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

徐珏走后,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去想,要怎样面对江舟,以怎样的语气将自己的想法向他表达清楚,又不至于太伤他的心。

第二天一早,我让芳姨帮我拨通了江舟的手机,几乎是在响第一声的时候,他就接了起来,却沉默着不说话。

我以为是手机信号有问题,轻声说:“喂……”

那头就立刻传来江舟几乎有点颤抖的声音:“安冉……是你吗?安冉?我以为,我以为有生之年,你再也不会打电话给我了。”

他那样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就让我鼻腔泛酸:“江舟,你能来一趟乔宅吗?我有话对你说。”

“好。”他立刻答,“我现在就过去。”他那样紧张的样子,仿佛我打电话给他是向他求救一样。

蓦地,我就将前一天默默在心里演练好的一切说辞彻底推翻。我又让芳姨打电话叫了江舟最爱吃的太白楼的外卖,还让她把我最喜欢的红酒拿了出来。

因此,江舟到来的时候,我正守着一桌子的菜和红酒发呆。

他大约有些蒙,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至于进了客厅之后,他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江舟不出声,我就分辨不出他在哪个方向,只好侧头对着一个方向说:“叫你来喝酒,你不介意吧?”

他就立刻配合地走到那个方向来,向着我说:“你只准备了一瓶酒吗?可能不够我喝哦!”

说完,他兀自轻声笑起来。

窗外有阳光照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暖暖的,他的笑声温暖如阳,我就知道了,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和江舟之间,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隔阂。

一整个上午,我们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达成了默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心喝酒品菜,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光中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在那里,我们之间没有爱恨情仇,只是老朋友把酒言欢。

客厅的时钟敲响两下的时候,一瓶红酒见了底,江舟站起来,我听见他的脚步有些踉跄。

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拿酒。”

我刚要说话,他又说:“我知道酒窖在哪里,我马上回来。”

五分钟后,江舟回来,我窝在沙发里,他往我的杯子里倒了一些酒,坐在我旁边说:“呐,你最后一杯。”

“好。”我笑眯眯地仰头,向着他的方向说,“乔欢最不喜欢我喝醉……”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好像已经有七八分醉意了。否则,我又怎么会主动向人提起乔欢呢?

江舟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我听见他举杯大口喝酒的声音。

然后,他嗓音含糊地轻声叫我:“安冉……”

“嗯?”酒意渐渐上涌,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耐心地等着他的话。

他却长久地沉默起来。就在我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他轻声问我:“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当然记得……”我笑,挣扎着坐起来,去摸茶几上的酒杯。我刚一抬手,江舟就贴心地将酒杯递到了我的手里。

我捏着杯子,轻轻啜一口,红酒回味甘醇,就像彼时我们青涩又令人怀念的年少时光,还有那些时光里,令人永难忘记的人和事。

“我记得,那是有一年的三月……C城樱花盛开的时节,到处都是烟粉色,横穿城中的那条河,水上都是凋落的樱花瓣,河面上铺铺了厚厚一层粉,就像是一条巨大的粉色丝带……”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沉浸在遥远又美好的回忆里,好像曾经经历的那些苦难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五月……”江舟醉意朦胧地纠正我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五月……”

他这样跟我争辩,让我想起那个十四五岁时,时常想方设法逗我开心,偶尔与我针锋相对的小小少年——江舟。

我便举着酒杯笑嘻嘻与他争到底:“是三月。”

“五月……”他也毫不相让,“安然婚礼那一天……”

“不对,”我摇头,“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我说完了,安静地等待他的反应,果然,他似乎怔了一怔,然后有些许惊讶地说:“你……”

我便开心地抢先说:“哈哈,呐,我就知道你忘了!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起来,后来……应该说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记起来了。小时候我们就见过了,应该是在某个宴会上,七岁还是八岁?我记不太清了……”

江舟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八岁……”

“嗯?”

他连忙说:“你说七岁还是八岁?我随便猜的,八岁。”

“噢。所以,你果然不记得了?”我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向他炫耀,“就记忆力而言,你已经是个老人家啦,而我还是个青少年。”

他也跟着笑,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

良久,他突然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小樱花……”

“嗯?小樱花?”我诧异,“你是在叫谁吗?”

“没有……”他说,“你听错了,我只是在说,C城的樱花确实很美,小时候的樱花应该更美吧,人要是一直不长大该多好啊……”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烦恼啊!”我想起小时候和姐姐安然相依为命的那些苦日子,眼角不知不觉就湿润起来。

江舟大约是觉察到了我的情绪,轻轻与我碰杯说:“也对,成年人和小孩子都有各自的烦恼,不同的是,成年人有能力改变自身处境,也可以保护他想保护的那个人,不像小孩子,对什么都无能为力……”

“为无所不能的成年人干杯。”我向他举杯。

他却突然说:“安冉,我今天才突然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书上说,人生的出场顺序很重要。”他自嘲般地笑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的。最重要的不是出场顺序,而是你的心意所属。你不喜欢一个人,即使他第一个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也不过只是持续时间最长的过客而已;你喜欢一个人,即使他姗姗来迟,最后出现,你也会坚定不移地等着他,对吗?”

我醉意朦胧,几乎快要被他的话给绕晕了,正想着要如何回答他。

他却又郑重地说道:“安冉,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他那样严肃的样子,让我不得不认真起来。

我坐直身子,放下酒杯,安静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静默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道:“安冉,我想好了,我要去走我自己的路了……”

我愣住,失神的片刻,原本想要放在茶几上的酒杯就掉在了地上,还好地毯够厚,杯子并没有碎,但杯子落地,发出“叮”的一声的瞬间,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闷闷的疼。

我知道,我立刻就知道了,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会这么说。

聪明如江舟,又怎么会猜不到我邀请他来乔宅的意图?他大约一早就猜到,我是要借此与他告别的。他也早就明白,今日一别后,我会渐渐地疏远他。他知道,我希望他远离我,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他知道,这是我的心愿。所以,还未等我开口,他就抢先说了出来。

他那样善良体贴,明了我一直灌自己酒不过是开不了那个口,因此,他先替我把话说了出来,只因他不愿意让我为难,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愣在原地,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他此刻应该正笑望着我,眉梢微挑,嘴角是个大大的弧形,一定还是那个我所熟悉的江舟式的笑容。

“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他说,“我以前说过,我会陪你一起等乔欢,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我认识的那个安冉,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足够强大,足够勇敢,她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了。或许,一直以来,不够勇敢的人是我,需要陪伴的那个人也是我。谢谢你,安冉,谢谢你这么多年的陪伴。”

我低头,假装去抚平衣服,不让他看见我的表情。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七年时间,是面前的这个男生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看过我开心的样子,也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我以前不以为然,甚至并不认为他在我身边是一种陪伴,现在想来,那却是年少时光里最珍贵的情感。

我抬头,用力地微笑:“不,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在陪伴着我。谢谢你,老友。”

他默一默,突然开心地笑起来,伸手来揉我的头发,然后手就僵在我的发顶。我明白,他一定也跟我一样,想起,这是自那次雨夜告别之后,我们之间最亲近的动作。

“原来,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

“为什么不愿意?我可是个遵守承诺的人。”我像往常一样,假装嫌弃地偏头躲开他的手,“小时候就说过啊,做朋友,是要一辈子的。”

“是啊。”他的手执着地追过来揉了揉我的发心,“是要一辈子的。”

我听见他的笑声,那样轻松又愉悦,好像彻底放下了什么重负一般,心里却十分明了,这样的决定于他而言是多么艰难。

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愿意为难自己,而不愿意看到我皱一下眉。

眼泪仿佛下一瞬间就要涌上来,我只好拼命地微笑,微笑,一直笑出声来。然后,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风很轻,天很蓝,笑声很肆意,我们还很单纯。

后来,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个下午,我和江舟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们不停地说,不停地笑,不停地喝酒,就像第二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

很久之后,即使仔细回想,也记不清,那天下午的种种细节。只是,我一直记得,江舟与我告别后,走出去几步,又转身走回来,一直走到我面前,蹲下来,轻轻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仿佛要将自己体内的力量传递给我一般,说:“安冉。”

“嗯?”

“要等下去啊,要一直坚定地等下去。”他说,“以前,我一直劝你不要再等,那时候我以为等待对你来说是一种痛苦与折磨。但是,后来我明白了,要你放弃,才是最残忍的做法。所以,这一次,请一定要等下去。”

“好。”我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他仿佛不放心般地又说道:“要健康地、快乐地等下去。”

“好。”我点头,鼻腔泛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好好的,干吗这样?又不是演电影,搞什么生离死别?”我用嘴硬掩饰自己的情绪。

“因为他回来的时候——”他说,“我希望他可以看见健康、快乐的你。”

“好。”我点头,又点头,我当然知道他说的“他”是谁。仿佛为了向他证明,我一定会做到一般,我仰起头来,朝着他的方向,咧开嘴努力微笑。

“江舟。”我叫他的名字。

“嗯?”他轻声答,“我在。”

“医生说我的眼睛有可能复明。”

“会的,一定会的。”他那样肯定,仿佛他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一般。

“呐!”我说,“那我们来约定一下啊!”

“好。”

我笑:“我都还没有说是什么,你就说好?”

他沉默了一瞬,慢慢说:“只要是你说的,我的答案里就没有‘不好’这个选项。”

“嗯。”一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做吧,我得逞地点头,“那个约定就是,忘掉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回到江家,以江舟的身份生活。因为我希望,我再次能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希望我所见到的你,还是那个优雅、帅气的江家二少。可以吗?”

他不说话,我便有点着急:“呐,你刚刚已经答应过我了,你说过‘好’的。”

“好。”他说。

然后,我听见他转身离去的声音,我听见他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我朝着他的方微笑,一直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的笑容,但我知道,此去之后,他也会像我一样,努力认真地生活,珍惜生命里的每一分钟,感激每一天可以醒来看见升起的太阳,笃定又坚定地等待那个生命中的注定之人的到来。

世事也许艰难,但我们仍然心怀美好地一路前进,因为,即便是荆棘丛生的前路上,也会有别样的风景,更有我们所至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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