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倚声填词———合乐可歌的新乐章

第一节 倚声填词———合乐可歌的新乐章

词的萌生并不是偶然的,它是受到音乐的陶铸而形成的一种特殊的抒情诗体,够得上称为“音乐的文学”。但它所受音乐的影响极为复杂,之前虽然也有许多诗歌是和音乐有关系,却没有哪一种诗歌如同词与音乐关系之密切与复杂,形成合乐可歌的新乐章。那么,从词与音乐关系上来揭示词体的特性,这是婉约词研究的基本出发点之一。

一 婉约词萌生的直接因素———诗与乐的结合

词在唐宋时被称为“曲子词”,它最先出现在五代欧阳炯的《花间集叙》中:

今卫尉少卿字弘基,以拾翠洲边,自得羽毛之异;织绡泉底,独殊机杼之功。广会众宾,时延佳论。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

五代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亦云:

晋相和凝,少时好为“曲子词”,布于汴、洛。洎入相,专托人收拾

焚毁不暇。

而和凝又有“曲子相公”之号。宋以后,词又叫作“曲子”、“今曲子”,它或许最能表明词体的合乐可歌。这种诗与乐相结合的传统从《诗经》,甚至更早的时期,就已经建立了。如宋人王灼《碧鸡漫志》曰:

古人初不定声律,因所感发为歌,而声律从之,唐、虞禅让以来是也,余波至西汉末始绝。西汉时,今之所谓古乐府者渐兴,晋、魏为盛,隋氏取汉以来乐器、歌章、古调,并入清乐,余波至李唐始绝。唐中叶虽有古乐府,而播在声律则鲜矣。士大夫作者,不过以诗一体自名耳。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今则繁声淫奏,殆不可数。古歌变为古乐府,古乐府变为今曲子,其本一也。后世风俗益不及古,故相悬耳。而世之士大夫,亦多不知歌词之变。

上述这段描述,大体揭示出我国古代诗歌与音乐相互结合的大致三个阶段:上古至西汉末———“感发为歌,声律从之”;西汉至唐中叶———采诗入乐;隋唐以来———依声填词。简言之,诗与乐相结合的传统就是:从“古歌变为古乐府,古乐府变为今曲子”。在此演进的过程中,最终体现词之合乐可歌的特性。

(一)“古歌”———诗、乐、舞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

中国上古时代的诗歌从《诗经》,甚至更早的时期,就是诗、乐、舞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正如《毛诗序》曰: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又如《礼记·乐记》所云:“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再如《墨子·公孟篇》中所谓“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等。《诗经》“风”、“雅”、“颂”三类,“也是按音乐来划分的”。据《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春秋战国时代“礼崩乐坏”,孔子以“可施于礼义”的原则,删诗定编,“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这一方面体现出诗歌的合乐可歌性,另一方面则表明我国中古时代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化的成熟,诗、乐、舞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逐渐分化为“诗歌至上的时代”,而诗与乐的合作却一直并未中断。

(二)“古乐府”———采诗入乐

在诗与乐相结合方面,乐府诗与“古歌”有不同之处。“乐府”始于汉武,本为官署之名,其职在采诗歌,被以管弦入乐,故“后世遂以乐府官署所采获保存之诗歌为乐府”。汉立乐府,诗乐分途,不能不采诗以合乐,即“采诗入乐,依调作歌”,其特征主要表现为“先诗后乐”(即先有诗,后配乐)的创作方式,即文学家造为歌词,再由音乐家配乐而成的。所谓“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乃是汉乐府合乐可歌的表现。

随着汉代国势强盛,疆域广大。乐府汇聚了全国各地的音乐精粹,形成声情各异的乐曲,从而也产生了较之古朴简单的先秦“雅乐”更为复杂多变的“清乐”。乐府诗的歌词为了配合音乐的表达,依调作歌,按曲式制辞,或增或删,以协律吕,呈现出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特色,其“长短句也有,整齐句也有,五言、六言、七言、杂言诗各体各类都有”。据宋人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一百卷)收有“郊庙歌辞、鼓吹曲辞、横吹曲辞、相和歌辞、清商曲辞、杂曲歌辞”等十二类不同乐曲内容和形式的乐府诗,也充分体现着诗与乐的相互结合,密不可分。宋人胡寅曰:“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王炎亦云:“今之长短句,盖乐府曲之苗裔。”明人汤显祖《花间集叙》中指出:

自《三百篇》降而骚、赋,骚、赋不便入乐;降而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降而以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则又降而为词。故宋人遂以为词者诗之馀也。

近人王国维《戏曲考源》认为:“诗余之兴,齐梁小乐府先之。”可见,他们都看到了词与乐府具有的合乐可歌性,然而,词不是乐府的派生物,而又“别是一家”。

(三)“今曲子”———“倚声填词”

词之所以不同于乐府,“别是一家”,主要是由于词与乐府各自所配合的音乐完全不同。“雅乐”、“清乐”、“燕乐”,分别代表中国历史上三个不同的音乐时代。目前词学研究界大致可以肯定的是:“先秦的古乐称雅乐,《诗经》中的《雅》《颂》,即是雅乐的诗歌。汉魏六朝的音乐称清乐,乐府诗就是配合清(商)乐的歌词”。它们相对于曲子词所配合的“燕乐”而言,在内容与形式都显得比较简单古朴,而“燕乐”则是一种“繁声淫奏”,极富刺激性又十分美妙动听的“俗乐”。与此同时,随着音乐的变化,“今曲子”与乐府在创作方式上亦有所不同。“采诗入乐”的乐府,往往由当时名士文人作诗,乐工则对其文辞增删润色,以适应乐曲的变化。至于“某一种曲调应当要用某种诗歌合乐,完全是由懂音乐的乐工与歌伎来选择”。而且,乐工演奏时“对歌辞的拼凑与分割,也有勉强凑合之嫌”。诗歌与音乐并非完美之结合。这种合乐诗歌即“古乐府”在清乐占统治地位的乐坛上是可行的,而到了燕乐之繁盛期,乐府诗就显得“不胜诘曲”,很难适应于新兴“燕乐”曲调形式的复杂多变。

曲子词正是适应燕乐“繁声淫奏”之复杂多样,“依曲拍为句”,先有乐,后填词,即“倚声填词”。它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五七言绝句整齐的诗律,以文辞就声”,形成了长短参差的句式,并在声韵等方面形成了“调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以表现乐曲节奏的起伏变化。此种先有乐,后填词的创作方式,也要求诗人们熟知音乐,能“逐弦吹之音,为恻艳之词”,而充分体现词之合乐可歌的特性。诚如清人刘熙载曰:“乐歌,古以诗,近代以词。如《关雎》《鹿鸣》,皆声出于言;词则言出于声矣。故词,声学也。”可见,作为“声学”的词,亦即王灼所云“今之所谓曲子者”,这一特殊的诗歌样式,在诗与乐相结合的过程中,最终成为合乐可歌的新乐章。

二 “燕乐”对婉约词的作用与影响

词是自隋唐以来,为配合“燕乐”而填写的长短句歌词,它之所以“别是一家”,除了取决于作家的生活经历、创作倾向及审美情趣之外,音乐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词是自隋唐以来,为配合燕乐而填写的长短句歌词,从一定程度上讲,词体之特性是在燕乐的陶冶下逐渐形成的。那么,“燕乐”对婉约词的作用与影响又何在呢?

(一)歌词配合之燕乐,决定了婉约词的表现形式与抒情内容

唐宋时代,“自开元以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歌词所配合的燕乐是“以中土民间音乐为主,并融合中、外各民族音乐的一种新型的抒情音乐。”若与雅乐、清乐相对而言,燕乐之音域较为广阔,节奏较为复杂,声调变化很大。据《唐书·礼乐志》中记载:

凡所谓俗乐者,二十有八调。正宫、高宫……皆从浊至清,迭更其

声,下则益浊,上则益清,慢者过节,急者流荡……

其间,“俗乐二十八调”,即燕乐二十八调之俗名。这二十八调的特点是:“从浊至清,迭更其声,下则益浊,上则益清,慢者过节,急者流荡”,可见“燕乐”乐曲节奏多变,不仅决定了婉约词参差不齐的表现形式,富于变化,适合于抒情,而且产生悦耳动听的审美效果,这和先秦以及汉魏六朝时那种“和平中正”的雅乐、“从容雅缓”的清乐的审美效果不同。又据《续通典·清乐》中描述:

今乃高至紧五夹清,低至上一姑洗,卑则过节,高则流荡,甚至佚出

均外,此所以为靡靡之乐也。

也就是说,“燕乐”之曲调高则过高,低至过低,哀乐极情,没有节制,便成了“靡靡音乐”。而与之合乐的歌词受其影响,在抒情内容上亦往往“极怒、极伤、极淫而后已”。可见,文人们“倚声填词”实则是在长短参差、富于变化的句式中,婉转曲折地抒写人之喜怒哀乐至情。清人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曾说:“词之言情,贵得其真。劳人思妇,孝子忠臣,各有其情。古无无情之词,亦无假托其情之词。”,近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则曰:“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词以境界为最上。”可以说,“燕乐”不仅决定了婉约词参差有序、平仄相宜的长短句表现形式,而且在抒情内容上,赋予了婉约词之灵感及升华。即使后来婉约词与“燕乐”逐渐脱离之后,这种极富乐感的词体样式也具有很高的音乐美,读起来不仅比古歌、乐府更为上口,而且比近体诗富于变化,脱胎为一种独立的抒情诗体。

(二)歌词配合之燕乐,影响了婉约词抒情的艺术风格

“词体以婉约为正”,“婉约”作为一种艺术风格,也是在“燕乐”情调的影响下形成。据马端临《文献通考·乐二》记载北朝演奏燕乐时的情景:

歌声全似吟哭,听之者无不凄怆。……是以感其声者,莫不奢淫躁竞,举止轻飙,或踊或跃,乍动乍息,跤脚弹指,撼头弄目,情发于中,不能自止。

可见,当时“燕乐”之演唱情景是何等刺激人的感情,使人如醉如狂,动情至深。隋唐以来,随着燕乐“繁声淫奏”的刺激,诗人们也兴奋了起来。曲子词也经历了“从民间草创,直至文人染指,一个相当长的演化过程”。唐代较早尝试“倚声填词”的两位大诗人刘禹锡、白居易也曾对合乐歌词有过一番切身的感受。如刘禹锡对《竹枝》曲就深觉其声情“虽伧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白居易《杨柳枝二十韵》:“小妓携桃叶,新歌踏柳枝。”自注:“《杨柳枝》,洛下新声也。洛之小妓有善歌之者,辞章音韵,听可动人,故赋之。”这又道出柔美动听、含思婉转的演唱情景。直待《花间集》之出,婉约词以“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宛转之度”,配合“燕乐”复杂多变“繁声淫奏”,从而确立了婉约词“以清切婉丽为宗”的艺术风格。

注:刘尧民:《词与音乐》中指出:“所谓音乐的文学,最重要的是诗歌的形式要完全适合音乐的形式,这样才能于合乐的时候,两不相妨碍。在音乐方面既能中畅快地发挥其音节,而诗歌也能保持其原来的本质。其一字一句既不受音调的妨碍,到反借音乐而益表现出诗歌的情调。”云南人民出版社 1982 年版,第 15 页。

注:[西蜀]欧阳炯:《花间集叙》引自李一氓《花间集校》,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8 年版,第 1 页。

注:[五代]孙光宪撰:《北梦琐言》(林艾园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64

注:[页清。]沈雄:《古今词话》:“和凝好为小词,布于汴洛,洎入朝,契丹号为‘曲子’相公。”《词话丛编》,第 970 页。

注:[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一),《词话丛编》,第 74 页。

注:《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 1980 年影印版,第 261 页。

注:《礼记·乐记》,《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 1980 年影印版,第 1527 页。

注:《墨子·公孟篇》(孙启治点校)第四十八,《新编诸子集成》,中华书局 1993 年版。

注: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2 页。

注:[汉]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卷四七。

注:刘尧民:《词与音乐》,云南人民出版社 1982 年版,第 191 页。

注:罗根泽:《乐府文学史》,东方出版社 1996 年版,第 2—3 页。

注:施议对:《词与音乐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137 页。

注:据顾炎武《日知录》:“古人以乐从诗,今人以诗从乐。古人必先有诗而后以乐和之,舞命夔教曹子,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是以登歌在上,而堂上堂下之器应之,是以谓以乐从诗。”

注:据《汉书·礼乐志》(卷二十二)载:“……至武帝定郊祀之礼,祀太一于甘泉,就干位也;祭后土于汾阴,泽中方丘也。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

注:[宋]沈括《梦溪笔谈·乐律一》:“自唐天宝十三载(754 年),始诏法曲与胡部合奏,自此乐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晏乐。”文物出版社 1975 年影印元刊本,卷五。

注:罗根泽:《乐府文学史》,东方出版社 1996 年版,第 242 页。

注:[宋]胡寅:《酒边集序》,引自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第 168 页。

注:[宋]王炎:《双溪诗余自序》,引自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第 302 页。

注:[明]汤显祖:《花间集叙》,引自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第 633 页。

注:国维:《王国维戏曲论文集·戏曲考原》,中国戏剧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126 页。

注: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3 页。

注:[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一)“今则繁声淫奏,殆不可数”,《词话丛编》,第 74页。

注:杨海明:《唐宋词美学》,江苏教育出版社 1998 年版,第 5 页。

注:刘尧民:《词与音乐》,云南人民出版社 1982 年版,第 32 页。

注:余冠英:《乐府歌词的拼凑和分割》,载《汉魏六朝诗论丛》,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 年版,第 32 页。

注:[明]俞彦:《爰园词话》曰:“周东迁以后,世竞新声,三百之音节始废,至汉而乐府出,乐府不能行之民间而杂歌出,六朝至唐,乐府又不胜诘曲。”《词话丛编》第 4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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