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可安国

仁可安国

小时候生活在山里,总听爷爷说长江的事,爷爷说的那些长江事,重复得最多的是黄州青云塔。爷爷这样说话,是希望他的长孙不要忘记自己的家乡在哪里。那时候我是见过青云塔的,只是没有记住,没有记住是因为根本记不住。我最早见到青云塔时是在零到一岁之间,这样的年纪,哪怕母乳的味道也是记不住的。爷爷说,万里长江在黄州城外绕了一个急弯,这青云塔的修建,是要用高望之物来平复长江拐弯得太急带给黄州城的种种风水不利。这个夏天,沿长江一路走来,只要是大拐弯的地方,总会有人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斯,可见爷爷的话是有来头的。

始建于明万历二年(公元一五七四年)的青云塔,一直在黄州城。二十岁时,自离开黄州城第一次回来,留在记忆中的青云塔是在城外,三十岁时再次见到青云塔,已经是在城内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却一直没有到这塔的跟前去,直到六十岁了,才走上这青云直上的全楚文峰之塔。年轻的安国寺住持陪着,也不知崇迪和尚是从哪里统计的,竟然脱口说出,青云塔建立之前的明朝,黄冈一带只考中进士四十五人,建塔之后,明朝时考中进士二百七十六人,到清朝时共考中的进士达三百三十五人。

仰望这塔,我做了一个加法,将明朝前后的进士加起来,与清朝的进士数相比,二者并无明显差异。为什么还要如此表述,这中间肯定存在另一种东西。

黄州城内还有一座石塔,爷爷在世时,从未对我说过它。是我重回黄州之后,自己发现的。石塔建在东坡赤壁内,立在世所闻名的二赋堂南墙外。从发现这座石塔起,在公开场合总听人一说石塔与苏轼相关,二说与安国寺相关。与苏轼相关是因为苏轼的到来,旧黄州的陈腐就被新黄州的文采取代。因此黄州人爱苏轼,爱苏轼的诗词书法,并进一步爱上街头飘荡的每一张废纸。而安国寺的僧人又是此中杰出代表,为了爱苏轼,为了爱苏轼的诗词书法,安国寺的僧人每天早上都会上街,将各个角落的各种有字迹的废纸,收集到一起,送到东坡赤壁二赋堂南墙外的石塔里焚烧。所以,这石塔实在是一座古老的焚纸炉。

这样的故事讨人喜欢。但是,有一天,我找到了这个故事的真相。说是真相,其实就是没有真相。没有真相的真相是,这个故事在现实中从未存在过。故事的出现全因为那位叫丁永淮的苏轼研究者的杜撰。丁先生之所以要杜撰,也是由于这石塔的真相过于不堪。作为研究者,丁永淮先生从方志史料中找到这石塔的出处,清朝时,黄州城内出了一个放荡的寡妇,因其声名败坏,家族深感耻辱,不得不祭出家法族规将其处死仍不解恨,就修了这石塔镇着压着永世不许超生。在黄州与丁永淮先生相处时,听他多次说起这事。丁先生爱苏轼心切,而这石塔不仅建在东坡赤壁之内,更立在二赋堂旁,又不能拆除,这才另起炉灶重新创作一个关于石塔的故事。

在历史与现实之间,长江流水之上,这样的事有许多。譬如三峡中那美妙绝伦的桃花鱼,传说是昭君出塞时流下的鼻涕变成的。当地一位朋友觉得鼻涕太丑太难看,有损天下第二美女的形象,便改为是昭君的眼泪滴入水中变化的。这样的改变,合情合理,令人敬佩。也有让人恶心的。譬如三国时期赤壁大战那事,后人总也免不了追问,在冷兵器时代,曹操的千军万马南下本欲夺取江南吴国都城武昌也即现今的鄂州,却要绕到上游数百里的荒野处渡江,而江那边是更荒的荒野,三国过后多少年才有了地名的赤壁,这一点也不符合冷兵器时代,最经济的战争策略是两军直接面对,兵对兵,将对将、刀对刀、矛对矛地分出胜负。想不到近几年竟有人借着创意经济弄了一个创意,说是当年曹军在此发现一条翻过幕阜山,直插时名柴桑再叫九江的小道,所以曹操才决定在此渡江。这样的创意也太肆无忌惮,连起码的常识也不要了。放着武昌不攻打,却要翻越拎着打狗棍都难以通过的崇山峻岭去攻打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且远在千里之外的柴桑,这也太不把别人脑子当人脑子了。

青云塔边,那座因为苏轼而在文学史上留下盛名的安国寺正在有序复建,虽不会回到当年骑马关山门,鸣锣开斋饭规模,也不会再在寺内设四里凉亭和五里凉亭,苏轼的文学精神却是要恢复其中。苏轼有名句: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恶诗虽然没有恶人那样遭人愤恨,却比恶人更坏,因为这样的坏是披着诗的光彩,最能妖言惑众,损坏人世间的文化伦理底线。在苏轼的黄州,重要的是传承一个仁字。无论传说与否,青云塔修建的用意与结果都是为了一方百姓,且不会对任何其他有所妨碍。哪怕将明清两朝数百名进士的出现归功于石塔,也是借石塔之名,彰显文情、文采与文化。二赋堂边石塔故事的修改,也是因为一个仁字。一个寡妇哪怕再多几段私情,也是人性使然,断不可为了他人名声而要了她的性命。相反,用石塔来说说黄州城对诗和诗人的喜爱都到了如此地步,才是这座古城和古城所有人的荣耀。不要小看了仁字,也不要不在乎仁字,更不要有意无意地糟蹋了这个仁字。

须知仁可安家,仁可安城,仁可安国。

二〇一六年六月十一日于黄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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