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条旗为谁而降

第一辑 生命之虹

星条旗为谁而降

从洛杉矶到纽约,空中飞行用去了三个多小时,加上两地还有三个小时的时差,因此,上飞机时艳阳高照赤日朗朗,下飞机时已是华灯四放,一片夜的辉煌了。这倒使我们有幸饱览了这个当今世界第一大都会的夜景。那夜景是如此恢宏壮丽,使我们——中国作家访问团的朋友们,很是惊诧赞叹了一番。

到纽约,自由岛是一定要去的。按照美国朋友的说法,哪怕你在纽约待的时间再长、挣的钱再多,只要不去自由岛也只能算是虚于此行。那意思大约跟到了埃及不去金字塔、到了北京不去长城差不了多少。关山阻隔大海汪洋,纽约并不是可以朝思夕至的地方,我们自然不愿白跑一趟;于是,第二天一早便来到移民门外,登上了开往自由岛的游船。

自由岛是赫德森河入海口的一片绿洲,四面碧水滔滔,中间不过两个足球场大的地面。举世闻名的自由女神,就高举火炬,屹立在岛的一边。

从码头上来,迤逦前行,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忽然发现岛上那面飘扬着的星条旗,正处在下半旗的位置上。下半旗,那可不是一件寻常小事,在我们的经验和知识中,那是只有国家元首、政府首脑,或者举足轻重的政界领袖逝世才可以出现的。可我们来到美国半月有余,似乎并没有听说发生了这样的不幸。

会不会是金日成?那时,报纸电视上刚刚报道过金日成逝世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朝鲜领袖逝世美国哪儿就会下的半旗?何况双方是人所皆知的对头。

那么会是为的谁呢?

好在我们都是“洋人”,对于人家国内的事知之不多也不想知得太多,议论猜测过一阵也就丢开了。没想第二天来到华盛顿,站在华盛顿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时,面对的是又一面降了半杆的星条旗。疑问被又一次提起来了。中国作协外联部的钮先生,当即拦住几位美国朋友请教起来;被告知的结果是:美国西部刚刚发生了一场森林大火,有十四个人在火灾中牺牲了,星条旗是特意为他们下降的。

答案出乎料想。国旗,那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象征,降半旗所表达的,无疑就是国家和民族的哀悼了,那为的竟然是十四个在火灾中牺牲的普通百姓!而在中国,哪怕你贡献再大、死得再壮烈,哪怕你是刘胡兰、雷锋,哪怕你是部长、司令员、省委书记,只要你够不上那个特定的规格,也是休想“享受”那个降半旗的“待遇”的呢。

厉害!

不得了!

这才真是……

激情无形中在我们心中涌动。巴司前行,及至来到华盛顿纪念碑,眼看着代表全美五十个州的五十面星条旗,一齐在半杆上招展,连一向难得流露内心情感的老作家浩然,眼睛里也燃起了一团火花。

美国建国迄今不过二百一十几年,比起我们的一个满清王朝也还要短出不少,然而从我们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时起,耳边就仿佛回响着一曲曲英雄的乐章:从早期的印第安人到哥伦布的圣玛丽亚号帆船,从单枪匹马出没于山野的牛仔到震惊世界的独立战争、海湾战争,从大名鼎鼎的战时总统到名噪一时的拳王、超级球星,无不留下了闪光的足迹。首都华盛顿正是源自于国父乔治.华盛顿的名字,早已是人所皆知的事了。作为“战争中第一人,和平中第一人,国人心中第一人”,华盛顿早已融进了美利坚的每一寸土地。幼年时的华盛顿,用父亲送给的生日礼物——一柄小斧头,砍死了父亲珍爱的樱桃树,并且坦诚相告和受到父亲拥抱的故事,也早已家喻户晓,成为“美国神话”的一部分。杰斐逊纪念堂、林肯纪念堂,每天领受着数不清的怀念和敬仰。越战纪念碑和正义之剑前人来熙往四时不绝。因为水门丑闻被迫下野的前总统尼克松逝世时,也被冠以“和平总统”,仅洛杉矶一地前往送葬的群众就有五十多万,纪念和宣扬尼克松业绩的尼克松图书馆前,国旗高扬、游人如织……

美国是一个高度发达的福利社会,享乐主义可谓尘嚣甚上。洋房汽车、夜总会摇滚乐、赌场红灯区比比皆是,嬉皮士、同性恋者、流浪汉、艾滋病患者时常可见。然而英雄主义并没有因此泯灭,美利坚合众国的上空,分明激荡着一股昂扬豪迈的旋律。为着十四名森林大火的牺牲者而在全国下半旗致哀,实在是一件再有力不过的证明。

我们不总是说我们是人民的国家,人民在我们国家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我们不总是说要建设精神文明,进行广泛深入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教育?什么时候,我们的五星红旗也能够为我们的刘胡兰、雷锋,为我们的殉难者和救火英雄、抗灾英雄降下半杆来呢?


附记:此文发表十三年后汶川大地震发生,按照国务院的决定,2008年5月19日全国举行了哀悼日。其时为着地震中牺牲的数万百姓和英烈,千万面五星红旗一齐降下半旗,数不尽的汽车、火车、舰船的笛号和防空警报声响彻城市和乡村。其情其景令人唏嘘感奋,几欲不胜。

穿越生死线

纽约与新泽西州一河相隔。河是赫德森河,水深流宽,足有上千米的样子。河下有一条公路隧道,两岸来往十分方便。因此,我们的目的地是纽约,落脚的希尔顿饭店却在新泽西州。

巴士第一次进入河底隧道时,导游小组提醒说:“大家注意,前面就是生死线了。”那名字立时引起了注意。纽约的治安状况我们已先有耳闻,前面想必就是一个危险地段了。一种紧张感不由地弥漫开来。及至得知那“生死线”不过是隧道中两州分界的一个标志,名字的得来仅仅是由于纽约州早已废除了死刑而新泽西州则与之相反,一个在新泽西州要被送上断头台的罪犯,在纽约州则可保性命无虞时,又不觉哄起了一片笑声。

同一片国土上的两个毗邻而居的城市出现这种情形,这在中国乃至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是不可想象的,但美国是联邦制国家,各州都有立法权,纽约和新泽西各有自己的一套也就另当别论了。问题的关键倒是在于,杀人尝命、不赦之罪理应有不赦之法,闻名遐迩的纽约州怎么会出现这样一部法律呢?

我向导游小组请教,导游小组婉尔一笑说:“这就是美国了。”

美国?美国为什么……

导游小组说:“这样做也是很有理由的呢:罪犯不讲人权、人道你不能也不讲啊!有人犯罪,关起来不就得了?”

这算是什么理由?人权、人道单单就扯到罪犯身上了?蹲监狱就真的代替得了死刑?

这一次导游小姐没有回答,直到巴司驶过一段漫长的高速公路,从一座大型立交桥下穿过时,才把手一指说:“你们知道美国的监狱是什么样子吗?呶!”

前方出现的是一座不下十几层的大厦,除了窗户小了点儿,与别的大厦并没有什么不同。导游小组告诉说,那就是纽约的监狱,监狱里设施齐全,条件相当不错,犯人除了没有随便外出的自由,一切都跟在自己家里差不去多少;许多血债累累、罪大恶极的家伙被捕之后,照样在里面过着衣食饱暖、游哉悠哉的生活。

有一个废除死刑的法律在那儿垫着底儿,再有这样一个舒舒服服的监狱等在前边,也就难怪纽约的犯罪分子有恃无恐,新泽西州和许多地方的罪犯都要把眼睛盯到纽约来了。

然而还有枪枝。“个人拥有武器和追求幸福的自由权利的神圣不可侵犯”,是早在二百多年前就写入《人权法案》中的。《人权法案》与《独立宣言》、《宪法》并称为美国的根本大法,《人权法案》中规定了的事自然不是随便可以改动的,个人拥有枪枝由此也就成了美国社会的普遍现象。据统计,美国个人拥有的枪枝为两亿两千万支左右,几乎达到了人均一支的水平。

枪枝、监狱、废除死刑,三者合而为一,纽约的犯罪率高居全国前列,被国际旅游组织列为十大危险旅游区,也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在唐人街,意外地,我们得到了一次领略的机会。

为了让我们吃上合口的早餐,到达纽约的第二天清晨,导游小姐把我们送到了唐人街。远离祖国,大家对唐人街原本有着说不尽的亲情,纽约的唐人街又闻名遐迩,一路上大家全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可等目的地到达,巴司向那儿一停,一个个全愣了神儿:街道破旧,地上垃圾堆积、污秽不堪不说,沿街的墙壁上一律被人用墨汁、油漆涂抹得乌七八糟、惨不忍睹,那情景比起二十几年中国的“文革”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导游小姐告诉说,那是一伙墨西哥小流氓的杰作,尽管警察和市政当局明令禁止并且采取过许多严厉措施,也还是丝毫不起作用。

“这一带的罪犯厉害得很!杀了人,经常是一哄而散就拉倒了,警察一点办法都没有。”

身临其境,又经导游小姐这样一介绍,大家满肚子的热气一下子全凉了。下车后,只好互相照应着,集体进到一家餐馆吃了饭,又集体回到巴司上。中午,据说是为了方便大家买东西,巴司再次开进唐人街。这时的唐人街比起早晨来热闹多了,街道两边几十上百家店铺一齐招徕着顾客,街上人来熙往跟个大集市差不去多少。这一次因为有的要去买东西有的要去吃饭,大家自发地分成了几个小组。我与两位女士——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李玲修、翻译汪小姐约好要去吃饭。可穿过人群,走出不过三五十米的样子两位女士便停下了,说是宁可饿着肚子不吃那个饭,也要回到巴司上去:街道两旁站着不少游手好闲的黑人,两人衣着鲜艳,又把仅有的一点外汇带在身上,担心会遭到抢劫或者袭击。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纽约的唐人街,竟然到了让游人连顿饭也不敢去吃的地步,真是要多荒唐有多荒唐!然而身为男子汉的我,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女士受委屈去了。

抢劫和袭击总算没有发生,可两个小时过去,大家重新回到巴司上时,著名作家从维熙、赵大年的二百多美元已经落进了几位黑人青年的腰包,一向大大咧咧的我,也花二百美元,买下了一部连影儿也留不下一张的“高级照相机”。

这也太不象话啦!简直是!简直是……

导游小姐却若无其事地说,在纽约,唐人街并不是最糟的,类似的地方还多得是。

一次亲身经历,使大家对纽约的混乱、纽约的犯罪有了深切体会,再次途经生死线时,已经没有谁笑得起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的倒是那句引起了不少争议的名言:“纽约是天堂,纽约是地狱”。人权、人道的确是应当维护和倡导的,但又怎么可以滥用和失去限制呢?滥用和失去了限制的人权、人道,带给人们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所幸的是在我写这篇文章时,大洋彼岸终于传来了纽约州议会决定恢复死刑的消息。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看到一个更加美好的纽约。

春风秀

早就该给春风“秀”上一把了。置身于这样一个缤纷斑烂的年代,“秀”已成了一种时尚,“秀一把”也早已成了不少人,尤其是有头有脸的人们的一种本能。春风为什么不可以也“秀”上一把呢?

这自然是我的自言自语,与春风无关。春风依旧默默地、一如既往地、一刻不停地吹拂着,从过去吹到现在,从天空吹到地上,从江河吹到原野,从荆棘丛中、芦苇梢头吹到芸芸众生、佛祖神灵。

最初的念头起自于三年前。那是冬天最冷的时节。济南冬天的冷原本摆不上台面,但因为那几天下了一场雪,北风特别硬,裹着棉衣穿着棉鞋,也还是觉出了萧杀和颤栗。从算不上高的山顶下来,走过一片草地时我无意中蹭了几脚,竟然发现枯干的草根下正在透出几缕新绿;那柔弱如丝,不仔细压根儿看不出来,头顶上还顶着一层浮土和枯叶,却分明在暗暗地积聚力量。我一怔,这才意识到春风已经来了,渗进泥土和生命之中去了。接下每次从山上下来,我总要到草地看上几眼。如此不过二十几天,便眼见着那新绿冒出地面,渐而伸张扩展,以至于染绿了整个草地和山坡、树林、天空。

有感于自然界的巨变,有感于生命的化育和勃发,有感于春风的温暖、温柔和难以觉察的持续、坚韧,一股敬仰之情悠然而生。几天后,一首标之以“春风”的诗便出现了:


雪压冰封破隙来,

如丝若缕潜入怀。

落木无声生新绿,

寒山有意萌青苔。

日出日归柔情现,

月盈月亏山河改。

世间若论巨无霸,

浪漫春风不需猜。


诗说不上好,但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我拿给女儿看,女儿指着最后两句说:“你要告诉别人的不就是这吗?”

的确,的确!古往今来,赞颂春风的诗天知道多少,而感动于我和为我所特别看重的,却是春风化育生命、改造世界的力量和方式:没有狂燥,没有暴虐,没有欺骗,没有惊心动魄,有的只是温暖、温柔——一点声息没有的、轻云淡水般的温暖和温柔;与之相比,那些冰雪、雷电、山崩、海啸……都实在不值一提。

第二年的春天也即2006年的春天开始不久,我便来到远隔千山万水的匈牙利。因为与俄罗斯同处高纬度地区,途经俄罗斯时从飞机上又亲眼看到了西伯利亚冰原的荒凉与恐怖,我对匈牙利的春天原本不抱什么幻想。然而,当汽车拉着我们——中国作家访问团的几位同事——在布达佩斯街头兜过几圈,沿着蓝色的多瑙河一路前行时,我看到了一树树如花似染的新绿,一丛丛盛开的三角梅,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金黄如染的菜花。那一刻,我说不尽的感叹,感叹春风是如此得宽厚博大、无私慷慨:她没有遗忘这片土地,正像没有遗忘任何一片孕育着生命和希望的土地一样。

在度过布达佩斯的第一个夜晚之后,一首“新绿”诞生了:


轻烟四月上树梢,

新绿更比桃花妖。

才道中州人心暖,

更叹东欧春风巧。


那诗,尤其“春风巧”三字,受到同行的诗人李琦、小说家陈世旭以及陪同的华人作家张执任等人的赞赏。但我自觉意犹未尽,几天后从旅游圣地巴拉顿湖返回布达佩斯时,又写下了一首“蒂赫尼岛”:


北风遁,南风闹,

一日改尽蒂赫尼岛。

红波涌,绿波潮,

白帆灰楼染碧涛。

只道仙境人间无,

哪知春风信手描。


一句“只道仙境人间无,哪知春风信手描”,道出了我对春风和生命的敬仰。那使我怡然自得,几次挥毫着墨,写成书法条幅馈赠于朋友和同事。

时间走到今年,当又一个妙曼动人的季节到来时,我却遭遇了一场人生劫难。那劫难说不上痛彻入骨却也让人心寒如冰。在饱受了自私、冷漠、暴虐、威胁带来的苦痛之后,我越发感受到了春风的珍贵:谁说只有自然界需要春风的化育和滋润啊,人类社会和千千万万个家庭、千千万万个人心,不是同样需要春风的化育和滋润吗!一切冷酷和恶行,都终将走向反面,只有春风般的温暖、温柔和持续、耐心、坚韧,才是催生善良、哺育幸福的沃土甘露,才是维系社会和谐、家庭美满、人生幸福的金丝带啊!

也就在这时,传来了一所以诗歌教育为特色的学校要我为之题写几句诗的消息,一首《莫道》,便跳着、歌着出现到我的笔下:


莫道春风不值钱,

卖与桃花火满天。

莫道桃花不入流,

一日香满冰雪洲。


我把诗送到女儿面前,女儿灿然一笑说:“嗯,这一首吗,有点意思。”于是几天后,一张四尺诗幅赫然地出现在几千名中小学生面前,并且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为人作秀、逢场作秀,从来都不是一件值得赞赏的事儿。然而春风的“秀”却源自于天地人心,造化于生命万物,我唯愿她永远地“秀”下去,一直“秀”到永远。

第三名成员

有朋自远方来,经常要问起家中人丁方面的情况,我每每总是回答:两口半,一个老婆一个咪咪。朋友或有所悟或生稀奇,我却不肯再多一言,直到延客入门时再介绍一句,朋友们才会不约而同地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么个两口半哪!

怕是不需细说了——那“半”,那咪咪,竟是一只小猫。

咪咪之进入家庭成员序列,决不是我的异想天开,也决不是某种“新潮流”流行的结果。咪咪,那个乖巧漂亮的小家伙,完全是靠着自己的灵性和魅力走上那个名位的;“半”,对于他实在要算是很不公平的呢。

大约是一九八九年春的事儿。葡萄柔韧的藤蔓刚刚爬上屋檐,石榴如火的花儿刚刚展露华姿,我们也刚刚从如笼的旧居迁进算不上宽绰却还说得过去的新所。那次送岳母去香港探亲,得知还有一只新入籍的小猫无人照管时,我随口说了一句:“先交给我们吧。”咪咪就进了家门。我与猫氏家族向无纠葛,说不上厌恶但也决无喜欢可言,完全是替人解难、临时应付应付的意思。

那时咪咪不足四个月,乖巧倒也乖巧,只是顽皮淘气得让人难以忍受。进门第一天,屋里屋外就让她巡视了个够,床角和沙发角就被她抓了个不亦乐乎。为了制止这种破坏性行为,我不得不放下书和笔,或追逐喝斥或大打出手。但咪咪并不在意,你越是严厉逼迫她越是上劲儿地翻滚腾跃,把床单、沙发全当了玩具。你被逼得急了、凶了,她却一个劲跳紧接着一个缩身,钻到沙发后面去了;当你稍稍平静,刚刚拿起书或笔,她那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动作。开始只是生气,斗过几个会合,不知不觉倒被她逗乐了:那家伙机灵敏捷得惊人,动作优美骄健得惊人,或如燕之翔翔,或如豹之跃跃,或如虎之睽睽,把个原本平静如水的家搅得波飞浪卷。一天下来,气尽管还是气,一种无形的愉悦之情却打动了我的心。我和妻子都是几近不惑之年的人,生活原本乏味,我又是一个长年伏案码字的倒霉蛋,家中生灵火爆的时候实在太少;而那个“生灵火爆”,才是生活中最具魅力因而也最诱人的部分呢。我得承认,咪咪带来了混乱也带来了激情,这种生活的激情正是我神往已久的。

半月后,岳母从香港回来时被告知:咪咪已经在我们家落户了。

从血统上说,咪咪属于西班亚一族,比起当下走红的波斯猫显得不够名贵,但无论外貌、气质都不在波斯一族之下。就主调而言咪咪属于白色,白之如雪,一尘不染;只嘴巴为棕色,如雪中一鸥;眼睛向上,一片泼墨似的黑色直达耳尖,在门楣处汇成一个偌武偌壮的川字;被川字挤到边角的一缕棕色,只得迂回到脑后爬上脑顶;白、黑、棕,白、黑、棕……组成极有规则,却又随形就势变化多端;直到尾部才如江水汇流,倏尔混作一色;那变化甚至于在腿上、脚底也可以看到,使人很容易联想起时装模特儿们展示的多彩和流动。

但与漂亮的外表相比还有更动人心弦的,那就是她的温顺和柔情。每当单独给她进食时,咪咪就会拿出全副本领,把脑袋和脖子在你腿上、脚上蹭个不休,嘴里还要唱着,调门悠长而又曲婉。吃过饭,饥荒解除,咪咪则或坐于人前眯着眼让你给她理胡子,或爬到你腿上、肚子上伏卧小憩。这时你用手轻轻一抚,她立刻就会咕咕噜噜地念起“经”来,直念到你不忍有分毫惊扰的举动。及至我们开饭时又是另一番情景。因为家中只有两个大人,也因为房子不理想没有置办家具,我们的饭多半是在一个沙发和一张木凳上吃的。每次只要木凳向那儿一摆,咪咪就会跳到我和妻子中间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等——那里后来竟然成了她的专席。我们不入席她难得擅动,我们一入席她就会喵喵个不停,把好东西不停地向自己嘴里要。我们也娇嗔她,把好东西争着向她面前送。这养成了一个习惯,有时不满足她的要求,她竟然伸着小爪向你手中去抢,而十有八九胜利总是在她一方。咪咪给寂寞的家庭带来了说不尽的话题:咪咪今天跑到楼下去了,差一点被人家抱走;咪咪今天犯错误了,偷吃了一块鱼;咪咪今天晒了一上午太阳,饭都不肯吃;咪咪今天啃青苞米比吃鱼片还欢心;咪咪……咪咪简直成了家庭的中心,成了欢乐与苦恼的源头。有时我和妻子吵嘴或分室而居,妻子抢咪咪我也抢咪咪,多数时候总是妻子抢了去;咪咪却总能“一碗水端平”,这边叫几声那边叫几声,而这往往会成为我和妻子和解的缘由。咪咪之与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一次出差归来。那次我一走半月,回来刚走上二楼,她就从四层的楼梯口伸长着脖子,喵喵地叫起来,声腔里带着说不尽的激动和欢悦。我满心惊喜地上楼把她抱进怀中时,她竟探着脖子用胡子和鼻子在我脸上做起了亲吻状。而据妻子说,我刚走那几天,每逢吃饭睡觉她总要到门口去等,非要劝导安慰上一番才能消解;而这几天她仿佛有了某种预感,即使睡觉中也时刻听着门外的脚步;我的脚步隐隐约约从楼下传来时,她就一跃而起冲到门外。我感叹这真是一个奇迹。人生天地,熙熙攘攘,至贵者一个情字而已;有情则千里一线、物我一体,无情则咫尺天涯、至亲疏离。咪咪于我非同类也,但情之所系,非我家庭成员者也谁?

大约是转过夏天,咪咪忽然得了一场病,拉肚子,不吃不喝,鱼片、海米送到嘴边也懒得闻一闻。妻子很是紧张了几天,我冒着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四处求医,把一件衬衫湿了几个精透。这引起了不少善意的讥嘲。岳母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说走就走了,你们倒是花的哪份心思!”我不以为然,回说:“我怎么觉着咪咪不是奸臣?我们又不指望她养老嘛。”岳母见话不投机便懒得再说。其实忠臣奸臣只是老话,狗未必就是忠臣,猫未必就是奸臣,尤其后一句我是有足够根据的。那是入户不久,一次咪咪在楼道玩耍时被一位邻居抱回家。那位邻居有意把咪咪据为己有,我几次登门都不肯认帐。谁知当邻居家的女主人试图与咪咪亲热时,却遭到猛烈攻击,手上胳膊上血迹斑斑,不得已只好把咪咪驱逐出境;为这,那个女邻居每次见了咪咪都惟恐躲避不及。这样过硬的“现实表现”不信,倒让我去相信那个老掉了牙的古话不成?

与咪咪相处更是一种体验,一种有着悠长意味的、特有的生活和生命的体验。过去说歌谣是劳动人民生活中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理论上没有异议,感性上缺少体会。自从有了咪咪,自从第一次把咪咪抱在怀里柔柔地抚摸,并且不由自主地念出“小咪咪咪咪小,咪咪是个小宝宝”,这句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歌谣——能不能算是歌谣恐怕还成问题——就一直没有中断过。我几次有意识地要把歌谣换上一支新的、色彩丰富一些的,却怎么也达不到目的。由此我明白了中国(或许还包括外国)民歌之产生,以及之所以往往十分简单却又千古不废的真谛。

过去我们总把西方的“宠物热”视为嘲笑对象,把那说成是资本主义腐朽没落的象征。从咪咪身上我知道,那实在是社会生活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结果,是人性的一种延伸,也是人类返朴归真、寻找自我的一种极其合理自然的欲望和表现。

过去读屠格涅夫的名著《木木》,不明白那样一个并不深奥的故事,何以被视为反对奴隶制的宣言。从咪咪身上我知道了那只名叫木木的狗,对于它的主人——又聋又哑的奴隶盖拉新——的真正意义,明白了女主人迫使盖拉新溺死木木是何等得残忍和强暴,以及盖拉新的命运悲剧的巨大的典型意义和力量所在。

过去……

这真是一段奇妙的经历,一只猫,一个咪咪,竟然教会了我阅读历史,阅读人生,阅读文学名著。还有谁能够说,把咪咪视为家庭成员不妥当吗?

咪咪也有缺点,那就是胆小。突出表现在求偶的态度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食色性也,咪咪也不例外。第一次叫春后,我从部队干休所“请”来一位波斯猫给她做男朋友。但她不停地只是呜呜地发威、发怒,人家稍一靠近,她掉头就蹿。后来又找了两只也没成功。听人说要一起长大的才行,便又要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狸猫一起喂养。哪想这次更惨,那小狸猫玩儿似地动辄扑上就咬,一咬就是一口毛,把个咪咪咬得惶惶不可终日,又只好把小狸猫也打发了事。这样,咪咪的“婚姻大事”一直被拖下来,并且成了我和妻子的一块心病。

这期间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先是妻子有了身孕,随之我们的小女儿呱呱诞世。这件事对于我们非比寻常,但咪咪却无形中处于一种尴尬地位。怀孕时为了避免可能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我们一度把咪咪送到内弟家中代养。内弟一家也算尽心,但每次我去咪咪总有诉不完的冤屈和依恋。那次我说起咪咪有时在煤箱里过夜,身上染得一片片黑,妻子好不伤心,于是也顾不上“影响”不“影响”了,把咪咪又接回家中。有人看不下去,说:干脆把咪咪卖了吧,就凭你们这么个宠爱法儿,保险能卖个好价钱。妻子很当真,说:甭想,一百块钱也甭想。对方开玩笑:那好办,再加一百不就得了。妻子说:二百也还是那句话。而二百块钱,那时是买得下一只母牛的呀。也有人建议把咪咪找个好人家送出去,我说这办法可以,只是有一条,那家待咪咪只能比我们好不能比我们差,我们还要能经常去探望探望才行。这自然是谁也保证不了的,只能磨磨嘴皮子了事。大约是天性使然,我们的小女儿对咪咪同样表现出难得的热情:每每哭着,一看到咪咪就露出笑脸;稍微大一点,便试着伸出小手与咪咪亲热,我和妻子试图阻拦,总要引起一阵“抗议”。如果不是后来咪咪猝然离去——我想,她是注定要同我们以及我们的小女儿相伴一起,走向生命的未来的。

几度葡萄爬屋、榴花如火之后,一九九二年初夏降临。其时我正住在一家宾馆赶写一部报告文学,因为作品较长,不是一蹶而就,中间我时常要回家去逗逗牙牙学语的小女儿和咪咪。那次正赶上妻子带着小女儿回姥姥家去了,我和咪咪便好一阵亲热。坦白地说,自从小女儿诞世,咪咪虽然不能说受到多大冷落,但在家中的地位与往昔确乎不能相比,无论我和妻子都难能像过去那样与她厮磨耳热了。咪咪似乎也早已明白和接受了这种变化,与我们始终保持着一种既相对亲密又相对独立的关系。那天因为只有我们俩,因为阵雨方晴、太阳方煦,因为……我和咪咪仿佛都感到了机会难得,一个床上一个床前拉起呱来。我念一声“小咪咪”,咪咪回一声“喵”;我再念一声“咪咪小”,咪咪再回一声“喵”;我念一声“咪咪是个小宝宝”,咪咪又回一声“喵”。我的音腔语句或长或短或高或低,咪咪的那个“喵”也或长或短或高或低;“喵”着,眼睛还不时开张闭阖,显示着不同的心绪情态。拉呱持续了不下半小时,我边拉边抚摸着。咪咪如水似绸柔软无比,把我的心也软了,软成了水,软成了绸。这种感觉超凡脱俗,使我仿佛进入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互化的境地。

我完全想象不出的是,从家中回到宾馆的第二天,妻子便打来电话说是咪咪病了,要我回去想想办法。我并没有在意,自从那年病过,咪咪的身体一直很健康,间或有点小毛病也从没闹出什么来。但我还是回家给她喂了药,同时灌了盐糖水和奶。指望她第二天病情好转,结果并不如意,只好请教大夫又增加了新药和药量。这样一直熬到第三天中午,发现咪咪口吐白沫、站也站不住时,我才恍然觉出不妙,连忙带了咪咪去找韩老师。韩老师是气功传人,治疗疑难病症和诊断病情很有一些绝招。我指望他能起死回生,但他看过却摇着脑袋说是没救了。我不信,问是什么病,他说是吃了死老鼠。我更不信:咪咪温顺柔弱得什么似的,哪儿吃得下死老鼠?就算是吃得下,她家门不出又哪儿来的死老鼠呢?可韩老师不屑争辩,我尽管心有不甘却知道坏了——对于韩老师的诊断能力我心中有数。果然没过多一会儿,咪咪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怎么可能呢?倘若早知道咪咪病得这样重,早知道咪咪有生命之虞,即使花几十几百块钱,即使住院做手术,我们也是不会含糊的;倘若咪咪再活二十年,只要她愿意继续与我们相伴,我们也是不会嫌弃她的;倘若……但我必须面对现实。我把咪咪装进一个纸箱,像出门时一样,带着她穿过漫长的市区回到家中。咪咪是属于我、妻子和我们的小女儿的,属于这个家的;我们和这个家也是属于咪咪的,我没有权力把她随便地或者潦草地埋葬掉。我找出她的小被小毛巾,找出她吃饭的碗和喝水的碟子,洗刷得干干净净,又从锅炉房里找来一把铁锹,便静静地等着妻子下班回来。

妻子也记挂着咪咪,但她显然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听咪咪死了,泪水立时便淹没了眼眶。我并不阻止,直到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说:“行了,我们还是趁天没黑给咪咪送葬吧。”我和妻子抬着纸箱,保姆抱着小女儿,全体一起向山上去。作为家庭成员,作为三年中朝夕相伴不知给了我们多少温情和欢乐的小精灵,咪咪是理应受到这种礼遇的。

夏日傍晚的山笼着一层淡淡的阴凉,满坡浓云似的柏树默默而立;天上是扯不尽的云絮,树上是赶不走的蝉鸣。沿着山路山坡,来到翠柏环绕的一块平地——这里便是咪咪的安息之地了。挖坑,铺小被,安放遗体,盖毛巾,填土……我挥汗如雨时妻子一直在哭,从悄悄落泪进而抽抽搭搭。我开始一直忍着,咪咪入土时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挂了满腮满脸。三年的时光不可谓长,但那正是我为事业奋斗得最苦,生活上也最感孤寂落寞的时期,咪咪给予我的,是任何其他东西、其他时期所无法比拟的。

山地被重新填平时,我和妻子移来了几丛野草山荆。我们和我们的小女儿,都记下了那块绿荫环绕的山地。我们惟愿翠柏长绿,野草山荆长茂。一个滋润了人生的灵物,也必定给青山带去滋润。那被滋润着的青山,无疑是我灵魂栖寄的又一片锚地。

从山上回来,我摊开一张白纸,写下了五个如飞的字:第三名成员。

生如胡杨

认识你是在去往深圳的火车上。那时我们从少林寺刚刚出来,正在向热火朝天的南国行进。火车是那种老式蒸气机的火车,车厢是那种坐在床上也要低着脑袋的老式车厢。站在狭窄的车厢过道里有人向我介绍了你,介绍了你的那句“黄河、长江,我两行浑浊的眼泪”的诗句。此前其实并不陌生,在八一广场对面的那幢老办公楼里,我多次看到一个孤傲瘦挺的身影,有人告诉说那就是著名诗人塞风。当代的诗人我知道得不多,但“著名”二字的涵义我却是知道的,我心想把那两个字加到这样一个人身上,未免也太廉价了吧?可当我听过了你的诗句,我一下就震撼了、信服了。我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竟然会把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说成是自己的眼泪?那不仅仅需要过人的胆识和才华,更需要过人的经历和深沉哪!但我不想当面表达我的感受,反而激你说:“就凭这句诗,就可以再打你一次右派。”你说:“你小子极左。”接下却骂起来,骂的全是你认定的极左分子和坏蛋,骂得贲脉怒张、口吐白沫。那是我第一次与你接触。在此后的半月里,我熟知了你的几乎全部经历,知道你曾经被剥夺自由长达二十多年,是几年前才从街头拉地排车的人群中走出来的。我为你的不幸扼腕叹息,因为正是那不幸夺走了你的如锦年华。我又为你的不幸而抚掌庆贺,因为正是那不幸铸就了你的人格、你的诗魂。记得当时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句话是:“老子的胃里至少吞下了两斗黄河的沙子。”一个笔尖醮着血泪的人,一个肠胃里滚动着黄河沙子的人,写出“黄河、长江,我两行浑浊的眼泪”的诗句,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可那眼泪仅仅是你的吗?经历了漫长的挫折和灾难,那眼泪又何尝不是我们民族和人民的啊!

后来我到了新疆,看到了无边的荒野和沙漠中的胡杨树。他们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他们枝干如铁、孤傲雄奇,视风沙雪暴如秋风过耳。站在落日映照的胡杨树下,我想到了屈原和他的《离骚》、《天问》,也想到了你;想到了你的苦难,你的诗作。想到了你铁骨铮铮的身影,甚至于想到你骂人时的粗野放肆、口吐白沫,讲起黄色笑话时的坏笑和得意。我不知道黄河上有没有胡杨树,但我想诗坛上肯定有,人心里肯定有,那就是你——我们的、济南的诗人塞风了。

济南自古就是诗国,从《卿云歌》、《南风歌》到《小雅·大东》,从李清照、辛弃疾到张养浩,从“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到“济南潇洒似江南”。但那毕竟是古代,是历史,而你让我们觉出了新时代的壮丽和荣耀。

对比浮华尘嚣你是孤清的,对比流行媚俗你是落伍的,对比香车宝马美女豪宅你是贫穷的——为了出版诗作,你和夫人李枫几乎拿出了全部所有。但正是这孤清、落伍、贫穷造就了你的疾恶如仇、大悲大喜、激情如火,使你远离了庸俗、卑微、低下。而又正是因为如此,那些浮华的、媚俗的、耀眼的不过是黄河里漂逝的泡沫,而你却成了高耸的大树——胡杨树。

二十年前我叫你老头,二十年后我还叫你老头。老头,愿你和你的诗像你笔下的黄河一样奔腾激荡,也像荒原和沙漠中的胡杨树一样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


附记:这是作者在塞风研讨会上的发言。

乡土与梦想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农民的儿子,对于这一被人视为“卑微”的身世,过去我引以为豪,今天和将来我总也会引以为豪。有人说那是因为你后来成了作家的缘故。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我认定那道理并没有说到我心里去。

当作家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也是许许多多过去和现在的少年们的梦想。然而,要实现那梦想何其之不易,实现了梦想的又何其之少啊!

我这样说决不是试图证明自己有多么幸运,有多么大的天份才华;我这样说,仅仅想证明,我的看似“卑微”的身世,那身世中用欢乐和痛苦、眼泪和汗水凝成的生活经历,给予了我多么丰厚慷慨的馈赠!

那是群山襟怀中的一片小小的盆地,村南是一条大河,村东是一条小河,村西是一片丰沃的农田和时而干涸时而细流涓涓的季节河,村北是伟德山区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峰峦沟谷;沿着或宽或窄,或平直或崎岖的乡间土路走出十多里路去,便是黄海浩翰壮阔的波涛……天是宝石蓝,水是翡翠绿,雾是银光白,云是七彩红;更有耕耘犁耙,春华秋实,冬天遍野觅食的野兔,夏日满山歌唱的雄蝉;更有“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绝对忠诚正直勤劳的父亲母亲,或者淳朴或者泼辣、或者高尚或者卑下的许许多多的乡邻村友……用不着丝毫怀疑,我的作家梦,造就我终而实现了作家梦的一切一切,无不发端于斯,成长于斯。

后来我成了一名军人。

后来我看到了更多的山村和百姓,看到了平原和城市。

后来我写下了电影剧本、电视剧本、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

生活是一所真正的学校,一所培养作家的真正的学校。

作为劳动人民的后代和共和国的一代新人,我是把反映时代和人民的风貌生活,当作毕生的目标和方向的。人民是我的衣食父母,人民的事业、生活及其喜怒哀乐,是我的艺术生命之源。我愿意一辈子都做人民的忠诚儿子,一辈子都不脱离人民及其艰难而又灿烂的生活。

正是报着这样的信念和目的,我在近几年的时间里,用我并不生花的笔记下了这样一组人物的真实足迹。他们都是来自于生活底层的佼佼者,他们身上无一不闪射着时代和生活的光芒。他们是我的师长、兄弟和朋友,或许还会在我未来的小说、剧本中充当某个角色。我惟愿文学界的师长和朋友们,以此给予这部远非成熟的作品以更多的惠注和爱心。


附记:这是作者为报告文学集《东方奇人传》所写的后记。

羡慕高考

看着电脑上的这个题目,女儿一声惊呼说:“呀,羡慕?好奇怪耶!”我说:“是吗?爸爸可是三十几年前就盼着高考,直到现在也没盼来的。”

三十几年前?的确,退回三十几年前,我所在的中学是一所高考录取率相当高的重点中学,为了激励学生们创造更好成绩,每年高考过后,学校总要在墙上张起一面火红的大榜,把考取各类院校尤其是重点大学的学生名单公布于众。走进中学不久我就感受了那个场面,而那确是让我和不少同学羡慕不已、赞叹不已,暗暗地生出不少憧憬和心劲儿来的。然而没等那憧憬和心劲儿长出绿叶,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文革”葬送了。先是停课闹革命,大字报、大辩论、大串连;接下是“复课闹革命”,高兴了一天上一两节课,不高兴了一节课不上也没人管你问你;再接下就是“上山下乡”和“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更糟糕的是中学闹“革命”大学也闹“革命”,口号全是“彻底砸烂旧的教育制度”,连中学还办不办、大学还有没有存在的意义全成了疑问。迷茫彷徨中,忽然一天有线广播里传来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说是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其时因为学校无事可做,我回到村里,正在邻居家的过道里乘凉,听到第一句时心头不觉一震、一热,忽地站了起来,可听完第二句又不觉黯然了——那时我对文科就是有了明显偏好的。但即使如此,到中学毕业时,连那个“还是要办的”理工科大学,也只是一个虚无飘渺、与成千上万中学生们没有一点关联的幻影。

于是只得穿上军装,走上了自学和写作之路。

过了大约八九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好歹传进耳朵时,我却成了一名青年军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意气昂扬地走进考场,走进大学校园。那种心情如果不能用悲哀和怨愤来形容,起码也是酸溜溜地,说不出得多少无奈和惆怅。

唯一可以与高考比拟的是一次全国性的以大专水平名题的编辑职称资格考试。上边给了四十天复习时间,我用三十天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又用十天背下了几大本子复习题,可考过并且拿了证书之后却被告知,那个“相当于大专”的“学历”也是组织部门所不予认同的。

再接下便只有不停地写作、深入生活和不时的职称、职务的晋升,与高考和大学不沾一点瓜葛了。

身为茅盾文学奖获奖作者和省文联副主席、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我在不少人眼睛里也算上是一名成功者了,然而在内心深处,却始终留存着一块伤痛、一道疤痕;那说不上多么深、多么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熨平和忘却。

人生的有些经历是不可缺失的,缺失了就会变成遗憾和隐痛,让你一辈子都无法宽舒;

心灵的遗憾和隐痛,并不是靠成功两个字就可以代替和掩盖的,你能够做的唯有尽最大努力,避免和弥补……

“你们现在一说高考就跟要了命似的,你爸年轻时想考还找不着机会呢。”一次,我有意无意地把这段往事讲到了上中学的女儿面前,天真贪玩的女儿却没等我讲完,便笑着回过一句说:“老爸,你不会是想把我们也拉回到你那个年代去吧?”

拉回到三十几年前显然是不可能的,可羡慕总还是羡慕,而且怕是要羡慕上一辈子了。远方的朋友们,你们能够理解我的情怀么?

寻找健康

健康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祈愿,哪怕是在穴居和茹毛饮血的年代,健康也是人们梦寐以求的一件事儿。“衣食足,则思淫欲”,孔老夫子的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衣食足,则思健康”,才是人们共同的、最为真实和迫切的愿望。可人生凡世尘寰,吃的是五谷杂粮,喝的是山水地泉,更加风霜雨雪、艰辛劳顿,不得病的金刚之躯实在不过是一种奢望。由此,千千万万现代人,把健康视做人生质量的标志和孜孜以求的理想境界,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无须说,我正是这千千万万中的一员。

由于自小爱好体育运动,青年时代的我,连伤风打喷嚏的事儿也难得有过一次。可由于工作的关系,三十岁以后情况就不同了。那时没有电脑也没有电脑写作一说,十几万、几十万字下来,靠的全是一支钢笔和低头伏案一个姿势。1984年写《八仙东游记》时,我一屁股坐了一个月,还没有觉出太大问题。1986年写《骚动之秋》时在桌前趴了整整四个月,情况就大为不妙了。先是脖子僵、硬,关节发紧,没多久便脉搏沉细、全身乏力,影响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了。那年我三十五岁。三十五岁的我,便不得不踏上了寻找健康之路。

那真是一段艰辛备尝、让人迷茫也让人无奈的历程。做检查,济南和北京的大医院反反复复做过多次,从血液、心脏到颈椎、腰椎……结论不是“正常”就是“没有明显病变”;访医问诊,从乡村的土针灸师、割嘴放血的老汉到省城、首都的专家教授,甚至于“宫廷御医”的嫡传弟子,找了不下十几位;熬药吃药,烧坏的药焯子少说也有七八个,喝下的苦汤药面装得下半水缸;结果却是脖子越来越僵越硬,脉搏越来越沉越细,甚至于除了左边的半个脑袋,全身的关节都被绷得紧紧的,成了一个整日里摇头晃脑的“小宾努”。身上难受,精力自然无法集中,创作也因此受到影响。在心急如焚、百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先是按照朋友们的建议买了电脑,搞起电脑写作,随之学起了气功和刮痧,用上了韩国人发明的双脚“矫正仪”;这样,几经折腾,病情才好歹得到了缓解和好转。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天,低血压、便秘、皮肤瘙痒、前列腺增生等便一拥而上,轮番地捣起乱来。跑医院和求医问药又成了我的一项经常性的“工作”,更糟的是随着病情的不断加重,我经常都要被闹到寝食不宁、苦不堪言的地步。眼看时光流逝、老之将至,每每想起十几年或者二十几年后可能出现的情形,我便不寒而栗。

这样一直到了2008年秋天。

那时二姐两口子从荣成老家来到济南,一次闲聊说起身体上的苦痛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向我推荐起骏丰频谱水和周林频谱治疗仪来。同胞一奶,我当然不怀疑二姐两口子的真诚,但现在类似的推荐和介绍实在是太多了,处于某种潜在的或曰本能的心理,我在发过几声惊叹和答应在可能的情况下可以试一试便丢开了。没想二姐走后的第四天,一台频谱水保健仪和一台频谱治疗仪便送进我的家门了。因为说的是免费试用,试用效果不佳尽可退回,我没有犹豫就收下了。第一天没有觉出什么来。第二天发现水壶里原本厚厚的一层水垢脱落了。第三天发现原本闹得挺凶的皮肤瘙痒和脚气消失了。第四天发现颈椎有了明显改善。第十天正赶上保健干部查体,到医院一量,二十几年的低血压竟然不见了,我的血压又回到了年轻时的状态。这真是神了,神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把情况告诉了我的一位同学和老师,没几天,奇迹也在她们和她们的家人身上发生了。当然也有例外,就是我的前列腺增生症直到两个半月之后才觉出明显好转,而我的便秘和咽炎、鼻炎、眼睛干涩症等至今仍然没有收到令人满意的效果。还应该说明一句的是,我的血压恢复正常之后一度出现了反复,在经过三四个月的不间断治疗之后,终于重新呈现出年轻时的状态,并且稳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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