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区到六区

二区到六区

吴 君

郭小改见到我,给了我一个拥抱,哭了。我当时正在关外著名的文化大楼下面,准确说,是在一个天井里。那时候,我正抬头仰望头上正方形的一块天。正方形的天是关外的天。

关外住着来自全省各地小县城的人们,当然,也有一些外省的,比如我和几个自以为是的大学生。这道关,把犯罪分子和缺少自信的人一并挡在深圳外围。有了它,城里人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稳妥,安全指数、幸福指数不断攀升。因为这道关,我们这个地方被称为关外。七公分,指的就是一条铁丝网的宽度。也因为这绵长的铁丝网,许多人,也包括我,没有机会见识深南大道和国贸大厦什么样。

尽管如此,并不会耽误我在两个星期前写信向郭小改抒情。“千万里,我追寻着你……”这是现成的话。我把这首歌词的上半句挪到信里。我知道,这些话,会对郭小改这类人起作用。她是那种冲动的血型。还曾经煞有介事地说,这样的血型适合搞艺术,尤其是纯艺术。

话说回来,郭小改抱着我哭的当口,徐森林带着南方的下午阳光走了进来。他的头发留得像女人,搭在肩头,甚至有几缕温柔地立起在领口处。看见我们这个样,只是傻笑。他傻笑时把嘿嘿的声音也带出来,顺便甩了一下他闪着油光的发丝。这一系列的小动作,让我干燥的眼睛有点湿润。尽管我的脸和身体此刻因动情而显得有稍许僵硬。

估计郭小改的眼泪流完了,我改变了一下身姿。虽然她和我保持一小段距离,但是我们的手还拉着。她盯着我的脸说:“真是想死你了。”

我低下头,泪水终于滴在皮鞋上面。嘟囔一句,“我也是”。没人明白,我在心里期盼着郭小改早日到来。在学校,她是我唯一的姐妹,只有她明白我的艺术理想、人生追求,也真正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我知道她此番到来,就是为了改变我人生的。

手挣脱之后,我拖起了地上一个棕色人造革皮包,样子甚至有些夸张。徐森林则跟在后面,扛着两只更大的提包登上了文化大楼台阶。郭小改细长的手上只捏着一个红色小外套。就是这样的一小件东西好像累到了她。此刻,她如同一位受宠的公主,故意发出娇喘,眼睛四下瞄着,而脚步走得无比飘浮。显然她用上了我们都久违的猫步。

上三楼的途中,我们汇聚了很多人的目光。这些人有的站在楼梯上,收起身体多余部分,侧起身子给我们让路,顺便看一眼着装怪里怪气的郭小改和徐森林。也有几个靠在阳台上,互相眨着眼睛,交换着他们的兴奋,就像我们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猴子。

郭小改才不管这些,自顾自地表现着兴奋和骄纵,用修饰过的发音来说话,用训练过的身姿站着或是原地走动。她把戏剧表演课上学到的东西挥洒得到处都是。倒是徐森林相对得体,他四下看了两遍,在进入我办公室的前一秒钟,站在午后的阴影里,用他那种男人本不该有的樱桃小嘴,横空挤出这样一句:“他妈的,这个地方真是太好了。”

“真的吗?”我有些半信半疑,回过头追问。在这个既不是深圳也不是内地的小镇里,我常常觉得每个人都像蚂蚁,被放在了热锅上,至今也没有发现它的好。

“对!绝对是个好地方。相信我们的到来,一定会让它变得更好!”他重申了一次。作为一个男人,他有这样的嘴让我有些不舒服,我甚至想到,如果他留个胡子,把那个部位彻底埋藏起来倒是个好办法。

“如果你们再来晚点,我就回去了。”我嘟囔着,鼻子竟然有些发酸,有了倾诉委屈的意思。因为,我想起自己如今还在打杂。一会儿收发文件,一会儿帮人化妆,有时还要帮着那些上台唱歌的人看包。要知道我才是学表演的。除此以外,还有那些孤独而被人误解的夜晚。比如,我不仅没有去过蛇口,甚至连二线关都没有进过。可就在不久前,有人说在蛇口见过我做那种生意。说得很详细,还说到我当时正在荔枝树下与人谈价钱。有的人还建议,单位应该解聘我。

“所以我们马上就来了,也是祖国在召唤啊。什么都顾不上了,本来不该那么急的,毕竟有些事情还没等处理好。”徐森林对着我说。

“也没啥大事。”听了这话,郭小改意味深长地打了一下徐森林手臂,并与之深情对望。徐森林笑了,不再说什么。用绝对艺术的身段,把手中的行李一件一件分别放在办公室沙发和地上。

此刻,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老何突然站起身。他先是盯着徐森林看了两秒,随后又盯着郭小改看了一秒。

显然,在此之前,我们因兴奋而忘记了他的存在。慌乱中,我只好作了类似补救的介绍。可是声音太小,如同蚊子被粘在灶台上,飞不起来。他像是没听到,先是用了大力,掀翻沙发上面最大件的包裹,并从下面抽出一本被压皱的《关外史志》。随后,挺直身体,用食指轻掠额上面一缕头发,踢开挡在路上的米色皮包,出了门。从头到尾,他的脸上没有发生过一丝一毫的错乱。

“这就是那个老何吗?”木门“砰”地响过很久,徐森林才一脸吃惊地发问。

“是啊,你们应该通过信的。”我故作轻松地对着郭小改说。

郭小改脸色早已变成灰色,她说:“不仅是通信、通电话,上车前还联系过一次呢。他说过两次热烈欢迎。前面一次,后面一次,还主动提出要到广州火车站接我,我说不用麻烦了,反正都是公路。”

“对啊,他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徐森林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困惑地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清楚你们今天到,还特意换了一件新T恤。下楼接你们的时候,我还跟他打了招呼,如果不是顾及身份,他差点儿也要去。”

之前是老何给郭小改发出的邀请,邀请信放在郭小改红色小包里,一路上他们经常翻出来看。老何在信里说,虽然是关外,但丝毫不会比深圳里面差。同样可以大有作为,同样可以实现人生理想。来了先试用,很快就调档。他还说,试用也都是形式,走走过场而已,反正是他说了算。

老何是个大个子,刚才的表情停在半空中,谁都可以看得见。猜想他走出门后,已经拐了弯,下了楼,我们才重新有了呼吸。

为打破死一样的沉静,我对着郭小改说:“你怎么瘦了呢?”

过了半晌,她才恢复说话的本领,但声音显得有些飘浮,说:“唉,别提了,一路上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吐。”

“你肯定晕车了。”我说。我当时还是一个小傻子,并不知道郭小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

徐森林恢复了笑容,只是笑得有些没力,见了老何,他分明少了刚才的底气,头发从此再也没有甩起来。

无论如何,看见他们,我都觉得亲切,也突然生出踏实,这种感觉来到南方后首次拥有。虽然在这之前我一直反对郭小改和这个男孩子好。尽管他们是老乡,可徐森林为了郭小改就把过去的女朋友甩了,还是难以说服我。就凭这点,我说了他不少坏话。我总觉得他不是真的爱郭小改,而是喜欢郭小改家里的人民币。

郭小改怀了孕还赶过来与我会合,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觉得对不起徐森林,不应该那么急切地催促她。不过,她的确想找到工作,早日实现理想。她说只要可以上台,什么苦都能吃,毕竟演员的生命很短暂。说到这些,她显得有些悲壮。

有了这样的前提,我竟然说出下面的话,似乎是让他们知道,我也受过苦,而这些苦并不算什么,可以熬过来。“之前我在关外快待不下去了,他们都觉得我是一个鸡,而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了。”徐森林瞪着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我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两个人变得不知所措。其中,郭小改的一只脚错了方向,被玻璃茶几的一角撞痛。

“怎么样才能不像呢,我没办法啊,因为我讲普通话吧。”我只好自问自答。

“讲普通话就是那种人吗?”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问。

“嘿,那种人什么样子?”郭小改没有安慰我,而是好奇地问了这句话,让我感到不快。

想不到,我们见面最先探讨的竟是这类问题。

“那种人喜欢穿黑裙子,化妆、打眼影。”停了一下,我又说,“郭小改,你一定记得不要那样打扮。”没人知道,那样的服装,被我千里迢迢带来并压在箱子最底层。那是我最后一次上台,饰演江姐时穿的,花了我整整200多块钱,而当时我还只是个穷学生。

郭小改愣住了,随后她的表情有些夸张地说:“我们北方女孩都爱穿那样的服装啊,黑色才会令人高贵、神秘、雅致,这可是老师说的。再说了,学表演的,哪个不化妆呢,化妆有什么错。”

这样的问题我也问过,可是我的邻居和同事总是用鼻子哼一下,或是两句话打发我,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总之,我们南方人不会那样穿衣服的,再说了,你看我们南方人哪个会去做那种事呢,只有你们那些老乡。”

我曾被这混账逻辑弄得哑口无言。当晚我有了好奇,准备按他们提示,去看看。可是我到哪儿才能找到她们呢,那些我的北方老乡。

众目睽睽之下,我和郭小改、徐森林大谈妓女话题,似乎已经忘记老何带来的不快。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是搞艺术的人一样,我们有意无意间把艺术与鸡婆这样的词高了八度提出来,然后再试着讨论,好像它们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这让楼里变得异常喧哗,每个人都过来看了我们几眼。

第一次发现郭小改是个人来疯。在学校,她有些腼腆,可这个时候她完全不顾自己刚到关外,还是一个外省人的事实,大声地说话,尖厉地笑,甚至变了调。

说话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看天色,直到听见有人把办公室的门关得很响,才想起,早就过了下班时间。

徐森林也听到了。他用自己那双透着血丝的大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说:“好了,你们两个别再说鸡婆的事了,今晚我们一起吃饭。”他这样说话,让我们两个女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像是受了刺激,郭小改的声音变了调:“还要喝点酒。”

“你还想喝酒啊。”徐森林对郭小改说。

郭小改说:“我高兴,太高兴了,就要喝酒。”

“好,你喝吧,不过少喝些。”徐森林用他粗糙的嗓子笑了一下。然后把放在沙发上的一个皮包斜挎身上,对着我和郭小改说:“走吧,吃啥,今天你们爱吃啥就吃啥。”

“我知道有个大排档,那里的东西最好吃。”说话的时候,我脑子里浮现着线菜、炒田螺和老何的脸。

“好,我们就吃那个东西。”徐森林说。

“线菜?难道长了线吗?”郭小改扮成小姑娘神情,好奇地发问。

我说:“没有,都是这样叫而已。南方和北方有太多不一样,你以后就明白了。”

关上门那一刻,我看见办公室乱七八糟,到处摆着行李和纸箱。又想起老何的脸。那种脸是有意的,显然,他不喜欢大大咧咧招摇过市的人。关键是,郭小改,带着一个北方男人来了,还满不在乎。这样的女孩子还有什么意思呢?很显然,郭小改刚刚踏进关外大地就已经被通知失业。

走在二区到六区的大街上,我们显得轰轰烈烈。因为整条街没有多少人,我们可以并排着说话,一会儿是我因为一句话挤进郭小改和徐森林之间,一会儿是郭小改要打一下徐森林而蹿进了我和徐森林两个人的手臂间,她分别拉着我们两个人的手。

“好了,好了,到了,到了。”这是我来到关外后,第一次敢在大街上放心大胆地说话。

面对与北方完全不同的大排档,徐森林和郭小改先是表现出无所适从,随后是欣喜。徐森林两只手挥舞着,看见什么都好奇,先是背着手去看门前的鱼缸,然后是巡视别桌上的菜肴。有一个吃饭的男人瞪了他一眼,骂了句广东话:“七兴!”就是神经病的意思。

我也抛出一句广东话:“拿菜牌过来!”

“马上到。”不远处,有人用普通话回了句。

一个黑乎乎的菜牌从徐森林的肩上飞过,“啪”的一声丢在三个人面前。

郭小改吓了一跳。我则笑着安慰:“这就是大排档的风格。”然后,继续表现着老到,翻了几页菜单说:“腐乳线菜、炒田螺。”

写菜单的是一个黑瘦女孩,脚下挂了双人字拖,腿像是两只麻秆,不停走动在南方黄昏的小店里。表情很是麻木地问:“要不要下饭的菜?”

还没等我缓过神,那女孩又说:“再加一个咸鱼茄子煲吧。”

“好,就来这个。”我愉快地答。

菜点完了。我在郭小改和徐森林面前表演洗碗筷和工夫茶,也是一个月前学来的。

手被热水烫了,才停。徐森林接过去,说:“算了,我们就用大杯。”

我笑着说:“大杯,你以为在北方喝酒啊?”

“是啊,真蠢,怎么都忘记要酒呢,我们在深圳重逢,我们要让深圳吓一跳,要让深圳因为我们而自豪。”这几句是郭小改用表演腔说的。

此刻,她接过一瓶冰冻的金威啤酒,并用牙咬开了盖子。

徐森林并没有阻止,而是看着她笑。

“你是不是怕呀,我让你看一下这个,你就安心了。”徐森林把我的手强压在一个地方。那是他敞开一角的军用挎包,露出里面几沓分外耀眼的钱。

“那么多啊!”我吓出冷汗。

“是啊,可以把你们那栋楼买下来,你信不信。”他指着不远处那栋淡黄色楼房。那是半个小时前我们待过的大楼,“看那老何还敢不敢对我牛逼哄哄。”说完这句话,徐森林仰起脖子喝掉半瓶啤酒。显然他清楚老何对郭小改进行过面试了,成绩是不合格。

郭小改也曾经在电话里说过要多带个同学。老何当然高兴。显然他以为是女生。

早晨的时候,我是被老何开门的声音给弄醒的。显然昨晚喝太多了。看见我睡在里面,他一点也不奇怪,也不回避。甚至连问一句,你怎么不睡在自己房里或是你来得真早这样的话也没有,就开始了工作——在白纸上排列元旦演出节目。要知道距离元旦还要半年时间。

我的确要和他谈谈,尽管他的眼皮没抬一下。

“你就不能听我说一句吗?”我对着他的脑门说,“昨天你见的那个女的就是郭小改啊,前几天,你不是交代我再去买张办公台吗?”

“哼,他们都能搞文化,就是笑话了。”老何两次发出冷笑。

“之前,你不是同意他们过来,还说让她参加元旦晚会吗?”我盯着他的脸问。

“那是说试用,懂吗,试用包括面试。”他谁也不看地说话。

“你是说她不行?”我问。

“你还真是聪明。”说完这句,他把头再次低下去看演出计划。

我趿拉着鞋一路小跑,爬到六楼宿舍。那里住着为了梦想而来的郭小改和徐森林。我要对他们说的是,必须改变计划,马上联系新的工作,如果不找,很快就有麻烦。毕竟连暂住证都没有,要是查起来,会被拉到樟木头地区,随后,就会被遣送到原地。

敲了半天的门,门才慢慢打开。先是冲出一股隔夜的酒气和腥味,随后是郭小改一张幸福的脸,还有徐森林半裸的身体。

“睡得还好吧?”问话的时候,我的眼睛故意看向别处。

“还行,就是有蚊子。”徐森林已经穿好了衣服,伸着懒腰下了床,看着窗口说。

怎么不想一下我是在办公室住的呢,别说没有蚊帐,大清早就被上司看见蓬头垢面的模样。想到这里,我心里开始不舒服。

郭小改带着三个从“福如楼”酒楼买回的叉烧包和两个糯米鸡进来。不知何时她溜下去买的。

“快去收拾一下吧,别傻愣着。”她拍着我的肩。

拿着牙刷进了洗手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郭小改刚才的样子,还有各种东西的摆放,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也许忘记我昨晚是在办公室里面睡的。我甚至不敢回想,光是那些会飞的巨型蟑螂就会把人吓死。

我笑着婉转地提醒:“有没有见到蟑螂啊?”

“哎呀,别提了,快吓死人了!好在有他。”郭小改表情很夸张。

直到第三天,我才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见他们出门的。郭小改的脸显得有些浮肿,显然她夜里哭过,跟在徐森林后面。我知道他们要去找工作了。透过门缝,他们看见了老何以文化站名义发出的通知,毕竟这还是单位的地盘。

想不到的是,他们两个又去喝酒了。也就是在这前一天,老何和我发过脾气,他骂我把这个办公室当成家了。他是文化站长,显然他看见我每天都在这里过夜。

“这一切不是你害的吗,你为什么要他们来呢?你说过要招收大量文化人才。还有,你不是总想我在这里过夜吗,不然的话,你干吗一次次想要和我在沙发上做,还说这样刺激。”我心里压着火,大声回敬了他。

他曾说过北方女孩就适合做鸡,那是我们干得最起劲的时候他说的话。难道都不记得了吗?报到的第七天我就成了他的猎物。可是我仍然没有得到上台的机会。后来,他让我把经常提到的郭小改也叫来,说可以安排工作,两个人都做正式演员。只是没想到她是带着丈夫过来应聘的。

终于,在某天下午,他们找到一家公司上班了,地址在关外的六区。

“是关外最大的一家公司,老板曾经捧红过张曼丽那类三流歌星。”郭小改说。

“谁是张曼丽?”我问。

“就是后来拿了钱和一个小白脸跑的那个女歌星啊,连这个都不知。”她说。

我还是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现在,我只在乎,到了晚上可以好好地睡觉了。

两个人没有说句对不起,只是分别在那里埋头收拾东西。我感觉郭小改的样子分明有些傲慢。

直到喝醉了酒,我们又重新变成了同学。到了最后,徐森林很想找一个人划拳。没法实现的时候,他只好蹲在椅子上,看着我和郭小改傻笑。

“嘿,我看你们还像在学校呢。”他的眼睛开始变细。的确,这样的夜晚让我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北方和我们的学校。

出门的时候,徐森林给了服务员20块钱小费。郭小改对徐森林大手大脚很不高兴,毕竟是花她家里的钱。出门的时候,她故意不理他。徐森林偏要拉着她的手。郭小改就躲着,转了一个圈过来拉我。我们三个并排走在关外五区到六区的路上。走到影剧院门前,我们都站住了,他们要回到自己的新住地,而我要回到我的文化大楼。

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没说话。直到徐森林在后面赶了上来,看我们,她才说:“要不要我们再送一下你。如果需要,也可以让徐森林送你。”说话的时候,她眼睛冷冷地看我,而身体贴紧了徐森林。

“不用了,又不是小孩。对了,还有这个,差点儿都忘记了。”我把一个艺术女神的泥像从包里拿出来,笑着递给郭小改。这是我珍藏的一个礼品。

郭小改看了一眼,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

再见说完,我跳跃了一下身体,用手去抓悬在头上面的树叶,故意让自己显得潇洒。

直到他们走远,我才停下脚步,街上已经没了路灯,我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在关外这么久,这竟然是最寂寞的夜晚。

就这样地看着黑暗,听着细风吹着树叶。发现了凉,是秋天的那种凉。这一切让我下定了决心,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即使没人与我结婚或恋爱,我也准备找个男人。不想再受郭小改折磨。她分明是在向我显摆她的幸福生活。

只过了五分钟,就听见树下怯怯的一声广东音:“小姐,要做生意吗?”我知道,那应该是个卖鱼人,因为他的身上正散发着海水的味道。

我是在天气开始变冷的某个早晨,听见了徐森林喊我。他让我下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快快锁上门下楼。

我问他:“怎么了?”

徐森林又用他那樱桃小嘴笑了一下,然后说:“郭小改受了伤,她被人打了。”

“重不重,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流产了。”直到这时,他才有了哭的表情。

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我的脑子“轰”的一声,要知道郭小改多么期待这个孩子啊。“怎么会这样?”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才说:“怪她多嘴,去买菜,跟人家讲价,还讲理,把学校的那些东西也用上了,最后就被一帮本地人打了。现在,已经从医院回去了。你肯定想不到,她躺在担架上还想找人理论呢。”

我是带着洗漱用品住过去的,我要陪着她度过这难过的几天。

徐森林说,郭小改在怪他,不和他说话。他也很内疚,毕竟让一个孕妇去市场有点不对。

“你也太粗心了。”我说。

“可你去看看,在关外,哪有男的买菜做家务,我怎么知道最后会这样。”他脖子露出了青筋在为自己争辩。

我生气道:“关外关外,你怎么忘记了自己的来龙去脉,才几天啊,就认可他们的文化。”

徐森林撇起小嘴,停止了说话。

靠在被垛上,看一会他们用来学习广东话的书,我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闻到了黄花鱼的香味。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里也没有开灯。他们在走廊里做着晚饭,说着悄悄话。黑暗中,我突然很想抱住他们。“亲爱的同学,有你们在,我在深圳不那么害怕了。”我在心里说。

吃进了一点稀饭之后,郭小改有了一点力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下。

“真可怕啊。”

“是啊,我看他们长得土里土气,与我们老家的农村人一样,想不到真是狠啊。”

“也不一定,李嘉诚还是他们那里人呢,你看人家多斯文啊。”

徐森林把鸡汤端上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邻家电视里传来香港的整点新闻播报。

郭小改只喝了一点汤,情绪就好了很多。让徐森林递一把汤匙的时候,她明显又在撒娇,两个人的手指有意地相互碰撞。

饭没有吃完,她就趿拉着鞋,一瘸一拐出去了,说是到门口再买一瓶酒,要喝够。留下我和徐森林坐在房间里面说话。

我说:“怎么没看见那个塑像呢?”我指的是艺术女神。

徐森林看了一眼门口,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指着垃圾桶。我看到那里是一些瓷器的碎片。

屋里重新静下来。听见她在走廊里和一个广东女人打招呼和说笑的声音。其间有个人贼头贼脑地进来看。徐森林和那人笑了笑,没说话。

郭小改回到房间,除了酒,还拿了个塑料袋,里面放着几只焦盐鸭下巴。我接过来,清理了一下前面吃剩的骨头之后,把它们放在桌子的中间。徐森林眯缝着眼睛想着心事,显然他又喝多了。

“没事吧。”我看着郭小改的脚问。

“没事,他们还跟我说话呢。”

“噢,还是少说话,多休息,和本地人有什么好说的。”我嘟囔了一句。

“是啊,全是八婆。”她说。

我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把椅子上的布垫放好,让她坐下来。郭小改没有坐,先是站着,眼神越发冰冷。她抱着手臂,又站了一会儿,才把买回来的酒打开,并用原来的杯倒好以后,才坐下。脸对着半空说:“外面那些人都在笑话徐森林呢。”

“徐森林怎么了?”我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徐森林,笑着问。

“他们说徐森林比他们南方人还大胆,让两个老婆住在家里。”郭小改平静地说。

从我的宿舍走到影剧院只需要八分钟。在某个夜晚,我突然想去看场恐怖大片。

整个电影院有五十几号人,间隔很大。每排只坐一两个。到了最后一个变两个,两个变一个。多数是打工妹和本地老男人。我仍是选择前排,这样看电影非常过瘾。铺天盖地,感受不一样,更主要的是我不想看见影院里面那些人。

人还没坐下,灯就熄了,我差点儿被最后一个台阶绊倒。

字幕出来之时,我见到空中突然飞出的一只巨大蝙蝠。它飞了几圈之后才不知去向。

头有些疼痛,摇晃几次,才睁开眼睛。银幕上出现了那些香港的街道和楼房,随后是叼着烟的黑老大和拿着棒子的打手。

不知过去了多久,听见后面有声音传过来。是一个女人的喘息和男人低低的耳语。还闻到了一些腥气。斜视过去,不远处是个光头佬和一位长发女孩叠坐在一起。这样的情景在影院里到处都是。

正想站起来换一个座位,椅子上的玉米花不小心被翻到地下。我看见它们迅速黏在一口痰和口香糖上。

这个鬼地方,让我恶心啊!黑暗里,我对着巨大的银幕发出了叫喊。

散场的时候,灯光如同白昼,人差不多走光了。随着音乐声,我慢慢站起身,离席。接近门口的时候,我被镇住——一个男人流着口水歪坐在椅子上。他的裤链拉了一半,露出一条蓝花的底裤。

是徐森林。

徐森林和电影里的画面在我脑子里交织着。惊慌中,我走进一间满是管道的地下室。出来的时候,看见了郭小改。她平静地站在影院门口。

路灯没有熄灭,温柔地照着我们。两个人的脸庞比平时都要苍白。

我们发现彼此都瘦了,不过谁也没说出来。她没有说话,静静地拉起我的手,手很凉。

经过了六区、五区、四区、三区、二区,终于,我们走到了文化大楼的门前。她抻着脖子仰望着,眼里蓄着泪水。

“看见他了吧?他经常去那里麻痹自己。”告别的时候,郭小改说。

因为小工头,我拒绝听见她后面的话,更不想了解他们的情况,所以不知道他们早已失去工作,差不多已经接近身无分文。

小工头在等我,他约我第二天去商场买衣服。此刻,我只需要一个男人,只要他不嫌弃我。

“你怎么不找她们呢?”我曾经问过他。我指的是一楼那几间发廊里面的女孩子。

“嘿,她们不是正经人,是北方来的鸡,没意思。”他说。正式认识之前,我见过他去发廊玩。

“你怎么想找我呢,你不是有阿珍吗?”那个女孩是个种花的,住在我的隔壁,就是她无意间介绍了我们相识。

“什么阿珍呀,看看她那个样吧,长得像一个妇女。初中都没毕业,除了是一个本地人,什么也没有。”

“人家可是有户口,你还不要吗?”我逗他。

“我是本地人,要那个做什么。只有你们北方妹才对那玩意儿有兴趣。”他说。

“你怎么想起要找我呢?我可是北方人。”我问。

“找你怎么了,因为你长得不像北方人,还有,你是大学生啊,说白了,找你这样的女孩,我有面子。”他答。

没想到,我竟然有点高兴。我也决定和他好。我看见自己正移动脚步,把他引进房间。房间没有客厅,一进门就要看见床,再过去,我肯定有些不自然,此刻我就想让他看见这张大床。

他显然也看见了,但是他不敢直接坐过去,而是坐在门边的椅子上面。这是房间里唯一的椅子。

我很从容地看着他,而他不敢看我,我被自己营造出的局面弄得很兴奋。我希望生活里一直有这样的一些人来找我,让我把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而不去想什么艺术不艺术,理想不理想这样无聊的问题。因为,那些问题总是刺疼我。

小工头再次造访的夜晚,徐森林也来了。

我不知道他来做什么。

像熟人一样,他递烟给小工头,并主动搭话。听说小工头是广东人的时候,他搓着一双大手,而大脸上的小嘴明显地发出抖动。

“抽烟吧,哥们。我喜欢你们这个地方,还有你们本地人。”他的这个态度把小工头也感动了。在徐森林决定回去的时候,小工头竟然也站起身,跟着说要走。

“我老婆打来电话……”小工头之前似乎接过一个电话。

“什么?你的老婆。”小工头的话让我和徐森林都大吃一惊。

不过,很快我就开始轻松。身体?狗屁!给谁不是给,反正这又不是我的老家,没有几个人认识我。

我再也没有了小家子气,对着肌肉发紧的小工头说:“再坐一下,别那么急啊。”说完话,主动给小工头削了只美国苹果。我这样做的另一个目的,是想让徐森林快点离开。

还没等到把这只苹果递到小工头手上,徐森林就站起了身,又点燃烟。他这个样子突然让我觉得他正心事重重。

“郭小改呢?”我问。

“在家里。”他回答。

“在家里做什么啊?”我漫不经心地吃着苹果说。

“她在家里帮你织件毛衣。”他说。

他似乎是一脸阴气,让我感到了害怕。我故作轻松地说:“织毛衣?这都什么年代了。”

很明显,徐森林知道我仍然在生郭小改的气。她说过徐森林有两个老婆那种话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找过他们。

“是啊。她经常说你是她的妹妹,让我不要欺负你。不然的话,我早就那个你了,她明白我的心思。”

显然他因为工作问题,人已经完全崩溃。此刻他们的行李摆在六区某个招待所地下室内,房租欠了两天。小工头再次站起身,说要走的时候,徐森林急了,他掐灭了手上的烟,扔在地上,并用脚patch了一下。

“哥们,你别走,是我该走。”这个时候,我竟然意外地发现徐森林的眼里滚出泪花。他接着对小工头说:“你这个笨蛋,怎么不好好陪陪她呢,她是一个多好的女孩子啊,你在全深圳找一找,如果能再找出半个这样的人来,我给你100万。你如果还不想要,我可采取行动啦。她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大学毕业,在关外,在她工作的场所,被人当成鸡,没人敢娶她,也没有人把正经工作交给她做,到现在为止还只是打杂的,只因为她是个北方人,说普通话。”

徐森林声音和面部在此刻都显得悲壮,只是在某些瞬间,才表现出一丝不应有的破绽。我知道徐森林又是喝醉了酒。因为他走路已经显出了不稳。

“没办法,你们东北人太喜欢喝酒了。”显然小工头并不关心徐森林的话。

“要不,你用车把他先送回去吧,他这个样子我的确有些不放心。”这句话确实是我说的,只是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后果。

“好,好。”小工头高兴地答应了。随后,他把徐森林架到自己身上。我看见两个男人从楼梯上缓慢地下去。

我是天亮前被人拉醒的。房间里亮着吓人的白光,不知何时,几个穿制服的人站在了我的床前,走廊里还站着单位的人。

卖掉小工头的摩托车,据说是临时决定。用徐森林的话说,是他自己送货上门。小工头当时不给,取货的人硬抢,双方才动了手,小工头差点儿丢了性命。

“徐森林有个叔叔,因为这个原因,上面有很多关系,一定能帮助我们实现艺术梦想。”这是郭小改在监狱里给我写信时说的话。她的字体还是那样娟秀。

第一封信没有回应,她显出了绝望。第二封信是这样写的:“你才是真正的骗子,与深圳合谋,骗我们来了。我们曾经豪情万丈,可是至今为止,也还不知道那里的文化到底是什么。”信的最后,重新变回抒情。是那首著名歌词:“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

显然,她曾经希望我帮她快点出来,而她并不知道,失业后,我已经从事一种古老的行业,终于用上了那件心爱的演出服。

演出时间:1995年秋天。

地点:深圳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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