次次击败了中国队。

不仅仅是足球,这个不起眼的小国在奥运会、冬奥会乃至各项锦标赛上的表现常常令人刮目相看。韩国选手的韧劲儿和顽强的拼搏精神常常会给他们的对手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亚洲,许多体育项目上,这个国民身体素质并不突出的小国却都能和中国相抗衡。

这里面,有一种精神。

20世纪60年代的一次世界杯预选赛,韩国队飞赴日本进行比赛。临行前,韩国总统亲自接见了全体队员,总统简短地讲了一番话,结尾说:“如果输掉了,你们就不要再过大韩海峡(即日本海峡)了!”

我们绝不会这样做。真是太气盛了,太不周密了,太不稳重了,太不老成了,何苦呢?真是不够智慧,不够高明。一个堂堂国家领导人,值得为足球这样一种游戏如此小题大做吗?

事实上,这位总统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根本没想到韩国队会输,尤其是会在日本输球。这个民族就是有这么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倔劲儿,这个民族就是这样视荣誉重于生命,所以才能有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条道走到黑的拼劲儿。这个民族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年轻而热烈的未受污染的血液。

在剑桥考试

1

夜里12时45分,三杯蓝山咖啡下肚,那黑乎乎的液体在我体内流动,威力十分强大。我觉着自己精神百倍,思路敏锐,继续趴在电脑跟前修改论文的最后一稿。手提电脑旁的粉色及时贴上用五彩缤纷的荧光笔标出了每一篇Essay的Deadline。

学新闻出身的人对“截稿日期”这个词儿总是十分敏感,我以前做学生记者时,就常常在截稿前一天被老编关在编辑部的小办公室里逼着爬格子。原以为这三杯咖啡怎么也能维持个把时辰,没想到才一个小时不到,我就又开始蔫了,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来。案头一大摞从图书馆抱回来的经济学书籍,垒得高高的,仿佛随时可能坍塌掉。亚当·斯密、凯恩斯、马歇尔的学说和著作轻轻压住我因为困倦而有些皱褶的思绪,然而无法压得服帖一些,反而摩擦着,使我的头脑更剧烈地起了皱。

学院的导师Ann发来E-mail让我去见她,原来是为了给我进行考前的心理疏导。前不久,剑桥的一份学生报纸做了一个调查统计,大约有20%以上的学生有精神或心理上的疾病,特别是在每个学期末的时候,紧张的学业压力使很多学生不得不求助于心理医生。由于读书压力大,学生的自杀率这几年也颇高,所以学院很注意了解学生的心理动向,及时减压。“你是我这个星期见的第十二个学生,是唯一的一个没有向我诉苦的学生。”在仔细地了解了我每天的生活情况后,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笑了:不诉,可不代表不苦呀。是的,在这里读书的学生恐怕没有不辛苦的。当然,大部分中国同学的心理还是强壮的,到底在国内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考试的洗礼,锻炼出来了,可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还是难免的。

我认得一位北京来的在这里读MBA的女孩子,来了之后就不停地消瘦,以至于前几天她老公来探亲时都差点不敢相认,“想减肥吗,来剑桥吧!”她常像念广告词般念叨着这句话。与我同一屋檐下的杨光,常常不解地说:“怎么回事,我觉得身体的热量总是在往外流失,永远感觉饿。”没错,现在大家都忙,我最常遇见他的地方就是厨房,见面就是一句话:哟,又吃啦!他总是在烤香肠,那种油渍渍的东西他一次可以吃三四根,一天吃若干次。即便如此,他瘦的速度也实在吓人,一条在他身上原本显得很紧的牛仔裤,现在看上去宽松肥大。来剑桥不到一年,他瘦了快20斤。我们屋里的每个人都为自己找到了补充能量的最佳食品:Roman常买一种长得巨大无比的火鸡,煮熟了将肉撕成一块一块放在塑料罐里当零食;Simon爱吃牛排,带着血丝的那种。我比较简单,饿了就喝酸奶。

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在网上看完我的电子日记之后给我写信,忧心忡忡地问我,除了对美食和漂亮衣服这两种几乎每个女人都有的追求之外,我还有没有更远大的追求。我先是乐了,然后才意识到我的文字里确实大都是在谈剑桥的风景、英国的食物和我快快乐乐的生活状态。难怪她要质疑了。其实,只要是真正求学就没有不辛苦的。剑桥的自然环境确实温馨,在草地上一躺就不想起来,可又有几个人能永远悠闲自在地躺着呢?

与国内大学相比,剑桥大学的授课时间其实很短。一年有三个学期,每个学期也只有八个星期。但在这八个星期中课程安排很紧密,授课量非常大。这里的课门数其实不多,可是每一门都由十几个讲座组成,内容跨度实在很大,从非洲饥荒艾滋病问题到金融改革跨国企业策略。每一个讲座前教授都会开出长长的Reading list(书单,书都是像砖头一般重的呀),而且动辄便要拿Essay(小论文)或Presentation(课堂陈述)来折磨我们。老师上课的速度非常快,基本上是只讲重点,不作具体深入的讲解,想要吃透一个专题,必须从图书馆再抱一堆书回去啃。英国人认为学习是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逼你读完哪本书,学习完全靠自觉。

平时读书辛苦是一方面,另外,我们还有拿学位的压力。周末,剑桥的小街上总有川流不息的成群结队去跳舞、喝酒的学生,然而一到周一,所有的喧嚣都归于平静。学年大考临近的时候,各个学院更是纷纷取消周末娱乐节目,镇上酒吧的营业额估计也是直线下降。所以,每个学期最惊心动魄的舞会,要数考试后的那场学期末舞会——所有的青春与疯狂都宣泄在那一个夜晚了。

我们有时会很羡慕在剑桥的访问学者们,他们可以自由选任何系的功课,不用考试,真是很幸福的;可做学生就完全是另一幅光景,虽然不至于“头悬梁,锥刺股”,但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系里为了安抚同学们的紧张情绪,请来了一位本专业毕业的、在联合国任职的师姐与大家交流,谈到考试时她以玩笑的口吻宽慰我们说:“在剑桥考试得Distinction(优异)是很难的,但是想要不毕业,那才是更难的。”老师善解人意地说:“我们会尽量不让你们‘当掉’,如果诸位不幸牺牲了,那不是你们的过错,而是我们的。”

是的,剑桥是自信的,她相信她的学生是最优秀的,因此不用担心学生会虚度光阴,也不必怀疑学生的能力。可历史证明他们偶尔也犯过这种过错,某位尊贵的泰国公主就曾在这里光荣“牺牲”,大家都不想也不敢让老师们再犯错了,不然就像歌里唱的——错的是你,受伤的却是我。

2

我在剑桥修读的专业是发展经济学,很多人以为我是个很有理想的好青年,所以胆敢换了专业来剑桥读经济,其实当时我的选择根本不是理性的计划,多少有些心血来潮的冲动。只是剑桥的宽容成全了我的冲动罢了。

完全转一个专业来学,平时学习的时候收获是丰富的,可到考试之前却要犯难了。发展经济学的课程涵盖的内容实在太多,知识点繁杂,一个人“死啃”效率不高,于是我就和萍一起复习。萍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知道是睡眠不足的结果,她真是认真,把每一个专题都整理成几页纸的文字,用于考前背诵。她对我说:“丫头,我离开学校都十年啦,就是在国内读研究生时,也没有为考试这样拼命过。”

以前在国内听闻有人鼓吹“考试无用论”,说什么国外的教育制度先进,所谓“素质教育”就是学生只读书不考试,或者说大学根本不重视学生的考试成绩。到剑桥才知道这话真是胡扯。在这里学生们不仅要参加各种考试,分数还要公布。每年大考结束,学校会按照各学院学生的成绩,按一定的规则打分,把学院排队,促进学院之间的相互竞争。当然这里并非“一考定终身”,学生最终毕业时取得的成绩是多次考试和论文的综合评判,这样的评分制度给学生的压力是贯穿于整个求学过程中的,因为丝毫的松懈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

剑桥的章程上有明确的规定,如果学生毕业后想在学校继续深造,他的成绩必须优异,一般来说,本科生和硕士研究生要达到全系的前30%。对我而言,考试的意义其实倒并不在其形式本身:任何考试,内容的合理性都是需要不断完善的。指望考试全面地反映一个学生的综合素质,这样的期待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但我不得不承认考试依然是个好东西。不仅在于它迫使我们克服惰性,去全面地梳理学习过的知识,更重要的是在备考的过程中,我们能够培养出专注投入的精神和吃一些必要的苦的能力。

轻松好像是我们这一代人追求的状态,对于吃苦、努力有一种天生的不屑。我在国内曾看过一档采访高考状元的电视访谈节目,很奇怪的一个现象就是好几个状元都在强调自己平时多会玩,考前多么放松,而刻意地回避或是轻描淡写他们在备战高考过程中所经历的艰辛和不易。难道我们的状元们都是禀赋超人的天才?

曾经,当有人夸我是个用功的学生时,我是那样的不安,好像用功就意味着愚蠢一样,生怕别人当我们是Nerd(书呆子)。我们在考前抱抱佛脚,拿个好分数便心安理得:瞧,小投入大产出。就是这样常常将小聪明误以为是大智慧,忽略了知识上的积淀,思想上的开拓。

轻松是一种好的心理状态,却未必总是一种好的生命状态,人,是需要有一些重的东西的。

国人应感谢日本这面镜子

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中国人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日本官方的动作和表态上来。对于牵涉到情感和面子的问题,国人往往会看得比现实利益更重。不出所料,日本众议院8月2日通过的“战后60周年决议”和8月15日的小泉战争道歉声明,都显示日本官方仍未认真对待历史问题。

这无疑给失望的人们再次提供了一个警醒和反省的机会。

人们不难看到,在中日关系的复杂局面中,被国人紧追不舍的历史问题仅是事情的一面,现实利益的协调和矛盾冲突,才更能影响和决定两国的未来发展。我们没必要沉浸于提醒对方该做什么,而应该清晰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把日本对历史问题的态度当成中日现实关系的首要标尺,是缺少现实理性思维的表现,国人必须在心理上清醒和强大起来。真诚的道歉从来不是要来、求来的,譬如德国总理勃兰特那历史性的一跪,正因为并非出自他国的要求,才显现其真正认罪悔过的诚意和价值。

其实,日本并非是一个不知对发动侵略战争的历史道歉和反省的国家。就历史问题,日本曾向美英等国就虐待战俘问题做过正式道歉。比之虐待西方战俘,日本在中国犯下的屠城、对战俘的任意屠杀和细菌试验以及对东亚国家的殖民侵略等罪行,性质要严重恶劣得多,但日本从未予以同等规格的道歉。为什么?既要问日本,也要问我们自己,后者尤其重要。日本是一个信奉实力的国家,对待强者和弱者的立场、态度截然不同。在全球化的今天,日本也始终没有在经济、文化、科技进步等方面服气过中国。从日本这面镜子里,我们可以看到自己在“崛起”表象下真实的落后:我们的GDP远不及日本,我们至今的自有知识产权数量尚不及他人数十年前的制造业,我们并未有太大改观的国民保障体系,我们至今还是他人经济援助的对象……因此,只靠“中日友好”的语境不可能维系真正的良性互动,只靠高声抗议和隔空喊话,并不能赢得他人对自己态度的真正转变,除了游行示威和叫骂,我们还有另一种同样热血但更长远有效的选择:埋下头来默默耕耘!着眼现实发生在东海油气田、钓鱼岛归属等事件上的利益纷争,着眼未来的国家安全和综合实力。发展才是硬道理,利益关乎真国力。

在关注日本投降60周年的日本态度时,我们也可以看看美、俄、英等国对待日本投降60周年的态度:截然不同于对待纳粹投降60周年的态度。欧战结束60周年之时,当年战胜纳粹德国的头号功臣俄罗斯做东道主,各国元首齐聚莫斯科,纪念活动规模异常浩大庄严。国家实力影响对待历史问题的另外一个参照,是同样战胜日本的美、俄。它们对日本在历史问题上的态度和表达,远无东亚国家强烈和敏感。日本在“战后60周年决议”中强调“日本是唯一被原子弹轰炸的国家”,刻意把自己扮成美国的受害国,美国竟无丝毫反应。对军队依然呆在日本领土上的美国来说,日本人的怨怼不值得认真对待,也不会改变日本作为美国战略小伙伴的现实。至于日本部分政要指责苏联当年对日宣战是背信弃义这种“极端言论”,始终占据北方四岛的俄罗斯则充耳不闻。在我们批评日本对待历史的态度与德国形成鲜明对比时,一个不应忽略的问题是,战胜纳粹德国的被侵略国,在战后拥有对德国构成巨大压力的实力对比。而在东亚,战后很长一段时间,日本是拉大了与被侵略国家的实力对比。对历史的道歉和真诚反省,既要有侵略者的反躬自醒,更要有被侵略者的自身实力做保障。说到底,求人不如求己。正如大唐盛世,各国来朝,却非大唐天子召唤前来,而是文韵武风辉映中原,四方对中华文明心往神怡的结果。

今天中国的GDP已经超过日本的三分之一,我们理当在对待历史问题时,拥有比过去更足的底气和信心。日本今天对中国的日趋蛮横和戒备,一定程度上,是中国20年来发展的结果。这种实力对比的趋势,是过去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从上述意义来看,无论是对历史问题,还是对中国现实问题,日本所持态度都是中国很好的镜子,让我们从中看到自己的落后和贫弱,看到现实的不足和需要,刺激和激励我们看到未来的国家发展方向。欧洲一位名人曾把中国比喻成睡狮,在我们开始崛起的今天,会不会自满于一时成果而再次沉睡呢?我们应当感谢有这样一面镜子,庆幸有这样一位信奉实力至上的邻居。中国人民是有独特勤劳奋发精神的民族,处理中日关系,眼光更该落到现实和未来的发展上,落在我们自身的强盛上。

上甘岭,美国人至今也想不通

美国人至今也想不通,上甘岭为什么会打不下来。美国的军事研究者们通过电脑模拟得出结论,那就是他们不认为上甘岭的失败是输给了中国军人,因为这似乎不是人力能够做得到的。可他们忘记了,电脑只能模拟常识性的东西,它模拟不出一个民族重新觉醒时所能进发出的力量。

50年前的战火

对一个国家、民族来说,对落后的痛苦体味最深的,莫过于它的军队。

1952年下半年,朝鲜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彭德怀指着朝鲜地图对十五军军长秦基伟说:“五圣山是朝鲜中线的门户。失掉五圣山,我们将后退200公里无险可守。你要记住,谁丢了五圣山,谁就要对朝鲜的历史负责。”在今天看来,这似乎是恐吓,可当时的事实是在9月和10月里,联合国军连续攻下了北朝鲜人重兵把守的“喋血山岭”和“伤心岭”——尽管联合国军损失了几千人,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达到了战略目的。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五圣山——美方将其叫做“三角形山”,美第8集团军司令范弗里特预计以两百人为代价,在五天内达到目的。他为此动用了美第七师、美第187空降团、南朝鲜第二师、九师、加拿大步兵旅、菲律宾营、哥伦比亚营、阿比西尼亚营等部队共七万余人的庞大兵力。

而志愿军方面,因为在敌情判断上出现失误,我方把几乎所有的火炮和十五军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到了西方山谷地,五圣山方向只留下了一个连秦基伟自己也承认算不上主力的四十五师,区区一万来人。

毛泽东曾经说过,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人,比较有把握的比例是三到四比一。五圣山下敌方集中了六到七倍的优势兵力,至于火炮、飞机、补给等优势就更不必说了,这场战役似乎根本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1952年10月14日凌晨3点半,战斗打响。

范弗里特计划用一天时间夺下五圣山前的两个小山包——597·9和537·7北山高地。这两个高地的后面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叫做上甘岭,这场战役我方叫做“上甘岭战役”,美方称之为“三角形山战役”。

美军320多门重炮,27辆坦克以每秒钟六发的火力密度将钢铁倾泻到这两个小山包上。由于在长达八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方前沿部队未能得到有力的炮火支援,一天伤亡五百五十余人。

这一天里,敌方向上甘岭发射30余万发炮弹,500余枚航弹,上甘岭主峰标高被削低整整两米,寸草不剩。

即便是这样,直到四天以后——10月18日,四十五师前沿部队才因伤亡太大,退入坑道,表面阵地第一次全部失守。

19日晚,四十五师倾力发动了一次反击。597·9高地9号阵地上,美军在阵地顶部的巨石下掏空成了一个地堡,我军攻击受阻。这个地堡后来再现在电影《上甘岭》里。

19岁的贵州苗族战士龙世昌,闷声不响地拎了根爆破筒冲了上去,敌人炮兵实施拦阻射击,一发炮弹将他左腿齐膝炸断。目击者几十年后回忆道:“那个地堡就在我们主坑道口上面,隔出四五十米吧。高地上火光熊熊,从下往上看,透空,很清楚。龙世昌是拖着残腿拼命往上爬,把爆破筒从枪眼里杵进去。他刚要离开,爆破筒就被里面的人推出来,哧哧地冒烟。他捡起来又往里捅,捅进半截就捅不动了。龙世昌就用胸脯抵住往里压,压进去就炸了。他整个人被炸成碎片乱飞,我们什么也没找到。”

0号阵地上,135团六连仅存16个人,在对四个子母堡的爆破中,三个爆破组都没能接近地堡,在途中伤亡殆尽了。还剩下营参谋长张广生、六连长万福来、六连指导员冯玉庆、营通讯员黄继光、连通讯员吴三羊和萧登良。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们炸掉了三个地堡,付出的代价是吴三羊牺牲,萧登良重伤,黄继光爬到最后一个地堡前的时候全身也已经多处负伤。他爬起来,用力支起上身,向战友们说了句什么,只有指导员冯玉庆醒悟了:“快,黄继光要堵枪眼。”牺牲后的黄继光全身伤口都没有流血,地堡前也没有血迹——血都在路途上流尽了。

十五军战后编撰的《抗美援朝战争战史》中说道:“上甘岭战役中,危急时刻拉响手雷、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舍身炸敌地堡、堵敌枪眼等,成为普遍现象。”也只有这样一个民族的优秀儿女,才能这样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20日晨,敌人再度反扑,上甘岭表面阵地再度失守。四十五师再无一个完整的建制连队,21个步兵连伤亡均逾半数以上。而对方军队共投入了17个营,伤亡七千之众,惨到每个连不足四十个人。美国随军记者威尔逊报道:美方一个连长点名,下面答到的只有一名上士和一名列兵。

战斗进入了坑道战。电影《上甘岭》里主要反映的就是这一段的故事。10月24日晚上,秦基伟将军部警卫连补充到一号坑道,一百二十多号人,穿过两道固定炮火封锁线,连排干部只剩一个副排长,还有25个兵。

坑道里的志愿军战士为后方赢得了时间。10月30日,我方再度反攻。我方动用了133门重炮。美七师上尉尼基惊恐地告诉随军记者:“中国军队的炮火像下雨一样,每秒钟一发,可怕极了。我们根本没有藏身之地!”每秒钟一发美军就受不了了,殊不知我们的战士在10月14日面对的是每秒钟六发的狂轰。5小时后,志愿军收复主峰。打退了敌人数度反扑,11月2日拂晓,收复了597·9全部表面阵地。

当天美国人坦率地向新闻界承认:“到此为止,联军在三角形山是打败了。”

随手抓把土,就能数出32粒弹片,一面红旗上有381个弹孔,一截一米不到的树干上,嵌进了一百多个弹头和弹片……

上甘岭战役,双方伤亡人数有多种说法,但毫无疑问的是,这片3.8平方公里的山头,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谁的胜利?

整个上甘岭战役中,天上没有出现过一架我们的飞机;我们的坦克也没有参战的记录;我们的火炮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是敌方的四分之一。美军总共发射了190多万发炮弹,5000多枚航弹,我们只有40多万发炮弹,而且几乎全是后期才用上的。

此役战败之后,美军再没有向我方发动过营以上规模的进攻,朝鲜战局从此稳定在了38度线上。这一战奠定了朝鲜的南疆北界。

原本知名度并不高的十五军四十五师,这一战基本上打光,但是她从此昂首跨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一等主力的行列,因为她的战绩是——上甘岭。

历史已经记不全那一万多名在战火中浴血的战士姓名了,他们的身躯已经和朝鲜半岛的五圣山糅合在了一起。

我们没有足够的大炮,甚至没有足够的反坦克手雷,当时前沿阵地上的战士们唯一希望的是多给配点手雷,因为这个东西“一炸一片”,炸碉堡也比手榴弹威力大多了。可是,黄继光手里只有一颗手雷,因为这个东西我们造不出来,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去进口。美国人可以动用B-29去轰炸一辆自行车,而我们手里的反坦克手雷只能留给敌人的坦克,用来炸碉堡就算是很奢侈了。当年的美国随军记者贝文·亚历山大写道:“(中国)部队进攻时,通常主要依靠轻兵器、机枪和手榴弹。只有对付最有利的目标时,才肯动用迫击炮。”

这就是我们可爱的战士——他们从不和自己的祖国讲条件,没有任何奢求,决不会因为没有空中支援放弃进攻,决不会埋怨炮兵火力不够,决不会怪罪没有足够的给养,只要一息尚存,他们就绝不放弃自己的阵地……他们甚至可以在长津湖零下28摄氏度的气温里整夜潜伏,身上仅仅只有单衣;他们可以在烈火中一动不动;他们中的每个人时刻准备着拎起爆破筒和敌人同归于尽……

上甘岭,不仅是一两个伟人的胜利,也不仅是几十个将军的胜利。当一个辉煌了两千年的民族冲破落后重新找回自信的时候,这种力量是可怕的。伟人与将军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合理地利用了这股力量。

这么多年过去了,多少灵与肉都化为了清风明月,但上甘岭的鲜血不该被遗忘,我写作此文的目的,也是希望大家能和我一道,摒除一会儿生命中的物欲,回忆一下那个不可思议的年代。

在美国打零工的“少爷”们

2003年6月,我的美国老公毕力被总公司调回国内,我也带着肚子里的小宝贝来到了美国伯克利的新家。

我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毕力和我商量,不要我去找工作,等生下小宝贝再说。不过,他交给我一个艰巨的任务——他父母在距离伯克利200公里远的奎恩小镇有一处农庄,已经赠送给了毕力,但年久失修。他和我商量,如果我喜欢那里,就由我监督,彻底地整修一下,作为以后休息的“第二居所”。

我和毕力坐80分钟的快速火车到了奎恩。我立刻被这里和城市中截然不同的恬静、平和吸引了,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奎恩。

可是,那幢将近四百平方米的两层楼房子,还有那片据说将近半公顷的庄园,实在是破旧、荒芜得够收拾一阵子了。

小镇的木匠师傅答应承担修理屋顶、地板、楼梯和粉刷油漆的工作,他还帮忙找了一个工人负责修理所有的管道。但是,要找一个干体力活的壮劳力可就难了。

真没想到,毕力竟找了朋友的儿子,只有17岁却人高马大的史蒂文。他是父母的独生子,父亲开了六七家文具连锁店,母亲温妮是一家商业银行的业务巡视员,按中国人的眼光,他简直是一个“少爷”。

我真怀疑毕力是在乱弹琴。

史蒂文到小镇来,是温妮开着自己家的“雪佛莱”轿车送来的。温妮对我们说:“需要他干些什么说清楚,他一定会完成得很出色。”

果然,史蒂文就住在那幢乱糟糟的房子里,每天就吃面包,喝热牛奶,每周回家一次改善生活。三周后,他把需要修理的地方拆除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没积存下一点拆下来的东西。我们如约给了他800美元,希望他能再多干点,他却欢呼着说:“上帝,我该好好去玩一玩了,可别对我说要我干活的话了……”

他的妈妈温妮告诉我:“史蒂文上个假期去我们银行总部打工搞清洁,每天要清扫四十多个厕所。同事们对我说,史蒂文打扫的厕所比以往任何一个清洁工打扫得都干净。”说着温妮露出了自豪的神情。

因为史蒂文知道我们还需要雇用临时帮工,他为我们推荐了他的朋友杰西。

杰西已经26岁了。他可不像史蒂文那样五大三粗,而是一个清秀文静的白人小伙子。

杰西不爱说话。当木匠师傅带着自己的助手、小工开始修理工程后,杰西就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哪怕掉下一个木刨花,他也赶紧收拾干净。那些人几乎谁都可以指使他,干活时,到处在叫着“杰西、杰西……”他整天就应声东跑西颠,汗流满面地扛着屋顶玻璃钢瓦片,跑上跑下地为他们递东西,四仰八叉地躺在木料堆上小憩……

我发现,他修长的双手上到处是划伤,有的地方已经有些红肿了。

其实,他的俊朗沉静,他的随和勤快,很受大家喜欢。木匠师傅和小工们休息、闲聊、喝啤酒时,都忘不了叫上他。谁家做了新鲜的食品,也都带来给他。还有人不让他住在施工的房子里,邀请他到家里去住。

可是,他却微笑着谢绝了。看得出,他喜欢安静。没事时,他就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看着什么。他也很爱干净,虽然房子里还没接通煤气,没有热水,他也会经常用凉水从头到脚把自己洗干净。

我旁观着一切,猜测杰西一定有着什么不幸的变故和遭遇,否则,像他这样的男孩,有什么必要来靠“卖苦力”挣零花钱呢?

带着这样想当然的怜悯之心,我见他没什么行李,特意为他送去一条高档的纯毛毯。

他却疑惑地说:“谢谢!不需要。”

我说:“我看你的行李太单薄。”

他笑着说:“天气还好。如果需要,我有自己的睡袋。”他特意拿出自己的睡袋给我看。这回,真该我惊呼“上帝”了。他拿出的,竟是一条从用料到工艺完全利用高新科研技术制造、最有名的“美洲豹”品牌,每条价值将近一万美元,一般美国人都舍不得买的高档睡袋。这种睡袋的夹层充气后,可以自动把睡袋里的温度、湿度调整到人的体温和呼吸最合适的程度。不仅如此,还有微微震荡头部保障睡眠质量,按摩射线按摩腰部、足部等令人想不到的保健功能……

我疑惑地问杰西:“你经常东奔西走,不住在家里吗?”

杰西说:“不是,这是我母亲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她是这家睡袋公司的工程师。”

原来,杰西也不是一般劳工阶层家庭的孩子。可是,我还是不能立刻改变自己的思维定势,我猜测,是不是杰西的家庭发生了什么变故?是不是他的父母离婚了,他的母亲再嫁了……否则,在他这个年龄,并非像史蒂文那样利用假期来挣零花钱,为什么会到我家来做“苦工”呢?我委婉地问杰西:“你的母亲,还有父亲,他们好吗?”

杰西也觉得有点奇怪,“他们都很好。你认识他们吗?”

我只得承认并不认识他们,但还穷追不舍地问杰西:“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出来做零工吗?你需要这份工作吗?”

他平静地说:“Between jobs(换工作的空间期)。”

后来,我知道他的父亲是伯克利有名的脑病专家,更巧的是他父亲居然是毕力母亲(我的婆母)的脑科医生。老太太还曾经向我推荐过,让我找机会把患中风后遗症的父亲接到美国来,让这位高明的医生诊治。

但这么一位知名医生的儿子,居然肯来做这份临时性的“苦工”。

毕力说他18岁大学毕业时,向父亲提出想在家里的企业工作。他父亲在伯克利、旧金山办有几家很大的储运仓库。父亲让他去一个仓库做装卸工。他问:“我可以去做管理工作吗?”父亲回答:“不用说现在没有空下来的管理职位,就是有空缺,我也不会把这个职位交给一个没有工作经验的人。”

他说,他在三个月里整天开着小型装货车搬搬运运,后来觉得自己在学业上还会有更大发展,决定去考普林斯顿大学的国际营销专业研究生,他父亲才答应提供第一学年的全部学习费用。他因此也成为市场调查方面的出色人才。

杰西告诉我,他在大学学的是金融管理,前一阵在一家保险公司找到一份文员的工作,他既嫌工作枯燥,又觉得什么人都可以要他调阅各种资料,烦琐,不舒服。听到有这个要给木匠师傅打下手的打工机会,他就毛遂自荐地来了。或者,他是特意要在这样的磨炼中纠正自己的性格弱点吧。

当然,他的“打下手”工作做得很出色。

大约一年以后,我在伯克利的一次慈善募捐活动上又见到了杰西。他是赞助这次活动的一家金融公司的员工。他穿了笔挺的高档西装,打着高雅的领带,俨然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绅士。

他见到我,彬彬有礼地过来打招呼。他和打小工时判若两人,他坦然地向他的同事说:“我给她家修过房子,给木匠师傅做小工。”他听我描绘小镇那个庄园的景色时,还给我留下他的E-mail,让我给他发几幅照片。显然,他没有把打小工的经历当成没有面子的事,他为自己为修复庄园付出了劳动引以为豪。

当初,杰西走后,我因为怀孕,身体笨重,没有再去奎恩小镇管理修复庄园的事情。但我知道,收拾那片农田,又是文具店老板的“少爷”史蒂文利用假期承担的。他们六七个高中生在那里住了两周,他们中有律师的“少爷”、警官的“少爷”、工厂主的“少爷”……他们狂热而又认真地做了两周整修荒地的“农民”,然后,拿了钱,一窝蜂地跑到怀俄明州的国家公园玩去了。

初到美国,这番找临时雇工的经历,给我了解美国上了一堂课。说实在话,我和“老外”毕力从相爱结婚,到随他赴美,不论是他的职位,还是他拥有亿万资产的家庭,都使我(尤其是我的父母)有着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而在这里,不论是这些“少爷”还是他们的父母,对待职业,却一视同仁地认真投入,不分尊卑贵贱。我跟前总浮动着史蒂文的母亲温妮开着豪华轿车来接灰头土脸的儿子回家的情景。

恐怕,这一课对我今后教养我的宝贝儿子,十分难得而有益。

金刚鹦鹉私奔记

2004年初,28岁的我进入美国珍稀动物研究中心工作,专门研究金刚鹦鹉。其中漂亮的蓝金刚鹦鹉是最让我感兴趣的一种,目前它已非常稀有。带着考察的全套装备,我们来到了巴西的热带雨林。

用爱情做诱饵

我们这次带了一只两岁的雌性红蓝金刚鹦鹉,它叫几妮,身体呈明亮的红色,有蓝色和黄色的翅膀,蓝色和红色的尾巴,能听懂很多指令,是查理博士的宠儿。

经过3天的行程,我们一路艰辛地来到了巴西亚马孙河流域的查瓦利山谷,请来当地的两位土著做导游。

沿着河流走了一段漫长而泥泞的土路之后,导游停了下来,指着河对岸大声地说着什么。翻译告诉我们:“河对岸的树林就是你们要寻找的蓝金刚鹦鹉的出没地,不过现在水流湍急,很难渡过河去。”

也许是看见了森林的缘故,几妮在笼子里变得躁动不安,它大声地叫着,上下乱走,试图冲出去。不过,负责看护和训练它的查理博士只严肃地对它说了几句,这只不安分的小东西就又恢复了它的温柔和沉默。

“看,它还是很懂事的,我相信它能为我们钓回金龟婿。”查理博士得意地说着,并吃力地打开笼门,几妮扑腾着翅膀,高兴地向河对岸飞去。

原来,几妮是被放出去勾引那些正在求偶的雄鹦鹉,然后把那些意乱情迷的家伙带回我们的笼子里。“我们专门训练了它4个月,在最后的一个月里,它几乎从来都没有出过错误。你知道吗,它甚至会开自己的笼门,但它从来也没有偷偷飞出去过。”查理仍在炫耀。

大家一边等待着几妮的消息,一边四处观察。4个小时过去了,忽然查理激动地跑了过来,同时把一根食指竖起放在嘴唇上:“嘘——小声点,几妮回来了。”

果然,扇着美丽翅膀的几妮从河对岸飞过来了,在它身后,尾随着两只蓝色鹦鹉,其中一只,俨然就是我们苦苦寻觅的蓝金刚鹦鹉。

热恋中的鹦鹉

显然,蓝金刚鹦鹉要比另一只强壮得多,它身长约90厘米左右,看上去三四岁的样子,全身披满蓝得耀眼的亮丽羽毛,有着坚硬硕大的喙和尖利的爪子。它狠狠地啄着那可怜的情敌,时不时还飞起来用爪子狠抓两下。不到几个回合,那一只便灰溜溜地败下阵来,飞走了。

蓝金刚鹦鹉快乐地在树上跳上跳下,还兴奋地张开翅膀,跳舞给几妮看,那片完美的蓝色让我们一阵惊叹。

几妮一步步地把它的追求者领进笼门,只要那只大鹦鹉进来,笼门就会自动关上。

这只蓝金刚鹦鹉很聪明,它先是对着几妮犹豫了半天,然后又歪着脑袋看着笼子。几妮在笼子里兴奋地叫着,好像是急于把里面的一切指给它的情人看:“瞧,这是多好的地方啊,有现成的窝,有这么多好吃的,还如此牢固,进来嘛。”

看得出来,那只蓝金刚鹦鹉并不为笼中的舒适所动,它在门外轻声地抗议着:“我觉得这里不太对劲,跟我来吧,我们自己搭建一个家,会更舒适。”当几妮将一只饱满的坚果叼在嘴里,含情脉脉地示意它进来一起吃的时候,这只蓝金刚鹦鹉终于没能抵抗住爱情的诱惑,跳进了笼中。笼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我们大声欢呼起来。

那只因爱情而被俘虏的鸟儿,呆呆地看着忽然冒出来的人,又看看几妮,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为自由而战

很快,它在笼子里上上下下快速地走了一遍。发现自己无法冲出这个铁家伙回到熟悉的家园后,先是用刺耳的声音大声尖叫,接着就开始死命地啄着栏杆,狂冲乱撞起来。一会儿的工夫,由工作人员精心搭建的窝变得一片狼藉,食物和水统统都被打翻。几妮先是惊恐地鸣叫,接着又试图去安慰自己的情人,可是却遭到蓝金刚鹦鹉一阵狠啄。

这只蓝金刚鹦鹉感到自己被骗,所以对几妮毫不留情,只要几妮一靠近,它就生气地大叫,同时将自己坚硬的喙对着几妮微微张开,只要几妮再接近它一点,它就用力地啄过来。

我们对蓝金刚鹦鹉的一举一动非常担忧,谁也没想到一只鹦鹉会有如此暴躁的脾气。“别急,这种反应在野生动物里很正常。失去了飞翔的自由,它们自然会不习惯,过上两天就好了。何况这个小家伙还有爱情陪伴。”查理胸有成竹地安慰我们。

但事实上,情况并不乐观。当蓝金刚鹦鹉折腾得筋疲力尽倒在笼里时,我们发现,它的喙由于死命地啄笼子的铁栏杆已经有所损伤,而且身上因为撞击铁笼而鲜血淋淋。接着它又开始不吃不喝,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达抗议。

几妮不再害怕发抖了,它现在非常关心它的情人。它找了一个坚果,用力将其咬开,叼着里面饱满的果实送到蓝金刚鹦鹉的嘴边,可蓝金刚鹦鹉却半闭着眼睛,把头扭到了一边,任凭几妮怎样温柔地呼唤也不理不睬。

在接下来两天的考察时间里,这只倔强的鹦鹉滴水未沾。它的羽毛变得黯淡无光且杂乱不堪,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脚和翅膀尖都在撞击笼子时变得血肉模糊了。

我们谁也不敢给它喂药,只要有人靠近笼子,它马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做出攻击人的样子。只有查理博士还能找机会给几妮喂上点吃的,几妮有了食物总是先去喂蓝金刚鹦鹉,可每次都被狠狠地拒绝了。

爱情鸟飞走了

我们没能再捉到别的蓝金刚鹦鹉,这一方面是因为不能再用几妮去骗新的鹦鹉,另一方面也因为看了眼前这只的激烈抗争,让这种珍稀而美丽的鸟生活在它自己的天地里可能会更好。

查理和其他几个研究成员不肯放这只蓝金刚鹦鹉回家。因为捕捉到它实在不容易,所以对于查理的坚持,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只“战利品”迅速地憔悴下去。

几妮明显被这只执著的鸟感动了,当蓝金刚鹦鹉因为受伤和饥饿无力再拒绝它靠近之后,它不辞辛苦地为它梳理羽毛,轻声地安慰它,还叼来各种食物放在它的嘴边。最初蓝金刚鹦鹉半闭着眼睛卧在那里,理也不理,但慢慢地,它开始吃点几妮送来的果子,偶尔,它也会轻轻地替几妮梳理一番羽毛。

蓝金刚鹦鹉开始慢慢地恢复了,它和几妮轻哝细语,我们没有人能听懂它们的情话,但可以确信它们深深相爱了。只是蓝金刚鹦鹉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河对岸的方向,在安静的时候,它总是痴痴地看着那里。每当河对岸传来鹦鹉的叫声时,这只蓝金刚鹦鹉都会精神一振,它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会恢复神采,同时激动地大声呼唤,用受伤的爪子在笼中上下地走动一番,扑扇着翅膀,想要离开这里。

但几经努力,发现这只是徒劳时,这只鸟会加倍沮丧地卧下来。它发出一种奇怪的悲哀的声音,好像是在哭泣与哀求。每到这个时候,几妮就会非常焦躁不安,怪叫不止。

终于,四天的考察结束了,我们准备返程。这一次,当地的土著为我们找来了几个木筏子,准备顺流而下。查理博士占了一个木筏,看护着他的一对宝贝鹦鹉。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蓝金刚鹦鹉看见自己就要永远别离深爱的故乡,悲愤地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向笼门撞去。顿时,鲜血把它染成了红色,它用怨恨的眼神瞪着我们这群手足无措的人们,凄厉地鸣叫着。

这时,几妮尖叫着冲到情人面前,极力让它安静下来,接着,居然用自己的喙一点点地啄起了笼门。没几下,这只受过无数次开关笼门训练的鹦鹉就轻易地打开了门。蓝金刚鹦鹉终于又看到了自由,它激动地大叫一声,努力地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美丽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紧接着,几妮也跟着飞了出去。

“它们不会再回来了。”为我们划木筏的一个土著说,“蓝金刚鹦鹉不可能放弃自由,而几妮跟着它的爱人去享受幸福和爱情去了。”

我们呆呆地看着蓝金刚鹦鹉和几妮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大家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希望爱情与自由能有个美好的结局吧。

“魔鬼鲨”舍身救子

发现鲨鱼

那是4月一个晴朗的星期三,我们一行12人进入了一艘性能优异的潜水艇,开始了我们的大西洋海底之旅,带队的人是50岁的弗吉尼亚大学的生物教授戴蒙先生,他热情而健谈,对海洋生物的研究非常广泛,几乎对每一种海底生物的生活习性和特点都能如数家珍。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窗口右侧的鱼群忽然四散逃去,一瞬间那些小鱼就都不见了踪影。接着一大一小两个阴影游了过来,天哪,那是什么样的鱼,灰色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鱼皮,长相非常丑陋凶狠,鼻吻比以凶猛残忍著称的虎鲨还要长还要尖,那锐利的牙齿,就像一把把直立的三角刮刀,寒光闪烁,样子十分狰狞可怕,让人不寒而栗。戴蒙先生激动地说:“这就是加布林鲨鱼,非常珍贵的,我们从来都没有过加布林鲨鱼的完整标本,太难得了,这次居然被我们遇到了。”

加布林鲨鱼是一种凶猛的噬人鲨,只在深海活动,凶猛异常,人们都习惯地叫它“魔鬼鲨”。它也是极为特殊的一种鲨鱼。当它被围入渔网几经挣扎不得脱身时,会通过自身类似鱼鳔的肌体压强变化,而膨胀起来,最后自行爆炸成大大小小的碎块,宁肯粉身碎骨也不愿被人活捉,很有点宁死不屈的骨气。所以直到现在,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捉到过一条完整的加布林鲨鱼,人们通常见到的不过是魔鬼鲨的碎块而已,断口都参差不齐,极像砖石或瓷器破碎后的样子。它们厚厚的皮肉很少有韧性和弹性,特别是鱼皮就像陶瓷制品一样硬。爆炸后的魔鬼鲨鱼片就像我们平时打碎了一件瓷器,断口完全可以拼接在一起,分毫不差。

正在这时,只听见很多人都在大喊:“太好了,快跟着它们,我们要拍下它们的照片,这绝对是一条母鲨带着它的孩子,或许我们能把那条小鲨鱼完整地带到陆地上去。准备好撒网。”吉拉高声叫道,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冲进海里把那条小鲨鱼抱进来。此时,戴蒙先生浑厚有力的声音响起,顿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我们将跟着这对鲨鱼,看是否有机会捉住它们,但大家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许多年来,还没有一条加布林鲨鱼能完整地保存下来。它们的性情非常刚烈,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这条小鲨鱼,如果真能成功的话,那我们这次考察将使对加布林鲨鱼的研究获得突破性的进展。”潜水艇悄悄地跟在它们身后,等待着捕捉的时机。

母子情深

显然那条小鲨鱼出生不久,它紧紧地跟随着它的妈妈,时时小心地躲到妈妈的身子下面。小家伙很容易受惊,总是小心翼翼的,一点阴影都会让它感到害怕。我忽然有些奇怪,通常鲨鱼每交配一次,至少要生出7条以上的小鲨鱼,但这条鲨鱼怎么只带了一个孩子呢?戴蒙先生解释说:“鲨鱼是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的。它们也有很多敌人,当小鲨鱼出世以后它们便要迅速地适应环境,学会照顾自己,否则就会有被吃掉的危险。这条小鲨鱼看起来没出生几天,它的兄弟姐妹肯定都已经消失了,所以我们要小心,它的妈妈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它的。”

由于鲨鱼的两眼长在头部的两侧,所以母鲨几乎可以感觉到各个方位的光线,我们特别注意熄灭了潜水艇的高亮度灯光,只留下一些小灯来照明,尽管如此,那条母鲨还是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因为它的触觉主要是靠皮肤表层下面的神经末梢网感觉的。它对我们的潜水艇保持着警惕的状态,动作迅速而灵敏。我们观察着它们的一举一动。那条母鲨非常疼爱自己的孩子,它时不时地放慢速度,等小鲨鱼游过来,又专门带它到有鱼群的地方去,而它自己却不吃什么,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当它看到小鲨鱼已经可以迅速而准确地捕食鱼群时,表现得很高兴,猛地冲了一下,吞吃了很多鳕鱼。原来做妈妈的早就饿了,为了教孩子捕食才忍住饥饿,没随意袭击。

小鲨鱼很快就吃饱了,开始围着妈妈撒娇,它不再去注意身边游过的鱼群,哪怕是肥美的鲟鱼也不屑一顾,这显然激怒了母鲨。当小鲨鱼调皮地游到妈妈尾巴旁时,这个严厉的母亲忽然施行了家法。只见母鲨的尾巴猛地扫了小鲨鱼一下,可怜的毫无防备的小鲨鱼顿时被甩到了一块礁石上,我们很多人都忍不住惊呼起来,生怕出现什么意外,还好,小家伙没有受伤,可是看起来被吓得不轻,它慢慢地靠近自己的妈妈,眼睛里露出委屈的神情,而母鲨依然在前面游着。

“这是母鲨在教育自己的孩子,”吉拉说,“它要求自己的孩子尽快学会捕食之道,知道鱼群的区域和捉鱼的技巧,能尽早独立。”她看看我们,又补充道:“这真是种聪明的鲨鱼,很多鲨鱼根本就不去管自己的孩子呢。”

惨烈营救

我们的潜水艇慢慢接近了小加布林鲨鱼,大家急切地等待着。戴蒙先生把镜头对准小鲨鱼的时候大喊了一声“放!”只听见闷闷的“咚”的一声,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向两条鲨鱼扑来,小鲨鱼没有母鲨反应迅速,它被罩进了网中。母鲨有段时间消失了,我们高兴极了,拖着小鲨鱼慢慢上升,要回到港口,那个小家伙在网中极其不安地游着。“它的妈妈会回来救它的,我们必须多加小心。”吉拉这时比较镇静了,她不安地看着窗外,等待着母鲨的出现。

忽然潜水艇剧烈地摇晃起来,很多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我更是感到天旋地转,等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我发现窗外正在进行着一场艰难的营救。那条母鲨冲了回来,它正在拼命地撕咬着渔网,小鲨鱼见到妈妈,更是拼命地在里面挣扎,它们的嘴都已经被渔网上的倒刺划破,鲜血一缕一缕地飘在水里,染红一片。在撕扯渔网没有成功的情况下,母鲨终于发现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来者不善,它愤怒地向潜水艇发起了攻击。先是猛力撞击着潜水艇的头部,企图阻止它继续向上升,接着又疯狂地四处乱撞,它锋利无比的牙齿一次又一次从窗外闪过,那张大嘴好像在咒骂着什么,又像是绝望地企求着什么。

我们继续上升,已经可以感觉到水中的亮度在一点点增加。母鲨的进攻也因此变得更加凶猛。那条母鲨见营救无望,扭头去看它的孩子,它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我们,眼睁睁看着孩子在网中费力地挣扎,很显然,这条出生没几天的小家伙已经没有力气了,动作迟缓了许多。忽然母鲨张开了血盆大口,恶狠狠地咬向了它的孩子……“天哪,它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意图,它是要把小鲨鱼咬碎,不让我们完整地带走它。”一个穿白色上衣的男子喊道。

我们谁也无法去阻止这一暴行,换句话说,我们谁也没能想到母鲨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大家挤在狭小的窗口,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疯狂的母亲凶狠地隔着渔网撕咬着它的孩子。

小鲨鱼被渔网裹得紧紧的,几乎无法动弹,只能任由母亲把自己咬烂。鲜血汹涌地喷了出来,一片红色的海水过去,我们看见一片片碎肉从渔网中撒出。小鲨鱼很快就一动不动了,但它的妈妈却还没有放弃撕咬。我们都目瞪口呆,大家已经忘记船身的剧烈摇晃,两眼直直地看着那头母鲨,看着它把自己的孩子无情地撕碎。

“爱”的自杀

这次将小加布林鲨鱼带回研究的愿望彻底破灭了,我们只好返航,那只渔网里还有着小鲨鱼尸体的一大部分,但因为无法将渔网撕开,我们只好拖着它前进。那条母鲨依然不屈不挠地紧跟着我们。有几次因为水流的原因,小鲨鱼的尾巴摆动了一下,它的妈妈先是欣喜若狂地冲上去,以为自己的孩子又活了过来,等到发现不过是假相时,又加倍愤怒地撕咬起来,把小鲨鱼的尾鳍都咬碎了。看样子,它会一直就这样跟着我们,直到它再也不能前进为止。甚至有一次,它死死地拖住渔网,企图不让潜水艇前进,但结果却是枉然。

周围的景物已经越来越清晰,我们能够看到浅水域里的鱼群了,海面上一定有着很好的阳光。

母鲨的行动越来越吃力。生活在深海里的鱼是无法忍受浅水环境的,我想它很快就要放弃跟着我们,回到它自己的领地去了。

“快看,还有几米我们就可以到海面了。”有人高兴地喊着,可这时才发现,那倔强的母鲨依然跟随着潜水艇,在幼鲨尸体边游着,只是,它的身体好像膨胀了起来,变得很肥大,那双凶狠的小眼睛也有些向外突起,看起来非常恐怖。

戴蒙先生看着这条母鲨不禁身体一颤,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哦,上帝,它要做、它要做什么?”话音未落,只听到窗外“轰”的一声,潜水艇受到了激烈的震荡,等到我们回过神能够再向外看的时候,四周的海水已经全被血染红了,到处都是一块一块的碎肉块。

那条母鲨自杀了:它把自己爆炸成了无数个碎片,散在这片海洋里。船舱里安静极了,一直到上岸,没有一个人说话。

狼图腾

“犬戎族”自称祖先为二白犬,当是以犬为图腾。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

两年前陈阵从北京到达这个边境牧场插队的时候,正是十一月下旬,额仑草原早已是一片白雪皑皑。知青的蒙古包还未发下来,陈阵被安排住在毕利格老人家里,分配当了羊倌。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他随老人去八十多里外的场部领取学习文件,顺便采购了一些日用品。临回家时,老人作为牧场革委会委员,突然被留下开会,可是场部指示那些文件必须立即送往大队,不得延误。陈阵只好一人骑马回队。临走时,老人将自己那匹又快又认家的大青马换给了陈阵,并再三叮嘱他,千万别抄近道,一定要顺大车道走,一路上隔上二三十里就有蒙古包,不会有事的。

陈阵一骑上大青马,他的胯下立即感到了上等蒙古马的强劲马力,就有了快马急行的冲动。刚登上一道山梁,遥望大队驻地的查干窝拉山头,他一下子就把老人的叮嘱抛在脑后,率性地放弃了绕行二十多里地走大车道的那条路线,改而径直抄近路插向大队。

天越来越冷,大约走了一半路程,太阳被冻得瑟瑟颤抖,缩到地平线下面去了。雪面的寒气升上半空,皮袍的皮板也已冻硬。陈阵晃动胳膊、皮袍肘部和腰部,就会发出嚓嚓的摩擦声。大青马全身已披上了一层白白的汗霜,马踏厚厚积雪,马步渐渐迟缓。丘陵起伏,一个接着一个,四周是望不到一缕炊烟的蛮荒之地。大青马仍在小跑着,并不显出疲态。它跑起来不颠不晃,尽量让人骑着舒服。陈阵也就松开马嚼子,让它自己掌握体力、速度和方向。陈阵忽然一阵颤栗,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他怕大青马迷路,怕变天,怕暴风雪,怕冻死在冰雪荒原上,但就是忘记了害怕狼。

快到一个山谷口,一路上大青马活跃乱动、四处侦听的耳朵突然停住了,并且直直地朝向谷口的后方,开始抬头喷气,步伐错乱。陈阵还是第一次在雪原上单骑走远道,根本没意识到前面的危险。大青马急急地张大鼻孔,瞪大眼睛,自作主张地改变方向,想绕道而走。陈阵还是不解马意,他收紧嚼口,拨正马头继续朝前小跑。马步越来越乱,变成了半走半跑半颠,而蹄下却蹬踏有力,随时就可狂奔。陈阵知道在冬季必须爱惜马力,死死地勒住嚼子,不让马奔起来。

大青马见一连串的提醒警告不起作用,便回头猛咬陈阵的毡靴。陈阵突然从大青马恐怖的眼球里看到了隐约的危险。但为时已晚,大青马哆嗦着走进了阴森山谷喇叭形的开口处。

当陈阵猛地转头向山谷望去时,他几乎吓得栽下马背。距他不到四十米的雪坡上,在晚霞的天光下,竟然出现了一大群金毛灿灿、杀气腾腾的蒙古狼。全部正面或侧头瞪着他,一片锥子般的目光飕飕飞来,几乎把他射成了刺猬。离他最近的正好是几头巨狼,大如花豹,足足比他在北京动物园里见的狼粗一倍、高半倍、长半个身子。此时,十几条蹲坐在雪地上的大狼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来,长尾统统平翘,像一把把即将出鞘的军刀,一副弓在弦上、居高临下、准备扑杀的架势。狼群中一头被大狼们簇拥着的白狼王,脖子、前胸和腹部大片的灰白毛,发出白金般的光亮,耀眼夺目,散射出一股凶傲的虎狼之威。整个狼群不下三四十头。后来,陈阵跟毕利格详细讲起狼群当时的阵势,老人用食指刮了一下额上的冷汗说,狼群八成正在开会,山那边正好有一群马,狼王正给手下布置袭击马群的计划呢。幸亏这不是群饥狼,毛色发亮的狼就不是饿狼。

陈阵在那一瞬其实已经失去任何知觉。他记忆中的最后感觉是头顶迸出一缕轻微但极其恐怖的声音,像是口吹足色银元发出的那种细微震颤的铮铮声。这一定是他的魂魄被击出天灵盖的抨击声。陈阵觉得自己的生命曾有过几十秒钟的中断,那一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灵魂出窍的躯壳,一具虚空的肉身遗体。很久以后陈阵回想那次与狼群的遭遇,内心万分感激毕利格阿爸和他的大青马。陈阵没有栽下马,是因为他骑的不是一般的马,那是一匹在狼阵中长大、身经百战的著名猎马。

事到临头,千钧一发之际,大青马突然异常镇静。它装着没有看见狼群,或是一副无意冲搅狼们聚会的样子,仍然踏着赶路过客的步伐缓缓前行。它挺着胆子,控着蹄子,既不挣扎摆动,也不夺路狂奔,而是极力稳稳地驮正鞍子上的临时主人,像一个头上顶着高耸的玻璃杯叠架盘的杂技高手,在陈阵身下灵敏地调整马步,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陈阵脊椎中轴的垂直,不让他重心倾斜失去平衡,一头栽进狼阵。

可能正是大青马巨大的勇气和智慧,将陈阵出窍的灵魂追了回来。也可能是陈阵忽然领受到了腾格里(天)的精神抚爱,为他过早走失上天的灵魂,糅进了信心与定力。当陈阵在寒空中游飞了几十秒的灵魂再次收进他的躯壳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侥幸复活,并且冷静得出奇。

陈阵强撑着身架,端坐马鞍,不由自主地学着大青马,调动并集中剩余的胆气,也装着没有看见狼群,只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感觉着近在侧旁的狼群。他知道蒙古草原狼的速度,这几十米距离的目标,对蒙古狼来说只消几秒钟便可一蹴而就。人马与侧面的狼群越来越近,陈阵深知自己绝对不能露出丝毫的怯懦,必须像唱空城计的诸葛孔明那样,摆出一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身后跟随铁骑万千的架势。只有这样才能镇住凶残多疑的草原杀手——蒙古草原狼。

他感到狼王正在伸长脖子向他身后的山坡望,群狼都把尖碗形的长耳,像雷达一样朝着狼王张望的方向。所有的杀手都在静候狼王下令。但是,这个无枪无杆的单人单马,竟敢如此大胆招摇地路过狼群,却令狼王和所有的大狼生疑。

晚霞渐渐消失。人马离狼群更近了。这几十步可以说是陈阵一生中最凶险、最漫长的路途之一。大青马又走了几步,陈阵突然感到有一条狼向他身后的雪坡跑去,他意识到那一定是狼王派出的探子,想查看他身后有无伏兵。陈阵觉得刚刚在体内焐热的灵魂又要出窍了。

大青马的步伐似乎也不那么镇定了。陈阵的双腿和马身都在发抖,并迅速发生可怕的共振,继而传染放大了人马共同的恐惧。大青马的耳朵背向身后,紧张关注着那条探子狼。一旦狼探明实情,人马可能正好走到离狼群的最近处。陈阵觉得自己正在穿越一张巨大的狼口,上面是锋利的狼牙,下面也是锋利的狼牙,没准他正走到上下狼牙之间,狼口便咔嚓一声合拢了。大青马开始轻轻后蹲聚力,准备最后的拼死一搏。可是,负重的马一启动就得吃亏。

陈阵忽然像草原牧民那样在危急关头心中呼唤起腾格里:长生天,腾格里,请你伸出胳膊,帮我一把吧!他又轻轻呼叫毕利格阿爸。毕利格蒙语的意思是睿智,他希望老阿爸能把蒙古人的草原智慧,快快送抵他的大脑。静静的额仑草原,没有任何回声。他绝望地抬起头,想最后看一眼美丽冰蓝的腾格里。

突然,老阿爸的一句话从天而降,像疾雷一样地轰进他的鼓膜:狼最怕枪、套马杆和铁器。枪和套马杆,他没有。铁器他有没有呢?他脚底一热,有!他脚下蹬着的就是一副硕大的钢镫。他的脚狂喜地颤抖起来。

毕利格阿爸把自己的大青马换给他,但马鞍未换。难怪当初老人给他挑了这么大的一副钢镫,似乎老人早就料到了有用得着它的这一天。但老人当初对他说,初学骑马,马镫不大就踩不稳。万一被马尥下来,也容易拖镫,被马踢伤踢死。这副马镫开口宽阔,踏底是圆形的,比普通的浅口方底铁镫,几乎大一倍重两倍。

狼群正在等待探子,人马已走到狼群的正面。陈阵迅速将双脚退出钢镫,又弯身将镫带拽上来,双手各抓住一只钢镫——生死存亡在此一举。陈阵憋足了劲,猛地转过身,朝密集的狼群大吼一声,然后将沉重的钢镫举到胸前,狠狠地对砸起来。

“当、当……”

钢镫击出钢锤敲砸钢轨的声响,清脆高频,震耳欲聋,在肃杀静寂的草原上,像刺耳刺胆的利剑刺向狼群。对于狼来说,这种非自然的钢铁声响,要比自然中的惊雷声更可怕,也比草原狼最畏惧的捕兽钢夹所发出的声音更具恐吓力。陈阵敲出第一声,就把整个狼群吓得集体一哆嗦。他再猛击几下,狼群在狼王的率领下,全体大回转,倒背耳朵,缩起脖子像一阵黄风一样,呼地向山里奔逃而去。连那条探狼也放弃任务,迅速折身归队。

陈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可怕庞大的蒙古狼群,居然被两只钢镫所击退。他顿时壮起胆来,一会儿狂击马镫,一会儿又用草原牧民的召唤手势,抡圆了胳膊,向身后的方向大喊大叫:豁勒登!豁勒登!(快!快!)这里的狼,多多的有啦。

可能,蒙古狼听得懂蒙古话,也看得懂蒙古猎人的手势猎语。狼群被它们所怀疑的蒙古猎人的猎圈阵吓得快速撤离。但狼群撤得井然有序,疾奔中的狼群仍然保持着草原狼军团的古老建制和队形,猛狼冲锋,狼王靠前,巨狼断后,完全没有鸟兽散的混乱。陈阵看呆了。

狼群一眨眼的工夫就跑没影了,山谷里留下一大片雪雾雪砂。

天光已暗。陈阵还没有完全踏好马镫,大青马就弹射了出去,朝它所认识的最近营盘冲刺狂奔。寒风灌进领口袖口,陈阵浑身的冷汗几乎结成了冰。

狼口余生的陈阵,从此也像草原民族那样崇敬起长生天腾格里来了。并且,他从此对蒙古草原狼有一种着了魔的恐惧、敬畏和痴迷。蒙古狼,对他来说,决不是仅仅触及了他的灵魂,而是曾经击出了他灵魂的生物。在草原狼身上,竟然潜伏着、承载着一种如此巨大的吸引力,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虚无却又坚固的东西,可能就是人们心灵中的崇拜物或原始图腾。陈阵隐隐感到,自己可能已经闯入草原民族的精神领域。虽然他偶然才撞开了一点门缝,但是,他的目光和兴趣已经投了进去。

白马胜雪

20年前,我还是个野丫头。那个时候,村子西是辽河冲积平原常见的大草甸子,无论是冬天的雪,还是夏天的草,都会因其广阔而显出豪气的铺张。我常常骑在马上,马蹄溅起雪泥或者草香,远远看着我的,是一生爱马如子的父亲。

这匹白马是父亲从内蒙古赶来的20匹马中最漂亮的母马,雪青的毛色,深情的眼睛,温顺的性格,我给它起名叫“雪雪”。那年我刚刚上小学,功课轻松得不得了,我站在木凳上,给雪雪扎上红色的小抓髻,用铁梳给它梳理身体。雪雪低下头,用厚厚的嘴唇亲我的脸,长长的脸颊贴在我的肩膀上。

乡亲们分别把他们相中的马从父亲手中领走,因为我太喜欢,雪雪留了下来。它忠实地听候爸爸的指令,从不发脾气,也不挑剔草料。虽然只是耕马的马种,但在大甸子上奔驰的时候,雪雪是昂扬而潇洒的,风从对面强劲地吹来,小小的我伏在它温暖的背上,感受速度,充满喜悦。常常是天色渐晚,它在我的要求下一圈一圈地加跑,然后慢慢停下来,低声温柔地“咴咴”两声,告诉我该回家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雪雪怀孕,小雪出生之后。

那是小雪来我家后第二年的冬天。一个少有的寒冷的冬天,放寒假,我拿上三哥的单腿冰车,扯上两根比我高半截的冰钎子,遛着雪雪和小雪到辽河去支冰车。踏过雪窝子,穿过雪墙,我们来到结有数尺厚坚冰的辽河。我对雪雪和小雪说:“你们自己去遛着找点草吃吧,我要支冰车啦!”雪雪和小雪站在河岸上看我支冰车,看了一会儿,它们便顺着河岸找雪下的草吃。正当我玩得兴浓时,不小心冰车滑到临岸的一墩苇草上,强大的反弹力把我整个掀翻,只觉后脑勺被狠狠地磕在比石头还硬的坚冰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想,雪雪和小雪当时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它们奔到我的身边,然后小雪留在原地,而雪雪狂奔回村。

雪雪机灵地躲过村路上的行人,“咴咴”呜叫着奔向我家,跳过一米高的木栅院门,寻找我的父亲。正房里空无一人,雪雪着急地在院子里转着圈儿。父母正在下屋里收拾农具,雪雪听到了铁器相碰的声音,它冲着下屋的窗子大声叫唤。父亲以为我们回来了,雪雪在向主人要水喝,父亲说:“雪雪你等一会儿,我就快收拾好了。”可是雪雪暴躁如雷,它反复地嘶鸣,在房前踢踏、嘶鸣,父亲用锹把敲着窗棂喝斥它。父亲的漫不经心让雪雪急得不行,它狂乱地转着圈,忽然停下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撞开下屋的木门,脸被门上的铁钉剐出深深的一条伤口,它固执地朝着父亲低声呜咽般地嘶叫。父亲被雪雪反常的举动激怒了,举起手中的锹把照着雪雪的身体抡下来,可是雪雪不肯后退,还往屋子里硬闯,它顶着父亲的狂怒,转头向我母亲求助。细心的母亲不明白一向温驯的雪雪今天是怎么了,疑惑间她发现,女儿和小雪都没有回来。

母亲冲父亲大喊:“快,一定是女儿出事儿了!”父亲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平时和雪雪同出必同归的女儿没有回来。雪雪奔向院门口,仰天嘶鸣,然后再回头看着父亲。妈妈说:“雪儿爸,快,跟雪雪走!”

带伤的雪雪驮着父亲,风驰电掣地赶向我的身边。

而那时,雪雪的儿子小雪则显得十分安静。它听从雪雪的安排,留在这里等待着男主人。我想它一定知道冰的寒冷吧,知道冰上的小主人如果不能被及时抱走就会被冻死,于是小雪,这匹平日里淘气有余的义马,躺在我的身边,紧紧地用它的体温温暖着昏迷的我。雪后初晴的天空,比往日更明亮,一定有几朵云慢慢地飘在小雪安静遥远的视线里。它一动不动,不肯离开我的身体一点儿。一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想,如果我永不醒来,那么小雪,它是不是会把这种守护的姿势用生命做成永远的冰雕?

雪雪踏起积雪,身后扬起高高的雪尘,身上蒸起腾腾的汗气,把它的男主人带到我身边。爸爸拍拍安静的小雪,小雪“咴咴”叫了几声,站起来,它躺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深深的冰凹。爸爸上前抱我,但我头上流出的血把头发和冰冻结在一起。这时,只见小雪它低下头,用鼻子喷出的热气暖,用舌头舔,一点一点,将我的头发和冰分开,而它的舌头却被冰粘掉了苔皮,流着血。

从不轻易落泪的父亲哭了。赶来的妈妈和乡亲们看着雪雪脸上和小雪嘴里流下的血,以及它们眼里饱含的泪水,感动不已。雪雪和已长成强壮小伙的小雪拉上车,将我送到离村子二十里远的乡医院。我被诊断为脑震荡,尽管不愿意呆在医院,但头痛和呕吐症状的减轻相当缓慢,不得不继续留在一点也不暖和的病房里。

而呆在家中的雪雪和小雪,从我到医院的那一天起,便开始不吃不喝。小雪的左前腿时不时会抽搐,那是它为我暖身子时贴着冰面的一侧。父亲心疼地用布帮它缠上伤腿,一边把精心碾磨过的玉米和着精细的草料喂它,它只是依着雪雪的身体,低着头,不理睬。爸爸又把食槽挪到雪雪跟前,雪雪用前蹄轻刨几下地面,也不吃。爸爸抚摩着雪雪被剐伤的脸颊说:“雪儿在医院里,过几天就会回来,你们吃点东西吧。”雪雪和小雪仍旧低着头。父亲无奈,舀来一桶温水:“不吃草料,总该喝点儿水吧?”雪雪闻了闻,把脸扭到一边,小雪则显得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踢踏起来,头一顶,将桶掀翻。一天,两天,三天……父亲用尽了各种办法,它们就是不吃不喝。父亲半辈子养马,多么不听话的马到了他手上都变得乖顺,但这次,他却束手无策。雪雪背上被他用锹把打的伤痕一条条地隆起,很快脱了毛,小雪平时光亮的毛色也变得黯淡杂乱。

已经是第五天了,再这样下去,雪雪和小雪肯定会垮掉。我一听父亲这么说急得哭起来,雪雪它们一定是以为我死了,以为我再也不回家了。我跟父亲说,我要回家!

那时,雪雪和小雪已经没有力气驾车了。父亲找来五叔家的马拉我回家。母亲将我从车上扶下来,走近马棚。我忍着头痛大喊:“雪雪!小雪!”它们同时把头抬起来,它们看到我啦!小雪兴奋地仰天嘶鸣。

雪雪和小雪开始进食了。

又过了很多年,擅长相马养马的爸爸买进过很多马,又卖出过很多马,而雪雪和小雪却一直留在家中。即使家里的旱地全都改成了水田,马车全都改用了四轮机车,我们也依然养着它们。

雪雪死在1993年。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雪雪老得怎么也站不起来了,终生不卧的雪雪,它最后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心里,然后黯然地闭上了眼睛。

小雪流着大滴的泪水跟着主人们去掩埋它的妈妈。那时,小雪也不再年轻了,它迈着沉沉的步子在雪雪的身边徘徊不已。爸爸很担心小雪会像当年我摔伤时那样思念母亲而不吃不喝,但每个夜晚,小雪孤单地站在马棚里,它仍然会因为陌生的响动或人影而踢踏有声。现在想来,小雪是因为这个使命而为主人坚持下来的吧。小雪直到1996年死时也依然威武高大,几乎没有逐渐衰弱的过程。自小雪死后,我们家再没养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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