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将自己摆成“大”字形,什么也不想,只是将脑袋放空。
卧室在二楼,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到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窗前芭蕉叶上的景象。世界被细雨浸润得一点一点清亮起来,澄澈得仿佛十年前初夏的天空。
彼时的我和他,同在B城的那片蓝天下。与他的相识,是在我被送去孤儿院的第一天,院长牵着我的手将我介绍给小朋友,有喜欢恶作剧的大孩子冲我做凶狠的鬼脸,我吓得揪紧院长的衣摆躲在院长身后,任由她怎么劝说,只是一味地哭,不肯露面。
隔了良久,有人轻轻地拉我的衣摆:“妹妹不哭,给你糖。”
我抽噎着抬头,泪眼朦胧地看见一双黝黑的眸子正认真地望着我,那双眼眸里仿佛揉进了细碎的阳光,轻轻柔柔的,让人立刻心生信任。
“我捉了一只很漂亮的蝴蝶,你要不要看看?”他来拉我的手。
一直处于生人勿近状态的我,竟然真的松开了院长的衣摆,任由他牵着走。
“我叫小石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他停下来,偏头看着我,笨拙地用指腹替我抹眼角的泪珠。
见我摇头,他漂亮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连声安慰我:“没关系,没关系,我来的时候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给你吃糖。”他将那块透明的水果糖递到我嘴边,“嘴巴里面甜甜的,就不会想哭了。”
丝丝甘甜在嘴里化开,慢慢扩散至左边胸腔,又一点一点在此处聚积、沉淀,浇筑成永难磨灭的记忆。
以至于,离别后的很多年里,我不敢触碰任何一类糖果。
“我以后叫你半夏好不好?”他细长的眼睛弯起来,像漂亮的月牙儿,“一半的半,夏天的夏。因为半夏是在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来到这里的。”
一半的半,夏天的夏。
承载了我所有关于夏天的美好记忆。
再后来,只比我大两岁的他成了我在孤儿院里的保护伞。
那时的我丢失了所有的记忆,没有人告诉我我来自哪里,我的父母是谁,我曾经都经历过什么,我又为什么会来这里,我是个没有记忆的“怪物”。
我不愿意开口说一句话,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对着陌生人龇牙咧嘴。
别人抢我的东西,我只会闷声和人家拼命,被打得再惨也不肯哭喊一声。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孩子用敌视的目光看我,编着儿歌嘲笑我是小哑巴。每当那时,小石头便会将我护在身后竖起眉头和那些孩子对峙。
直到有一天,小石头因为我而被一个大孩子打破了头,当鲜红的血从他的额头滴下来滑过他漆黑的眼睛,我尖叫着冲过去和那个大孩子扭打,一边恶狠狠地说:“你去死!去死!”
直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并且相信,我不是小哑巴。
来孤儿院之前的事,像空气,没有在大脑里留下任何痕迹,而我所有的记忆,都是从一块琥珀色的水果糖和一个眉眼细长的男生开始的。
想着想着,我不觉疲惫起来,整个人昏昏沉沉地,陷入了一场久远的回忆。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白色的院墙,红色的圆顶房子,院子的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
夏日的午后,六七岁的我喜欢躲在树荫里牵着比我只高一头的小小少年的衣摆静听蝉鸣声……
本以为,我们会就此,一直在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初夏。
然而,却未知分离也是在那个初夏,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年幼的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大概将是生离死别,却咬着唇没有让自己掉下一滴眼泪。
我固执地以为,只要我不放手,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
时光像块消除记忆的橡皮擦,很多事,像浸了水的水墨画,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我以为,幼时记忆里的他,也会像那些往事一样,渐渐淡去,面目全非。然而,每个蝉鸣声响彻天际的初夏,只要抬头看看树梢缝隙里漏下的阳光,就会清楚地记起那一天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他说,半夏,十年。十年后,我会去找你的。一定。
今年,已经是第十年了,小石头。
我,找到了你。
你,却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