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我们是处在一个急速变化和发展的时代;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人们是觉得幸福多一些抑或痛苦多一些呢?这当然要看每个人的具体遭际。但我想,更多人的心情正如这个时代一样,常常是欢乐、幸福、忧惧、担心、痛苦丛集骈至,而也是变化不定的吧。

但是我还是为生在这样的时代而感到自豪,那就是随着科技的进步,推动时代发展的脚步加快,我们比其他任何时代的人都身经目睹了因变化而带来的更多更新的事物。“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在过去,可能是循序渐进,到了我所经历的二十世纪后半叶以至今天,我们简直可以说是把社会发展的好几个阶段、好几个型态浓缩于短短的几十年一下子度过,其现象的五彩斑斓与瞬息万变,恐怕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无与伦比的,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好像也没有先例,真的令人目眩神迷,应接不暇。

生于此际,我们的目光可以长长地延伸,似乎能够更真切地感受到过去几百年人类特别是本民族的生活风貌,也可以较为明晰地展望人类未来。蓦然回首,对于我们这些生长在乡村的人来说,前后稍作对比大约就会有“隔世之感”。正是在我们这一代,农村告别了几千年来的古朴、原始状态。比如当年在我们那个村庄,甚至连一部半导体收音机都没有,一开始更是连电也没有架通,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与几百年前甚至一两千年前的中国农村会有多少不同?曾几何时,电器的普及、通讯技术的发达,人工智能的应用(这当然是来到城市后),已把我们带到现代化的门槛边上,人类的未来似乎已伸手可触。有这些背景映衬,我们的记忆自然是特别丰富,自然觉得不虚此生。

其实中国古人对于世事的变化也很敏感,不然王羲之所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怎么会获得那么多的共鸣。但是,相对于我们这个时代,他们感受的还只是一些“量”的变化,而我们常常体会到“质”的不同。进入开放年代,沧海横流,每一个人都得在社会大潮中沉浮,似乎更加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就连一些有胆略的“弄潮儿”,一些“显赫”之辈,也不免如此。君不见,昨日为先锋,今天已落伍;君不见,许多光鲜之物,转眼已成“明日黄花”?多少欢笑、多少悲啼、多少感慨由此而来,不正是在情理之中吗?因此,生在这样的时代,不论其成其败,不论得毁得誉,大约每隔几年就会有一种很强的沧桑意识植入内心,而且会挥之不去。“人生何处不沧桑”,我们自然有了这样的感喟。

这使我想起智利诗人聂鲁达的一本回忆录,中文翻译过来,书名就叫作《我承认,我历尽沧桑》。虽然我认识的一位翻译过此书的翻译家,坚决不同意用这样的书名,但我觉得这个书名很好,好就好在“我承认”三字既有一种无奈感,又有一种自豪感。我觉得,这样的语句,恰恰能够表达我们这代人的真实心情吧。同样,中国“赋到沧桑句便工”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说,这样的时代,有那么多戏剧性的“故事”可供我们采撷,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的人生可供我们描述,我们正可以大显身手。我们也多么需要有大手笔来给这个时代做“全景式”的、真实的而非虚拟的记录。可是,我感觉遗憾的是,这样的作品、艺术品似乎并不多见,严格意义上讲,还几乎没有,这是为什么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文艺家多多少少应当感到抱愧的地方。

我深知并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我也深知我们的作家、艺术家曾做出了许多努力,已经有许多优秀的成果,伟大的著作或许将呼之欲出。作为一个业余作者,我并没有写出传世之作的野心,但我觉得生活在一个急遽变动的年代,的确需要一份心灵的记录。自己所身经目击的一切,自己所经历的沧桑剧变,也常常涌现在脑际、心中,迫使我自觉不觉地拿起笔来,有写一点什么的冲动。但限于才力或其他的因素,我所能写的仅是自己所经历的生活中一些“不能忘却”的影子和一些个人的感怀,不足以为我们这个时代留下巨幅影像,对于他人或许也无多大意义,但对于我几乎是我人生履迹的全部——我几乎把所有我所记得的稍有意义的琐事,都写进了文字。毫无疑问,社会正在经历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沧桑之变,而这一切烙印在个人身上的不过是“小沧桑”而已,但我仍然希望这些文字能够成为反映这个广阔的时代的一颗两颗露珠。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二十日李成于京西鲁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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