辖区民警
我闭上眼,想起了相册上的人物。其实,突然间我像失忆了一般,完全不会记得那一张张脸的模样。隐隐约约,我还能记起派出所的值班室、备勤的宿舍、办公区,但是,派出所里的警察的脸却像云雾一般在我脑中消散,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一张张有着不同特点的脸,仍然构不成一幅清晰的画面,模模糊糊,用漫画也画不出来。
但是,迄今为止,我从未见过相貌如此亲切的一个特殊的警察群体。
相册的第一张照片应该拍摄于2005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同事们的面影总是从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无论怎么想那都一定不是什么梦境和幻觉。我再一次思忖,笃定那张照片的确拍摄于那个让人极度烦躁不安、惊心动魄的夜晚。
那一年,深圳秋日的天气很不稳定,一连下了好几场雨,且都是倾盆大雨。那一天,整个派出所的报警不多。处理好各种报警和求助以后,我就钻进了派出所办公楼顶部的天棚看雨。
就在我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看见当天参加待命的社区民警何凡伟,他也跟着我上了楼顶。他是被抽调过来一起参加当天晚上的一个紧急抓捕行动的。何凡伟告诉我,他很想在楼顶的天棚里抽上一支烟。
在我的印象中,何凡伟实际上是一个对烟深恶痛绝的人。他平时并不抽烟,可能是因为待命的时间较长,有些焦虑的缘故吧,他那天一反常态地想抽烟。平日里,他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不问多余的问题,也不习惯于说一些废话。
我调侃他说:“你平时不是不抽烟?而且你很讨厌抽烟,今天是怎么了?”
可话一出口,我又感到有些后悔。一个正处于临战前夕的警察,减缓一下心理压力和焦虑,抽一支烟又如何?
“说白啦,所长,你猜我平时为什么不抽烟?”何凡伟并没有停止抽烟,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在肺里转了一圈之后再吐出烟雾。
我摇摇脑袋,注视着他的脸,表示我不知道。
这个时候,何凡伟在自己的胸前喀哧喀哧搓着双手,简直就像马上要搬动什么重得不得了的东西一样。而后,他如释重负地终于讲了起来。
他说:“说白啦,封山育林,我跟老婆打算要一个孩子,得戒烟戒酒,还不能熬夜。”
“说白啦”是何凡伟的口头禅。
“要孩子跟抽烟有关系吗?”我好奇地问。
“当然有。医生说,抽烟喝酒,影响下一代呢。我已经是快四十的人了,该是有个孩子的时候了。”
“喔,是这样啊!封山育林成功了?今天算是开戒啦?”
“还没有成功呢,当然啰,说白啦,今天怎么就是想着要抽一支,舒缓一下。”他回答说。
“啊,我也是很想抽烟,我也搞不清为什么。”
“说白啦,人都是这个样子的。”他说。
“可是,现在当警察总是很繁忙的嘛,没日没夜的。”
他抽了一口烟,等待烟雾在鼻孔里奔涌完毕以后,接着说:“说白啦,经常值班、加班、加点,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四肢无力,只想躺着,头昏眼花,脑袋瓜儿里乱糟糟的,搞不清真正的自己为何物,分不出哪个是我本人哪个是我需要扮演的角色,辨不清自己同自己影子的界限。这种现象叫作自我的丧失吧!”
“任何人都多多少少有类似情况出现,不光你,我也是一样的。”我说。
“说白啦,那当然,我当然知道,过于繁忙紧张,舒一口气的时候很少。长期这样下去,说白啦,谁都有失去自己,茫然无措的时候,但在我身上这种倾向过于强烈和明显,控制不住,怎么说好呢,说白啦,这些情绪是致命的。向来如此,一直如此。说白啦,我很羡慕你来着。”
“我?”我吃了一惊,“你这样看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说白啦,你有家庭,有孩子,过得挺好的!”
“你就过得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说白啦,有一个孩子,家庭就完整了。”
何凡伟畅所欲言之后,从衣袋里掏出纸巾,蒙在面部,出声地擤了把鼻涕,然后擦了擦鼻子,一副非常无聊的样子。一时间,我真摸不准何凡伟的话里有多少正正经经的成分。但是,我很清楚,他这种普通的民警,最希望获得的是一种最为普通的、安稳的生活,做一个不动声色的人,平凡而且实在。这种人表面平静如水,内心波澜壮阔。在现实的生活中,扑腾出自己想要的样子,那便是他们希望的最好的一种结果。
“不过,今晚的行动一定是一场恶仗。”我说道。
“说白啦,那是自然的。”
我和何凡伟在天棚下面并肩坐着,仰望开始泛白的天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阵雨过后,天空有些明亮。我们不声不响地抽了几支烟。不知为何,我竟想起了今晚的行动会是一个什么结局的问题,对此我一无所知,心里空落落的。至于何凡伟在想什么,我自然也是无从知晓的。
“说白啦,所长,今天晚上的行动,你有没有把握?”他关切地问我。
我摇头道:“眼下没有十足的把握。有情报,有预案,有演练,剩下的也就是依靠随机应变的能力了,看运气吧。”
“倒也是,说白啦,什么事情都无法计划得严丝合缝的,只能临机处置。”
“市公安局的情报肯定是准确的。只是希望我们在抓捕行动中不出什么漏洞。”
何凡伟安慰我说:“说白啦,所长,想开一点,走一步看一步吧!”
“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的。”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担心的是如果我都没有自信,一定会影响参加行动的所有警察的士气。其实,干警察这一行,是没有试错的机会的,唯有“用我必胜”的决心,在拥有一颗平静的内心的同时,还要拥有温热的胸膛和虎豹的胆识。
我的经验和教训都是在平时的工作中积累起来的。不论碰见何种境遇、险境和恶劣的环境,我都告诫自己必须是临危不惧的,见招拆招,事急人不急。在执行任务时,遇见的都是不可预测的结果,更多的是花样翻新的犯罪手段,而这些都会以不同寻常的方式突然冒出来,并且以更加恶劣的方式表达给你看。当你面临这些的时候,只能接住,无法像击鼓传花一样丢给下家。因此,我们这类人通常在超出寻常压力的环境中生存,感知也演化得比常人更加敏感,更加渴望处于安全的状态。
何凡伟本来是个训练有素、心理素质特别过硬的警察。这个人虽然只是一个辖区民警,却是一个难得的多面手,警务技能全面,很能干,是我们派出所最为出色的警务人员之一。我特意把他抽调过来参加当天晚上的行动,也是因为他展现出的在犯罪动机推理和对犯罪嫌疑人体貌特征嗅觉方面具有的罕见天分。
通常,辖区民警是“邻里守望”的责任主体。
他们长期在社区工作,与老百姓近距离接触,是公安机关的末梢神经系统的感知前沿,是穿着制服为老百姓解决问题的人。
如今,在街面上或者乡村田野中所看见的身着制服的警察都是正在工作中的警察。那种在生活中任何时间段都穿着制服的警察已经很少见到了。这是一种社会的进步。对一个人一种身份的识别,已然不需要通过制服去区分和辨别了。那种在非公务活动中穿着制服趾高气扬的警察已经基本绝迹,除因公务以外,警察均以普通人的姿态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之中。身份意味着权力的同时,更多是意味着对等的责任和义务,一旦不对等,灾祸随之而来。
许多警察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身为警察,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围观的人们都会看在眼里的,别人不提起,不说出来,并不代表老百姓不在意。其实,他们非常在意警察的外在形象,更是在不经意间时时刻刻关注着警务人员的言行,并以此作为对警察人品和职业操守评价的依据。你的种种所作所为、所积累的好口碑和坏印象,都会在某一个关口,显示出其不可思议的力量来。在非公务活动中,我们一般都穿便衣。我也是在吃过很多苦头以后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现实问题的。
而何凡伟不同,他是辖区民警。辖区民警与其他民警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往往是穿着制服生活在老百姓身边的。更多的情况下,何凡伟就像一个时髦的傻瓜,整天在大街小巷忙忙碌碌的,始终不明白什么是温情脉脉,给人以生硬的感觉。其实啊,在他的身上,普通人的需求一样都不少。
我抽了一口烟,转头看着何凡伟。那是他的一个侧影,依然是三七分头。他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在这样一个下雨天潮湿的天气里,我再一次仔细注视他,如果穿着便衣的话,无论在中国的什么地方,这个人的形象都可以立即消失在街头的人群当中,和成千上万的相似的面孔混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