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1]
不多天之前我在这里赞颂垂条的杨柳。现在柳条早已婆娑委地,杨花也已开始飘荡,春光将尽,我又来这里谈惜春的话了。
“惜春”这个题目何等风雅!古人的诗词里以此为题的不可胜计,今人也还在那里为此赋诗填词。绿肥红瘦,柳昏花冥,杜鹃啼血,流水飘红,再加上羁人,泪眼,伤心,断肠,离愁,酒病,……惜春这件事主客观两方面应有的雅词,已经被前人反复说尽,我已无可再说了。现在为什么取这个题目来作文呢?也不过应应时,在五月号的杂志里写一个及时的题目,表面上好看些。这好比编小学教科书:秋季始业的,前几课讲月亮、蟋蟀、桂花、果实、农人割稻,以及双十节。后几课讲棉衣、火炉、做糕、落雪,以及贺年。春季始业的,前几课讲菜花、桃花、蝌蚪、种牛痘,以及总理忌辰,后几课讲杀苍蝇,灭蚊虫,吃瓜,乘凉,以及热天的卫生。似乎那些小学生个个是一年生的动物,在秋天不知有春,在春天不知有秋,所以非讲目前的情状不可的。我的读者不是小学生,其实不一定要讲目前的情状。但是随笔总得随我的笔,我的笔又总得随我的近感。我握笔为这杂志写这篇随笔的时候,但念不多天之前刚刚写了一篇赞颂初生的杨柳的文章,现在柳条早已婆娑委地,杨花也早已开始飘荡,觉得时光的过去真快得可惊!这其间一个多月的时光,我不知干了些什么?这一点近感便是我得这篇随笔的本意。题目不妨写作“惜时光”。但现在的时光是春天,也不妨写作“惜春”。
去年的春天,我曾在这杂志里谈过春天的冷暖不匀,晴雨无定,以及种种不舒服。故春去在我不觉得足惜。所可惜者,只是时光的一去不返,不可挽留。我们好比乘坐火车,自己似觉静静地坐着,不曾走动一步,车子却载了你在那里飞奔。不知不觉之间,时时刻刻在那里减短你的前程。我曾经立意要不花钱,一天到晚坐在屋里,果然一钱也不花。我曾经立意要不费力,一天到晚躺在床里,果然一些力也不费。我曾经立意要不费电,晚上不开电灯,果然一度电也不费。我曾经立意要不费时间,躲在床角里不动,然而壁上的时辰钟“的格的格”地告诉我,时间管自在那里耗费。于是我想,做了人真像“骑虎之势”,无法退缩或停留,只有努力地惜时光,积极地向前奋斗,直到时间的大限的来到。
生活上的苦闷和不幸,有时能使人对于时光觉得不可惜而可嫌,盼望它快些过去的。然而这是例外。人生总希望快乐。快乐的时间总希望其不要过得太快。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时间是假期。星期六、星期日和纪念日小快乐,春假、年假和暑假大快乐。这也是世间一件矛盾的怪事:平常出了钱总希望多得几分货,只有读书,出了学费只希望少上几天课。试看假期前晚的学生们的狂喜,似觉他们所希望的最好是只缴学费而永不上课。于此足见读书这件事不是平常的买卖。不然,这件事正像史蒂芬生〔史蒂文生〕的《自杀俱乐部》中的青年的行为:一面缴了四十镑的会费而做自杀俱乐部会员,一面又在抽签时热望自己永不抽着当死的签。试看星期一早上躺在床上的学生的尴尬脸孔,或暑假开学前一天的学生的没精打采,似觉他们对于赴校上课这件事看得真同赴死一样可怕。其实原是他们自己来寻死的。
我幼时在暑假的前几天感觉非常欢喜,好像有期徒刑的囚犯将被开释似的。又怀抱着莫大的希望,忙里偷闲地打算假期中的生活,整理假期中所要看的书籍。我想象五六十天的假期,似觉时光非常悠长,有无数的事件好干,无数的书可读,有无数时光可以和弟弟共戏,还有无数的闲余可和邻家的小朋友玩耍。本学期中欠熟达的功课,满望在这悠长的假期中习得完全精通。平日所希望修习而无暇阅读的书籍,在假期前都特地买好,满望在这悠长的假期中完全读毕。还有在教科书里看到的种种科学玩意儿,在校因没有时间和工具而未曾试作的,也都挑选出来,抄写在笔记簿上,满望在悠长的假期中完全做成,和弟弟们畅快地玩耍。五六十天的假期,在我望去好像一只宽紧带结成的袋子,不拘多少东西,尽管装得进去。
放假的一天,我背了这只宽紧带结成的无形大袋子而欣然地回家。回到半年不见的家里,觉得样样新鲜,暂把这无形的大袋搁一搁再说。初到的几天因为路途风霜,当然完全休息。后来多时不见的姑母来做客了,母亲热诚地招待她,假期中的我当然奉陪,闲淡几天。后来姑母邀请我去做客,母亲说我年年出门求学,难得放假回家,至亲至眷应该去访问访问,我一去就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又应该休息几天。后来,天气太热,中了暑发些轻痧,竹榻上一困又是几天。病起又休息几天。本镇有戏文,当然去看几天。戏文场上遇见几位小学时代的同学,多时不见,留着款待几天。送往了同学,迎来了一年不见的二姐,姐丈和外甥们,于是杀鸡置酒,大家欢聚半个月乃至二十天。二姐回家时带了我去,我这回做客一去又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当然又是休息几天。屈指一算,离暑假开学已经只有十来天了。横竖如此,这十来天索性闲玩过去吧。到了开学的前一天,我整理行装,看见于假前所记录着的一纸假期工作表,所准备着的一束假期应读的书,所选定着的假期中拟制之玩具的说明图,都照携回家时的原样放置在网篮里,搁置在书桌旁的两只长凳上,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蹉陀的懊恼和乐尽的悲哀交混在我的心头,使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快。次日带了这种不快而辞家到校,重新开始那囚犯似的学校生活。
第二次假期前几天,我仍是那样地欢喜,再结起一只宽紧带的大袋子来,又把预定的假期工作多多益善地装进去,背了它欣然地回家。我的意思以为第一次没有经验,安排得不好,以致蹉跎过去;这回我定要好好地安排:客人不必多应酬,或竟不见;做客少住几天,或竟不去;戏不应该看,病不应该生。这样安排,一定有许多书好看,许多事可做。然而回到家里,不知怎样一来,又同第一次一样,这里几天,那里几天,距开学又只十来天了。于是再带了蹉跎的懊恼和乐尽的悲哀所混成的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快而整理行装,离家到校。
这样的经验反复了数次,我方才悟到预期的不可靠与事实的无可奈何,于是停止这种如意算盘。青年人少不更事,往往向美丽的未来中打很大的如意算盘。他们以为假期有五六十天的悠长的日月,看薄薄的几册书,算什么呢?然而日子自己会很快地过去,而书的page〔页〕不会自动地翻过。宽紧带的袋子看似可以无限地装得进去,但毕竟是硬装的,原来的容量其实很小。我经验了几次如意算盘的失败之后,才知道凡事须靠现在努力工作。现在工作一小时,得益一小时,工作二小时,得益二小时。与其费心于未来的预期,不如现在拿这点工夫来用功。以后每逢假期,我不再准备假期工作。遵守西洋格言 Work while work,play while play[2]的教训,我预备玩过一暑假。却不意在暑假中也看完了几部小说。开学时回顾,好像得了一笔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