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圈套

村长从石民家走出来的时候,月亮刚露脸。秋后一场保墒雨,麦子种下去很快出了苗。村邻都说今年籽儿匀,苗儿齐。他从没有去地里看过。他在为村上忙一件大事。他认为,东南亚金融危机也罢,英美打伊拉克也罢,都是小事,他要为石村人修一座桥是大事,大如牛的事。

月光下,从泥峪川刮过来一潮潮的风。风中夹带着麦苗儿破土后生生的泥土味儿。他这才把目光挪到大田里,一片朦胧,一片恬静,只有几张带伤的落叶像小幽灵似的在跳动。

“狗尔民家的是个坯子。”他独自一人骂着。回味着刚刚由他和石民家直播的一幕,脸上就绽放着谁也见不到的笑容。

他和石民是一辈,比石民大几岁。告前村长石碾子时,石民出力不少。乡上来人调查石碾子把原大队林场伐的几十方木材贩卖了,账上只有款子的零头,石民就证明木材是他给找的主。石碾子把农网改造收回的裸铝线卖了,给石民一个铝壶壶,说:“二爷,把那线倒了家具了,给你留一个。”

石民就对调查的人说:“那些铝线能倒几个大海锅都有剩的。”

碾子垮台,石磊上任,就不忘石民。石村人大多半都姓石。村长轮不上外姓人,外姓人就说:“爷孙们日尻子,不定谁把谁日倒。”

石磊到河边,哗哗的水响声把他从思绪中唤醒。河水像墨绿色软缎,在月光下那样轻柔舒展、坦荡。他习惯地脱下鞋,刚要挽裤子下水过河,又愣住了。这季节水是很凉的。这条河把石村划拉成两半儿,春夏秋冬多少年,石村人谁也得过来过去。

那时节,山林属集体所有,随便砍几棵树,派几个工架成桥。夏季发洪水桥也被冲走过,那就再砍几棵树再派几个工。现在不行了,碾子爷(石磊这么叫)时,派人架过桥,又叫人偷了。他气急败坏站在河沿骂人,“谁没钱花了叫女子去卖×,偷桥木方先人哩。”骂毕了就派人支河石。支了河石没人偷了。但黑夜是看不见河石的。望着河的夜或夜的河,恶狠狠地说:“等桥一修起,再也不受这罪了。”

阳光暖暖的,石磊就把茶壶端到已没了浓荫的葡萄下,院子宽敞。由于昨儿和石民家的温存了一回,他心情极好,连那石墩子看上去也温热温热的,便往椅子一靠,自去呡茶摆腿。

“嘎”的一声刹车,院门外就有了喊声:“石村长,石村长在家吗?”

来人有车,肯定比他势大。他放下跷着的二郎腿,刚迈出两步,就听车门子“砰”的一声关了,交通局朱局长在前、司机在后已到大门口。司机手里鼓鼓囊囊提了一大堆。

“昨夜月亮就发晕,不知要咋的,今日就来了你这大人物。”石磊把手习惯地在衣襟上蹭了两下就接过局长伸过来的手,握了。

朱局长说:“石村人八辈子也没想到能出你这个村长,要放卫星了我能不来?”其实朱局长的话狗屁不通却自认为诙谐,哈哈笑罢,示意司机把那手提着的东西放下后,又说:“没啥好东西带,哈哈酒,烂烂烟。”实际上,在他俩没进门时,石磊就窥见了司机手中的东西是茅台酒,好猫烟。“客气了,局长。”石磊回应着。

三人坐定,石磊冲着上屋道:“来倒水。”话未了,从上屋出来一个女人,看上去比石磊小不了几岁,虽然不是珠光宝气,却也是浓妆艳抹,比起一般农村三十岁左右女人就妖气许多。

局长道:“这就是村长夫人吧?”

石磊道:“啥夫人不夫人,比起你家嫂子差远了。”

石磊女人抿嘴一笑,倒上茶,依次把水杯递了,柔柔地说:“完了喊一声。”便去了上屋。

自从男人当了村长,这女人没有少烧茶待水。本来人模样好些,在石村抛头露脸就有了机会。但她不像碾子爷家的垂帘听政,垮台了猪嫌狗不爱,因而从不过问男人的正事儿,有工夫就把地里庄稼照照料料,于是,她的人缘越发好了。

局长给石碾子递过烟,直截了当道:“石村长,咱兄弟可是外人?”

石磊道:“是外人你能为石村操这么大的心?”

局长道:“这就对了。”他慢悠悠吐出个烟圈儿,把头凑到石磊头跟前说,“桥款到了。”

石磊心里“嗵”的一声,像谁砸了一锤。

“多少?”

“一百万。”

“一百万?”

“今日说妥,明日就往村上账号里划。”

泪水在石磊眼里打转转,只要这个眼眶一点儿激动,泪水珠子说啥也该出眼眶子。碾子爷上任就哄哄着修桥。碾子爷在任,吆喝声紧起来,可是有一部分人不放心碾子爷做派,把钱攥死也不集资。石磊上任,修桥的事摆上桌子。乡长指着鼻子说,就是把你石磊塞到河里也要把桥架起来。是乡长领着他去了朱局长家。自那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朱局长家的门槛是他给踏断的。每次朱局长都是那句话“难哪”。秋前,局长打电话说有了门儿了,计划按三十万元,已着手设计。当时就让石磊高兴了一阵子。再也用不着乡邻集一部分资了。图纸设计好,他看过,不太懂。只晓得是五墩四孔预制钢混桥。

说真的,去局长家那么多次,他只给拿去过自家地里的嫩苞谷。测量设计那当儿吃过村上两顿饭,还是经村民代表签字的。他吸取了碾子爷的教训。

他感激朱局长。

石磊只顾忙着激动和感激,也没听进去朱局长说的啥,只觉得有木头蜂围着烂柿子般的嗡嗡声。

西部大开发,要开发的地方多的是,咋样也开发不到石村来……村级桥,三根椽都能搭成……

“朱局长为你们修桥费了多少心血,吃过你根烟吗……就这么说,余款先留在账户上。”木头蜂换了频道,是司机的声。现在单位司机哪个不是半个局长,不是身兼会计出纳,就是办公室主任。

木头蜂不嗡嗡了,木头蜂上了小车,一溜烟出了石材,村长像醉汉似的在未来的桥址河滩转了一个晌午。

分明是糊弄,狗尔的。一百万,就是七十万空头子,谁眼睛没瞎。不吃不喝不拿不耍,是折磨着吃大馍。石磊在河滩把沙子一脚一脚踢着,扬得老高。

“石村长,设计室人寻你哩。”村会计兼文书石柏树在路上喊。

石磊从河滩上来问:“设计室又来人了?”

石柏树答:“说是路过这里,请你去刘社民酒馆喝酒。”

“黄鼠狼子给鸡拜年。”

“我看不是吧。”会计和村长边说边走来到村民刘社民的酒馆里。

县交通局设计室眉目清秀的王主任迎上来让了座道:“从省城回来,没啥事,时间还早,反正一天是公差,就想起咱哥们饮两蛊,我做东。”

“咋能呢?”石磊说。

“叫会计找遍全村。”王主任递上酒。

“咋能呢?”石磊接了酒,王主任才逐一介绍在座的其他人。

酒过三巡,王主任已半醉了。“石村长,你石村的桥,设计预算三十万,球,不上十万就够了。兄弟见你够交情。”

石磊瞅着石柏树,石柏树瞅着石磊,咋也弄不明白王主任唱的哪出鸿门宴。

“话说白了,石村是业主,定谁包揽桥工程是你石村长说了算。谁要是把这儿活撬走了,我把图纸一变更,你村长只能修了独木桥。”王主任又自饮一盅酒。

石柏树瞅着石磊,石磊瞅着石柏树。他俩都明白了王主任为啥做东设酒场。

太阳快压山了,石村长和会计还在河堤上走着。他对会计说,桥修起我就可能受法。账做得再好,一个桥墩子也不值二十万。会计就说,人家朱局长也是公事公办,七十万,他不敢。石磊说不擀了烙哩,不是为他自己,朱局长把头塞到刺架里扎哩。

石会计说,王主任也来协势人。狗尔的毒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狗日的还看过《红灯记》。”石磊说着扔出一块石头砸到水里,泛起一层水花说,“不图名,不落得,桥不修了一了百了。”石柏树斜视着村长道:“吞吃了灯草,说得轻巧,碾子爷再锤死你。”

石磊说:“这明明是把屎屙在石缝里给狗出难题。”石柏树说:“进了绸布店,诉不得哭艰难,就是舔也得把这屎吃了。”

“锤子毛。”石磊这一吼,静静的河水颤了一阵子,打个游又逢迎而去,“你咋不就为我想呢?”

石柏树有几分懊恼。为修桥乡邻们把钱攥着等集资,朱局长替乡邻们着想,不让集。“容易吗?东坡日头西坡雨,一个钢镚儿十滴汗哪,一村隔条河是不方便,可是从先人到现在都过来了。让乡邻集资,我们这些吃皇粮的忍心吗?再困难也得想办法,不能让乡邻们集这资……”朱局长在县城会上几次都这么说。话传了回来,乡邻谁不高兴?赞美朱局长,也夸石村长。石柏树想到这儿,认为驴背搭鞍子磨不着我的脊梁骨,便甩出一句“我石柏树半夜起来割苜蓿也不知道为(喂)谁”,就快步走了。

西天一片胭脂红,西山巅像涂了血。石村上空有了袅袅炊烟。筛河沙的村民扛筛子提铁锹收工回家。夜的雾岚就要笼罩泥峪川河两岸的石村。

暮霭中,刘社民堵了前面的石柏树,三句话没说毕,后边来了石村长。他火急火燎地说乡长订了一桌酒席,凉菜已上齐,就等村长和会计。石磊心里忐忑着,王主任设了鸿门宴,乡长又来摆酒席,局长前响送水礼,都是冲村桥来设的套儿,又不能不去,就随刘社民走向酒馆。

乡长和他带来的人上车时已醉了。石村长更是像死狗一样,酒气熏天软瘫在刘社民的沙发上。刘社民是石村数得出的大能人,他瞅着石磊,一脸的沧桑。他最怕醉汉一摊烂肉,挪不动立不起,一吐一摊,脏死人哩。石柏树明白刘社民,就对他平生了几分认钱不认人的感觉。石磊没当村长时与你刘社民哥长弟短的,当了村长也没把你刘社民当外人,人醉了,你愁的。石柏树说:“社民,甭煎熬,背我也把村长背回去。”石柏树一弯腰,拉着村长一只胳膊,村长坐起来,醉眼惺忪问:“乡长呢?”

“走了。”石柏树回答,“昨就走了?”

“快半夜了。”刘社民回答着。

石磊说:“咱走。”就将一只膀子搭在会计肩上走出酒馆。刘社民看村长还能走,就把嘴咂巴得“啧啧”响。

一钩残月孤零零挂在天空,风吹过确实有些冷。偶尔一辆夜列车驶过,车灯就从石村上空划过,没留下任何痕迹,石村依旧在梦乡中。

走出酒馆不到五十米,刘社民关了门,拉灭了门口的牛卵子灯。石磊放开了石柏树说:“我没咋。”

石柏树说:“喝恁多。”

石村长停了脚步说:“柏树,你看。”说着从衣袖筒内拉出一条湿漉漉毛巾,轻轻一拧,地上哗哗的,一大摊全是酒。又从另一只袖筒内拉出同样一条毛巾,拧出一摊酒。

石柏树一激动道:“黑谋,你真行。”黑谋是石村长的奶名,他比石磊大几岁,这奶名多年了没人叫。石村长备感亲切。村干部果然把他俩像草蚂蚱一样拴在了石村这个连搭腿上,也自然分开了等级,村长就是村长,会计就是会计。今日为修桥,出了一天的日怪事酒把这等级划平了。石柏树掏心窝子,又叫奶名,也就情分可见。

三杯酒刚过,乡长就把话题扯到了修桥工程承揽上。乡长是朱局长的远房小舅子,自然立马知道消息。答应不是不答应更不是,只能哼哼哈哈喝酒猜拳。然而乡长的酒量比他大,他是知道的,趁小解,把刘社民沙发上的两条毛巾用了。加上刘社民的灯泡只有十五瓦,这点小小动作就未被发觉。真正下肚的酒不过三两盅。

他是假醉,乡长是真醉。酒账是乡长带来包工程人结了的。

“三万元哪,三万元的回扣啊。”石磊把包工程人的话说了出来。

空穴来风,石柏树怀疑自己听差了,重复一遍:“三万元回扣?”

“嗯哪。”

石柏树问:“乡长说的?”

石村长回答:“不,包工头说的。”

“你答应了?”

“你说呢?”

“一个尻子能盛几个鸡?”石柏树没往深处想。

“我答应了还能再装醉汉?再说啦,横财不发命穷人。”他顿了顿又说,“你这个会计也算是村级干部,这多年是怎么干过来的?”他又说,“监牢门上有锁,可谁犯了法,门就开了。咱俩谁也不能给石姓先人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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