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再等一等,一天、一周、一月、一季、一年,我等了差不多一年有余——给赵建英这本《唯美:1984》作序。
我不是在等感觉,而是在等安排,也不是在等安排,似乎在等天意,因为这实在是一本非同寻常的书。
今年是作序年,还有几个序等着我,事情那么多,人差不多要累倒了,不要说写序,写字都懒得提笔。歇一歇,另外的原因也在聚气,聚气为赵建英写序,为作序年完美收场。
前不久我回了趟乡下,这是今年第一次回去,朋友陪我到处逛逛,田埂、河滩、山前、屋后,我们走了许久。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往事像碎片在聚集,渐渐清晰起来。青山已变,夕阳依旧,修了马路,盖了房子,建了林场,不复是当年的青山。我突然在想,故乡是帮人回忆的,故乡是一个被放逐的文人大脑的“跑马地”。
有些书也是帮人回忆的,譬如这本《唯美:1984》。几篇文章读下来,我就有了回忆,或者说我凭借文字穿越到了1984年。说来也真是巧合,我恰恰生于1984年。于是,看赵建英的文章,关于童年的记忆顷刻复苏。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的点点滴滴,老井旁的村姑,槐树下的老牛。更想起冬天的清晨,赖在被窝里,看着窗户发呆的辰光,入眼的是糊在窗棂上的白白的纸,风吹日晒,已现出淡淡的灰黄,白里泛黄,黄中夹灰,淡淡的,淡得让我忍不住惆怅。
《唯美:1984》,我称其为“怀旧之书”。
如今赵建英已离乡多年,她比我更清楚:故乡是回不去的,即便回得去,也不是属于自己的故乡。于是,借文字抒怀,抒发对故土的情怀。乡音乡情,花草物事,渐近渐远,远在过去,近在笔底。记录与表述也变得从容自如,长作万言书,短写千字文。回忆本来就该漫漫漶漶,写到哪里算哪里,这便成了一本私人的情感日志,当然,何尝不是一部齐鲁山乡民俗的“风物志”。
之所以说是“风物志”,因为我在阅读时重逢了当下汉语写作中久违的田野之气与浩荡民风。耕田种地,吃吃喝喝,日出日落,这些最朴素、最普通的日子,赵建英随手一记,家长里短的生活顿时散发出文学的况味。许多段落颇有日本随笔的味道,不过一改日本随笔的唯美纤细,注入了来自民间的淳朴与厚重,弃哀艳为淡然,清雅的同时多了些许明亮。
《消失的曼陀罗》一文这样描绘故乡的花木:
我们队里的屋子旁边,是一些丛生的荆条、苍耳和曼陀罗。春末夏初,荆条开出粉色的花,能引来无数采蜜的蜜蜂,只见它们忽忽地飞在花丛中,停在花蕊上……荆条花谢了,接着到了曼陀罗的花期,只见白色的、大朵的花像一支支百合。但是,曼陀罗的花和它的叶子一样,有一股淡淡的、呛人的味道,所以,我总是离它很远,默默地看上几眼,那洁白的花朵,常令我怦然心动。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一种预感吧。在它们消失以后,永远也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了。
这种描写是开放式的,但分明又让人觉得节制,节制中有一丝淡泊,让平常的荆条、苍耳、蜜蜂和曼陀罗闪耀着写作者的个性光芒。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本书和大地血脉相连,让人阅读时,不仅可以看见一方水土的花草树木,也能触摸到芸芸众生的柴米油盐,尤其是第三章“众生”。赵建英对笔下的人物有感情,行文之际能看出倍觉难舍,恨不得多些笔墨写尽心中的牵挂。《万家轶事》是一个家庭的变幻,《箍儿》、《红粉》、《无名氏》是一个个女人生活的起伏。《那些人,那些事》、《明眼儿》、《哑巴》,一篇篇文章中小人物的命运明明灭灭如窗前的油灯。
赵建英的书中,有很多原生态的观察与描述,那些看似漫不经心、随绪序而为的文字构成了本书的肌理,也使行文显得生机勃勃、欣欣向荣,在此恕不引用了。所以,我认为:
《唯美:1984》是一本有关大地美学,也是有关民俗美学的书。它所呈现的场景和与之相关的世相,取自田野。
赵建英已过不惑,有些东西现在不写以后未必想写。
我已年近三十岁,这几年看着一座比一座高的大厦,一天比一天快的日子,竟心生嫌恶,偶然翻出几张老照片、几封老信函、几本旧书反倒倍感亲切。
秋天时候在岳西和朋友坐在他家楼顶喝茶吃枣,入眼的是后山树林中大片大片的红枫叶。那个下午,至今想来,兀自在心头流淌着诗意。我想起杜牧写的句子“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字里行间散发着晚唐的风韵。现在除了在文字里,再也找不到晚唐风韵了。赵建英的这本《唯美:1984》,也是在寻找自己的记忆,寻找过去的风韵。
从来没有哪本书让我感到如此之深的人情之暖与心血之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华秋实,夏华冬实,秋华春实,冬华夏实,四时皆华皆实,人间并不寂寞。
赵建英写从前的人事、从前的情味,又文艺、又生活,暖暖的、粉粉的,弥漫着时间深处的旧气。过去的一切苦难,都被记忆筛掉,只剩下对逝水年华的追忆,那种静水深流般的感受,已不会再现……
一位找不回来的作者在找不回来的时间中的写作,从动笔到出版,差不多快十年了,几番番沉浮,令人唏嘘,好事多磨啊。时间的沉淀,让这本书越发醇厚,不枉。
我看重这本书。
是为序。
胡竹峰
2012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