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白雨
白雨
译者按语
钦吉斯·艾特马托夫(Чингиз Айтматов, 1928—2008),吉尔吉斯斯坦作家,1952年开始发表小说,1958年以中篇小说《查密莉雅》驰名世界文坛。法国作家阿拉贡把《查密莉雅》译成法文,并称它为“《罗密欧和朱丽叶》之后最漂亮的爱情故事”。艾特马托夫的主要作品还有《群山和草原的故事》(1962)、《别了,古尔萨雷》(1966)、《白轮船》(1970)、《花狗崖》(1977)、《一日长于百年》(1980)、《断头台》(1986)、《卡桑德拉的印记》(1996)和《群山崩塌时》(2006)等。
《白雨》(Белый дождь)是艾特马托夫的早期作品,写于1954年,译自《艾特马托夫短篇小说集》(苏联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这个短篇体现出了艾特马托夫创作的一些特色,比如具有民族特色的叙事场景和人物,细腻笔触和抒情调性的相互交织,新旧生活碰撞中的乐观的爱情故事等。这篇译作是译者大学本科毕业论文的一部分,是译者跋涉文学翻译之路时留下的第一个脚印。
在石崖顶上冻得冰冷的风用力冲出昏暗的深谷,奔向山脚。山脚下酣睡着一个小村寨。
四周一片寂静,各家窗户里的灯火都隐灭了,月亮给那一株株披着一层初春雾凇的、眼看就要伸枝展叶的幼苗镀上一层淡淡的银光。只有风儿吹着芦草屋顶,沙沙地响着,狗儿睡意朦胧地汪汪叫着。在那远处,勉强还能听到山溪潺潺的流水声和发动机的轰鸣声……
黑幕中,有两个人影迅速朝村边移来。这会儿,他们放慢脚步,然后停了下来。“好了,现在我一个人走行了……谢谢你。”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让我再送送你吧,狗会突然咬伤你的。”一个男人的声音答道。
“我不怕狗……”
“还是……”
“不用,卡西姆查,你上班要迟到了。”
“来得及,还有的是时间。”卡西姆查划着一根火柴。颤抖的火苗一刹那间映亮了黑暗中一个扎着花格头巾的姑娘和一个身着“闪电”牌皮革运动服、脚蹬厚油布长筒靴的小伙子。“瞧,撒尔妲特,还有整整两个半小时呢……”小伙子瞅了一下手表,说道。
“不用了,卡西姆查,你走吧……有谁瞧见,又该说闲话了……我只是很担心,妈妈为什么叫我回去呢?……突然病了?……”
“就是,既然这样,就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别犯愁,我们会想出什么法子的……”
他俩又站了一阵,就分了手:撒尔妲特往家走去,而卡西姆查踏上了上山的道。刚走几步,他又转过身来:“如果有什么事,就通知我……我等着……”
“好的。”撒尔妲特用压低的声音回答道……
她走了几步,又站住,回过头去。已经看不到卡西姆查了。周围一片漆黑。撒尔妲特急忙向家赶去。离家愈近,她的脚步挪得愈快,最后竟忍不住跑了起来。脑子里,各种想法绞成一团,一个比一个更昏暗。姑娘猜想,她马上一到家,打开门,就会看到病重卧床、眼窝深陷的母亲。“阿妈,我亲爱的、可爱的阿妈呀!”撒尔妲特努力想喊出声来,但嗓子却哑了。这便是那扇熟悉的院门。突然她看到,一个身影正向她迎来。
“是你吗,撒尔妲特?”母亲问道。
“阿妈,出了什么事?”
“这么黑的夜,你一个人回来的?”
“一个人。”撒尔妲特说了谎。
“哎呀,你真是的,上帝保佑你!”赛依涅普阿妈双手一拍,“怎么能这样……”
“不是,我是搭顺路的大车回来的。”撒尔妲特及时想出了这么一句。
赛依涅普阿妈搂住女儿,哭了起来。
“可累坏了……我眼都望穿了。天都黑了,还是老不见你回来。我想,该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我打算这就去迎你呢……”
“你这是怎么啦,阿妈,我们不是上个星期才见的面吗?……”
撒尔妲特是一个拖拉机耕作组的拖车联络员,整整一个夏天,她几乎都住在田间宿营站。她每次回家,对于赛依涅普阿妈来说都是一个真正的节日。她那样疼女儿,连一步也不愿离开她。她们一道生起炉子,张罗着做饭,一个揉面,一个煮肉,撒尔妲特去挤奶,母亲就站在一旁准备喂牛的汤水。两人谈起心来更没个完。在赛依涅普阿妈做活的农庄,在机耕队里,多的是新鲜事。只有在撒尔妲特去河边挑水时,赛依涅普阿妈才站在院门边目送着女儿。母亲还不相信女儿已长大成人了。望着女儿那健壮、匀称的肩膀,赛依涅普阿妈多舒心啊。女儿那戴着银手镯的丰满黝黑的手臂,扶着肩上的扁担,显得多轻松啊!她那双腿迈得多好看啊!她那顶得连衣裙花边微微耸起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得多匀称啊!
“女儿呀,我眼中的宝贝,让一切倒霉的事情都落在我头上吧,只要它别沾你的边!”母亲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
今天,母女俩特别高兴,相互间特别温情。撒尔妲特想,母亲不会平白无故叫她回来的,一定会对她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事实上,赛依涅普阿妈早就准备好了话题。
最近,女儿身上发生了一些不大顺遂的事情。这指的是什么呢?
那还是早春的时候,冰雪刚刚消融。一天,撒尔妲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来。
“阿妈,”她还没进门就激动地喊道,“共青团小组来啦!”
“什么小组?”
“啊,你当真不知道,是从农机站来的共青团小组呀!团员们要在荒地上干活。我亲眼看见了,阿妈,他们坐在拖拉机和汽车上,开过了磨坊。他们带来了犁铧和播种机……”
“她这样慌个啥呢,”赛依涅普阿妈当时很纳闷,“得了,他们来了就来了呗。”
可女儿还在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
“阿妈,我知道他们要在哪儿耕地。离我们这儿不远。托科依大叔说,他们今年要把整个‘老牧场’都开出来。”
几天之后,撒尔妲特要求母亲准许她到农机站去做一名拖车联络员。赛依涅普阿妈本不想放女儿离家,可撒尔妲特很任性,犟着要去,母亲只得违心地让了步。
“我今年要当个拖车联络员,以后还要把我们训练成拖拉机手。我在共青团会上已经表了态,不能说话不算数。”
但是,假使没有撒尔妲特的伯父托科依的干预,这些理由几乎并不能使母亲让步。
“别碍年轻人的事,他们看得更准,让她去吧!”他对母亲说道。
于是,撒尔妲特去了,可母亲却很快就痛苦地后悔了。她看出,撒尔妲特如今已不仅仅属于她了,有另一股强大的力量越来越紧地攫住了她的女儿。
有时母亲感觉到,撒尔妲特比她更聪明了。对于一位姑娘家来说,这不是懂得太多了吗?撒尔妲特关心的那些事,母亲她却全然不知。那么惦记母亲的撒尔妲特,回到家里来只过个夜,天一亮就急忙起早赶回队里,这是为什么呢?
还有更让人莫名其妙的事。撒尔妲特有时严肃认真,一本正经,有时又出奇地开心,唱呀笑呀,温情地依偎在母亲身旁,可是突然之间,她又会双目迷惘,像一头成了孤儿的小骆驼一样,一声不响地、忧郁地坐着。
“撒尔妲特,那工作可称你的心?”赛依涅普阿妈常悄悄地问,“你们组里的人怎么样啊?”
“非常称心!”撒尔妲特总是这样回答,并带着夸赞的口气谈起自己的同事。他们都是打老远的地方来的,对各种机器了如指掌,有些人原本就是在工厂里造这些机器的。“我也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撒尔妲特常常这样说,眼里闪着光彩。这时,在母亲看来,女儿就变成了一个让她猜不透的陌生人。撒尔妲特并未觉察到母亲眼中流露出的不安,继续讲着她为之感动的一切,她讲到团小组会议,讲到墙报,说墙报上常常公开批评懒汉拖拉机手,还讲到其他许多事情,的确,这些事情并不是赛依涅普阿妈都能弄清楚的。
喝完茶,撒尔妲特收拾了饭桌,洗了碗,又将碗放进碗橱。该睡觉了,可赛依涅普阿妈还坐在毡毯上,仔细地瞅着撒尔妲特。
“到我跟前来,闺女,坐下,”她指了指身边的毡毯,“我想和你谈谈心……”
“说吧,阿妈,我听着呢……”
赛依涅普阿妈想了很久,也不知从哪儿说起。
“你是我的独生女儿,撒尔妲特,”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儿的脸,说道,“对我来说,你是儿子又是女儿。除了你,我再没有一个亲人了。你想,我一个人在家能心宽吗?”母亲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只是在做活时,我才能忘掉一些,可一回到家里,心里就闷得慌……你在哪儿,出了什么事,身体好不好……你的工作不是妇女们干的,撒尔妲特。姑娘家哪能坐在犁耙旁……别干了,回家来吧,农庄里也少不了你干的活……”
赛依涅普拭了拭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为了使女儿明白她的意思,说这么多已经够了,可撒尔妲特却以为母亲还未说出主要的东西。
“难道我们宿营站里就我一个女孩子吗?光是从我们农庄去的就有好几个姑娘。我们农机站里又有多少!她们干起活来也不比男人差。我为啥要丢开这一切呢?”
“你别和她们比!”赛依涅普阿妈生气了,“她们又不是独生女。”
撒尔妲特搂着母亲,一动也不动。不顺母亲意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
“好吧,阿妈,就听你的吧。但你要让我在那儿再待一阵。春播很快就要结束了,那时我就回家来。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阿妈,再忍上几天……”
母亲的心定了。是睡觉的时候了。
眼皮刚刚合上,却突然听到一阵响动。赛依涅普阿妈睁开眼,看到撒尔妲特起了床,轻轻地向窗口走去。蓝莹莹的月光轻泻在姑娘的头上和肩上。撒尔妲特不安地望了母亲一眼,随后就小心地坐到窗台上,两手抱着膝头,静静地坐着。似乎,她在想着什么,双手不自然地揪着垂在胸前的辫梢。
“她为啥睡不着觉呢?”母亲的心又忐忑不安起来。
撒尔妲特将脸贴在窗玻璃上,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山冈,山冈的斜坡上不时闪过拖拉机年灯的光柱。她陶醉地倾听着远处的马达声,那声音时而这样地靠近,让人感到拖拉机就在身旁,时而又飘飘远去,使得姑娘不得不侧耳细听。
“她在听拖拉机的声音呢!”赛依涅普阿妈猜到,她记起,自己也常常留心地听这机器声。女儿也在那边的地里工作,她不在家时,母亲便在这机器声中寻求安慰。是啊,女儿不会无缘无故地坐在窗边,赛依涅普阿妈明白,撒尔妲特的心不在这儿,而在那边,在耕地。
撒尔妲特望着远处的车灯,她仿佛看到,一片片犁铧正斜斜地翻起一块块沃土,将荒地犁成一行一行的,就像是一缕缕散开的鬃毛。这土地沉睡多年,无人问津,可现在,她和卡西姆查却第一次使这片荒凉的土地复活了。这里将长出庄稼,很快要铺出大路,在“老牧场”的山间谷地还会盖起房屋,人们将以主人的口气对过往的行人说:“一到这地方,您就能看到牲畜场,再往下还有街道,这就是我们的农庄!”“是啊,这一切都要靠我们来建设!”撒尔妲特想着,内心感到一阵喜悦。这不就是真正的幸福吗!难道不值得为此献出一生吗!
她常常觉得,炫目阳光下那处女地的黑色波浪似乎也有生命,在呼吐着热气。新翻的土地散发着鲜湿的气味。真美啊!……
一行地犁到底,在掉头的地方,撒尔妲特就迅速地扳起犁闸。被磨得像镜子一样光亮的犁铧升到地面,每一片犁铧上都映现出一个缩小了的太阳……
在掉转拖拉机的时候,卡西姆查对撒尔妲特笑着。可她却在喊:
“赶上去啊,卡西姆查!今天我们要争第一……快点!……”
“卡西姆查……我俩相遇了,这多好啊;我们能在一起工作,这多好啊!我准备跟着你,就是到天边也跟着你!”撒尔妲特小声地自言自语。
赛依涅普阿妈心里很慌乱,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对女儿说些什么,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翻了一个身。撒尔妲特惊了一下,她望着母亲,又默默地坐了良久,然后才不声不响地走到床边躺下。但是,无论女儿还是母亲,都没睡着,各自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赛依涅普阿妈想的是,女儿已经成人,该替她的婚事操操心了。如果能在本村找个配得上她的小伙子就好了,那样女儿就能永远守在自己身边;如果女婿是个孤儿,那就更好了,三口人就能住在一起。女儿还不知道,嫁妆差不多已经准备齐了,一切都有了,就差去弄点做帐子的绸布了。
而撒尔妲特却在想卡西姆查,想着他俩的初次见面。那时他们在同一个机组工作。每回一停下车子,卡西姆查总要走到她身边,问道:
“不累吗,撒尔妲特?歇一会儿吧。”
“他干吗这样惹人厌烦地问来问去呢!”撒尔妲特生气了,“我难道是个小孩子吗?”可是,当卡西姆查不来问长问短时,撒尔妲特也生气:“他为什么不来问我呢?他是见怪了,还是讨厌我了?”
一次,在一处山地,他俩决定爬到最高的悬崖上去。撒尔妲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山路很陡,但他俩忘记疲劳,不停地走着,似乎他俩是发了誓,无论如何一定要登上山巅。他俩都在想,在那山巅上,他俩将相互倾吐一些十分重要的话儿。那些话儿谁也听不去,除了他俩,周围几公里一个人也没有。然而,爬上山巅后,他俩谁也没敢说出深藏心底的话。只是在下山的路上,当撒尔妲特突然脚下一滑,卡西姆查才一下把她揽在怀里,吻了她的双唇。撒尔妲特没有生气。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
赛依涅普阿妈倚着敞开的门站着,望着屋里。在她呆滞无力的神态里,在她高高竖起的双眉间,在她紧闭的嘴角边悲哀的皱纹中,都可以觉察到一种难言的绝望。不知是提防什么可怕的东西而不敢进门,还是想起了什么才停下脚步,也许,是在听风从山上吹来的阵阵机器声……宽长的裙袖从她消瘦的双肩上耷拉下来。脚边,扔下的扁担横躺着,泼得只剩下半桶水的两只木桶放在一旁。赛依涅普阿妈刚从河边回来,在那里有人告诉她说,撒尔妲特嫁人了。母亲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现在,这屋里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似乎什么东西都有,但随着女儿的离去,这一切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如果不是托科依大叔的老伴仁杰古丽来了,赛依涅普阿妈还不知要这么站上多久呢。见到她,赛依涅普阿妈大声地哭诉起来:
“什么女儿不女儿的!唉,我这个遭灾的老婆子啊。上帝惩罚我,不给我一个儿子,有个儿子,他是不会不要家的,他兴许还会带个媳妇回家呢。”
仁杰古丽吃惊地望着这个瘦弱的、平日里十分安详、可此刻却判若两人的老婆子。
“撒尔妲特给我丢了丑呀!”赛依涅普阿妈这时还在继续说着,“她走了,像个逃犯,不孝不敬,偷偷摸摸,跟着流浪汉跑了。是那个汉子拐走了她,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您这是怎么啦,赛依涅普阿妈?您女儿在这儿,她没走远呀!”仁杰古丽说。
“住口!让我受苦的也有你们。就是你那个托科依撺掇撒尔妲特去农机站的。我糊里糊涂听了他的话,还把他当成我丈夫的亲兄弟看呢……你去告诉他,如果他还记得他兄弟,还看重我们这个家族的名声,就让他把撒尔妲特领冋来。你快去!……”
当天,托科依以兄长的资格,吩咐妻子把赛依涅普领到他这里来。
他坐在一块铺在毡毯上的羔羊皮上,皱着眉头,在等着弟媳。他的一大家族人全都聚集在这间屋里。屋里很闷热,锅里煮着肉,桌上的茶炊吱吱作响。
“事情我全都知道了,赛依涅普,”托科依客客气气地将一碗茶递给她,开了口,“连我也替你害羞。如果撒尔妲特胡来,我立刻就骑上马,去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这里来!”老人的眼中闪出愤怒的光芒,“可是,我不会这么做。要叫我干这样的事,还不如让我的双手僵了的好……‘老牧场’的大片荒地早就在盼着你女儿这样的人了。赛依涅普,我不打算安慰你,说服你,我只想让你回忆起一件往事。”托科依吸了一口烟,又若有所思地捋了捋有些发黄的胡须,“眼下他们正在‘老牧场’开荒。要是在从前,你也知道,我们是没有本事干这件事情的。那时,要得到下游地区的好地,我们是想也不敢想啊。地主们把我们赶呀赶,最后一直把我们赶到‘老牧场’。那里翻地困难,浇地更不方便。
“你还记得吧,你爱上我兄弟后是怎样随他跑到这里来吗?为了不被饿死,我们当时决定开一小块地来,那块地不比我这块羔羊皮大。你大概没忘记,我们是怎样清理那块地的,是用双手搬走乱石;你大概没忘记,我们怎样在山坡上开出一条小水沟,可‘蛇岩’附近的水顺着这小水沟却流不到山上来。
“你还记得这些吗,赛依涅普?难道赤手空拳能凿穿石崖吗?我们的活儿算是白干了,刚出土的小苗都旱死了。还记得吧,赛依涅普,那时你哭得多伤心啊,就是我们这些男子汉也差点儿掉了泪。那时在‘老牧场’,我们连巴掌大的一块地也种不成啊。难道我们要求的东西太多了吗?只不过指望别被饿死……如今,我们的孩子们征服了这块‘老牧场’,你最好去看看他们已经做成的事情。他们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他们有知识,有机器……要不了多久,粮食就会像小河一样淌到我们跟前来。唉,赛依涅普,你年轻时能跟着你爱的人去受苦受难,那么你女儿为什么就无权建设自己的生活,和她心爱的人一起工作呢?啊!”
赛依涅普阿妈沉默不语。
“你是一个聪明人,”托科依继续说道,“你应该明白,撒尔妲特不能不这样做。你的女婿卡西姆查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是一个出色的小伙子,机耕队里的头号拖拉机手。他父母都住在城里,听说都是受人尊敬的好人……说到撒尔妲特,她更不是那种能忘记母亲的人。星期天他们就要上你这儿来,到秋天,你按老风俗也要去看看他们。等到他们打下头季粮食,在新屋里安下家,我们再去喝他们的喜酒。”
老托科依说的这一番话,赛依涅普都默默地听着。然后,她起身向门口走去。谁也弄不清,大叔的话儿她是听进了还是没听进去。
托科依大叔出来送客。外面下着大雨,山冈、树木和远处的房屋都模糊不清,一切都被雨幕所笼罩。
“瞧呀,多大的雨!这叫白雨,等着吧,要不停地下上两三天哪……”
“你说是白雨?”赛依涅普阿妈低声问道,可没等人家冋答,她就走开了。
回到家里,赛依涅普阿妈发呆似的坐在屋角,看着像是在哭泣的窗玻璃。
“白雨!”她嘀咕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还在回家的路上,赛依涅普阿妈就想通了:也许,托科依说得在理。可是一迈进家门,她便两手无力,心里冰凉,又觉得自己是孤单单的了。她想做点家务事,可不管忙什么都定不下心来。她老是感到少了点什么,可怎么也弄不清少的是什么。最后才终于明白了:没听到山上传来的她早已听惯的马达声。平时,那拖拉机的轰鸣会使她舒下心来,因为她女儿的未来和这机器声也有联系。现在没听见这声音,赛依涅普阿妈不放心了:“拖拉机不响了,下着白雨,这雨看来还要下上两三天……可怜的他们在那里怎么样,还住在帐篷里?又湿又冷,也没个炉子。”她开始心疼起新婚夫妇来了,要知道他们正在度蜜月啊。星期天快些到来吧!
赛依涅普阿妈扳着指头,数着到星期天还剩下几天。四天!这么久!可她却盼着尽早见到撒尔妲特和卡西姆查。坐了一会儿,她毅然站起身来,从箱子里取出一块白绸布,裁成一件宽大的男士衬衣。然后她又生起炉子。屋里暖和多了。锅里煮着肉,在煮肉的工夫里,赛依涅普阿妈差不多已在缝纫机上缝好了衬衣。现在她不再抄手闲坐了,而在围着烙煎饼的锅忙个不停。她那张被炉火烤着的脸泛着红光,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睛炯炯发亮,像是在等待什么开心的事情。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赛依涅普阿妈在准备过大节呢。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她决定马上就去“老牧场”。一切都忙停当之后,赛依涅普阿妈从撒尔妲特的嫁妆中挑出一条早先买下的大花披巾,把披巾和衬衣放在褡裢的一只“眼”里,在另一只“眼”里塞满了肉和饼。现在可以走啦,可她又犹豫起来,这样没人来请就自己跑去看已经出嫁的女儿,或许不太合适。托科依说要等到秋天,不行,时间太久了。不错,撒尔姐特和卡西姆查星期天会回来的,可是离星期天还有整整四天哪……她想马上就看见自己的孩子,亲眼看看“老牧场”里发生的事情。要是突然有人笑话她呢?“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反正要去的。”
赛依涅普阿妈穿上新绸裙、新袜子、新胶鞋和漂亮的上衣,把褡裢往肩上一搭,披上一条大麻袋,走出了家门。
外面下着白雨……
在灰蒙蒙的雨幕中,一位妇人骑着马,缓缓走在新垦地中间的小道上。托科依说得对:他们开出了大海一样无边的土地,挖出了一道道深阔的水渠,初生的春麦苗沾着雨水,泛着绿色,小心翼翼地钻出地面。她几乎认不出“老牧场”来了!那块没长出庄稼的小片土地哪儿去了?那条没引上水来的细水沟哪儿去了?……
赛依涅普阿妈下了马,坐在一块石头上哭了起来。但此时的泪水,是为自己的孩子和他们宏大的事业而流下的骄傲的热泪。
(选自学士学位论文,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