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声音

历史的声音

不妨闭上眼睛:如果此刻,有人正为你播放第一代战斗机掠过空中的嘈杂轰鸣声,你会想到什么?20世纪初的工业化世界,或者黑白片中世界大战的场面?如果你听到的是马车缓缓行驶的声音,夹杂田野乡间的虫鸣鸟叫,以及吉他手悠长的歌声呢?你是否会在脑中铺展出一幅欧洲中古时代的乡村画卷?

当然,以上想象都是我们已知的历史了。但如果我们再天马行空些呢——倘若古人能听见当代社会中的工业噪音,他们又会如何反应?假如我们为他们播放1945年原子弹第一次试爆的录音,他们又会怎样应对这新奇又恐怖的巨响——好奇,抑或恐惧?在古人那里,这些声音是否比单单看到蘑菇云的影像,更能对他们呈现核武器毁灭性的暴力?

这样的假设固然无所谓答案。但它们却给我们如何看待音乐提供了一个关键的视角:是否声音,无论和谐或不和谐,都是一枚枚“符码”,传载着历史的讯息……

也许在心灵深处,声音就是如符码般的存在,使我们得以辨识自身所在的世界。一个身处嘈杂声响中的人,首先感到的就是社会的嘈杂纷乱;一个身处和谐声响中的人,感到的就是世界的和谐愉悦。同样,当我们聆听某段喜爱的过去年代的音乐时,也总会对它所代表的那个年代和社会产生某种特殊的遐想、特殊的情怀。

法国思想家阿达利曾说,人可以将眼睛闭上,却无法将耳朵关掉。这话有意思。确实,比起文字与影像,声音更能“穿透”我们。从阿达利的话中我们抓住了关键的一点:双耳永远开放。且这样的开放,与前述“共鸣”的开放截然不同:在共鸣中,我们与自身所处的空间进行着互动;但在阿达利笔下,耳朵逼迫我们去接收声音所释放出的信号。“开放”在此,近乎强制;它告诉我们:面对社会,个体永远被动。

我想,这就是声音何以在任何时代,都具有无可抗拒的渗透力、破坏力——历史上,它总是政治的最大帮凶。希特勒就曾说:“如果没有扩音器,我们就不会征服德国了。”那时的德意志青年就是沉浸在他歇斯底里的讲演、瓦格纳歌剧的滔天巨浪里,一个接一个成了纳粹主义的狂热分子。(想想,为何我们总要将自己的集体经验交付于听觉艺术,为何我们要唱“国歌”,却无须跳“国舞”、读“国诗”、观“国画”……)从政治到生活,从战争时期的革命旋律到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在一段又一段的集体叙事中,历史的声音吞没我们个人的声音,同时,收编我们对一个时代的全部记忆:控诉的记忆、狂欢的记忆、失落的记忆……

或许也因为这样,音乐总是对社会变革有着先验的直觉。如中世纪晚期的复调化,早早预示了西方理性时代的崛起;如贝多芬晚期作品中的批判性,率先昭示了19世纪个人主义的抬头;如瓦格纳的乐剧,预先宣告了德意志民族的必然统一;而20世纪初的大批先行者,马勒、勋伯格等,更是以各自灾难般的作品,比政治家、科学家都更早预言了西方传统世界的崩塌以及世界大战的迫近……

自觉或不自觉地,音乐家便是这样,成了时代的先驱。人们总说,声音是“通灵”的:它为我们指向那无法言说之美。但倘若“灵”,也同时指向某个更超验的层面呢?——如果通过聆听,我们还能感知历史,预见未来?在这个意义上,我想到阿达利说过的另一句话:“音乐,是一种‘灵视’。”

于是不难理解:自古以来,声音就是统治者最需征服的对象。自然界的噪音被不断地编整、驯化、提炼——“音乐”始具雏形。自初生起,它该具有什么目的,该怎样被听到,即被详细地定义、规范。柏拉图写道:“采纳新音乐最宜谨慎小心。音乐的变化,必定带来城邦之根本大法的变化。”亚里士多德则进一步限定了音乐的功用,并将之分为理论的、实践的、精神的。与此同时,孔子在东方说:“歌乐者,仁之和也。”

汉语中,“乐(yuè)”“乐(lè)”同字。希腊语中,和弦、和谐也是同一个词——“Harmonia”——音乐之初,即与“和谐”相生。毕达哥拉斯曾设想宇宙天体在沿各自轨道的运行中,共同发出和谐的声响。西塞罗更是借“西庇阿之梦”的故事,隐示了乐声和谐中的“神性”。古代西方地位最高的音乐家无不是神庙中的祭司——他们既是精神的先知,又是统治的共谋。音乐自祈祷中缓缓而升,而作为“祭品”,噪音则被悄然处死、掩杀了。借由对噪音的消声,音乐以其和谐的形式疏导了现实世界的野蛮暴力。在祈祷中,我们只置身音乐。我们正朝向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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