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驱鬼

3 驱鬼

他捋一捋他那山羊胡子,又开始讲鬼故事了。豁齿露牙里面有很多,是“灰色蛋”和“山半儿”死缠着让讲的。

他六十多岁,鳏夫。一人住在祖上传下来的青砖老楼屋里。院大屋高,阴森。青砖墙上有片片的白醭,像鬼脸,瘆人。

有几只鸽子常年住在老楼屋的阁楼顶上。咕咕,咕咕,叫着,和他做伴。

他说,它们可是仙女,看,圆眼,羽洁,漂亮吧。每到晚上,就会变成仙女钻入他的被窝,第二天鸡叫前,又化回原形。讲到这儿,他眼光明亮,仿佛昨天夜里刚和鸽子仙女一起睡过一样。

“灰色蛋”“山半儿”一直追问是不是真的。他捋捋山羊胡子闭着眼小声说:“真!可真!今儿个半夜里恁俩偷偷来看看,我给恁留门儿,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

白鸽子扑扑楞楞地落在了院墙上,咕咕,咕咕地朝他们叫着。“灰色蛋”和“山半儿”转过头去,仔细看着白鸽。之后,两人又对视着用目光交流:真是?真是。

“啪啪”两人头上被打了两巴掌,两人激灵一下,吓了一大跳。胡大爷收住手笑笑说:“快滚蛋回家吧!”

“灰色蛋”娘又扯着嗓子在叫街喊他:“半儿——!半儿——!快回来!”

“灰色蛋”和“山半儿”分手各自回家前两人说好了,夜里一块儿偷偷来看看鸽子仙女。

放一天的羊,跟着羊群疯一天后,睡得死死的,没有一次能半夜里起来。

“灰色蛋”倒是半夜起来过一次,那是睡得太死,急毛火燎地找到个茅房就尿,结果被打老熥的哥哥一脚蹬到炕地下,挨了一顿苦打。是想起了这事,可门外黑窟窿咚,说不定那些故事里的饿死鬼在外面正等着吃他哩。不敢。

他不仅有一绺山羊胡子,也姓胡,叫胡大爷,是“灰色蛋”和“山半儿”的邻居。胡大爷是他俩偷偷给他献殷勤,为听故事只当着他的面叫的。“山半儿”娘和“灰色蛋”娘只要听说去了他那儿,两人的屁股准肿。

“给你说多少回了,不要去 ‘胡大仙’那儿,斜性,长不长记性?嗯!”

“啪啪啪”破鞋狠狠地打在屁股上,不肿才怪。

“灰色蛋”“山半儿”和“胡大仙”三家都住在古桥镇破败的兴国寺旁。“灰色蛋”是因为他家头羊的生殖器肥大而且是灰色的,所以小伙伴们都叫他“灰色蛋”; “山半儿”是因为他家的母山羊尾巴断了一截儿,都叫他“山半儿”。

“灰色蛋”和“山半儿”是同一年出生的。同是他们出生的那年冬天,他俩的爹驾驶一辆架子车,一起跟生产队社员上山拉煤,掉到山沟儿里,都摔死了。

他俩爹出门上山前,胡大仙说过不吉利的话,应了。“灰色蛋”和“山半儿”娘他们从此后都躲着胡大仙,说有邪气。

“灰色蛋”和“山半儿”在石梁河滩放羊,胡大爷也在。他俩又缠着他讲鬼故事。胡大爷摁摁烟袋锅,“灰色蛋”连忙从胡大爷手中夺过火柴给他点上。胡大爷咳咳咳几声,讲了。

“两人走着走着,太阳落山了。此时,天色已晚;此地,前不见村,后不着店。阴风莫名刮起,远处低矮的灌木林子恍惚地晃动,呼呼地怪叫着。‘小胆’颤颤地拉住 ‘胆肥’的手问:‘咋弄啊。' ‘胆肥’紧紧肩上的包袱,说:‘走!’

“又走了一个时辰,两人精疲力竭,阴风怒吼,天黑沉沉的,快要下雨了。刚好,前面有一个破庙,‘胆肥’对 ‘小胆’说:‘咱就歇息在破庙里吧。’

“这是个小庙,庙正当堂放了一口漆黑的棺材,后面供桌上放着供香和供品。一旁点着个绿豆灯,灯头儿可小。

“‘小胆’抖着手紧紧拉住 ‘胆肥’说:‘咱还是走吧走吧。' ‘胆肥’说:‘莫怕,我天不怕地不怕,一个小庙还能吓着我?你睡墙角处,我睡你外面挡住你。’

“‘小胆’心想,反正有 ‘胆肥’在。壮壮胆,把包袱缷下,铺开被子,睡觉。

“他们躺下没睡多久,就听到棺材盖 ‘嘎嘎吱吱’地响起来。绿豆灯忽大忽小,一会儿几近熄灭,一会儿蹿出老高。‘小胆’吓得瑟瑟发抖,他想推醒 ‘胆肥’一起快跑吧,可 ‘胆肥’胆还真肥,他躺在外面一动不动。‘小胆’想:既然有 ‘胆肥’在外面挡着,他真是胆大,纹丝不动,那我也闭上眼只管睡吧。

“第二天天一亮,‘小胆’睁开眼,看看自己身上什么也没少。‘小胆’心想:‘胆肥’真了不起呀!他想推醒 ‘胆肥’一起赶路,‘胆肥’已经硬筋了。

“其实,‘胆肥’夜里看 ‘小胆’不动,认为 ‘小胆’可能已经吓死了,而自己强壮着的 ‘肥胆’也吓破了。呵,呵,胆小的没吓死,胆大的倒吓死了……”

“灰色蛋”和“山半儿”仰着脸。这时天还是下午,太阳老高哩,俩人吓得不敢说话了。他们的羊群在石梁河滩上吃草,头羊昂着头向他们看看,没走远。“灰色蛋”看看它们,心说,它们也听见了,吓得不敢胡跑了。

大爷捋一捋山羊胡儿,闭着眼,说,完了。“山半儿”转个身就尿尿,尿水抖着,尿也呲不远了。“咱回家吧!”他说。

胡大仙睁开了眼冷冷地笑笑说:“滚蛋吧胆小鬼,还别说,恁家还真有鬼,赶明儿我给恁驱鬼,就怕是恁娘不愿哩。这鬼还真得我才能驱哩,我就是那个 ‘胆肥’”。嘿嘿嘿。

胡大仙边说,边用他如虬的粗指,在他锋利的铲子刃上轻轻地刮试着,寒光闪闪。

“灰色蛋”说:“真么?他家的鬼在哪儿?咋驱?”

别说,“山半儿”家还真有“鬼”。他刚过门半年的花嫂子这几天一到夜里就瑟瑟发抖着嚎哭,边哭边喊:“鬼!鬼!鬼!”

“山半儿”哥外出游远乡扎杨木椅子挣钱去了。他会这门手艺,跟他死去的爹爹学的。“山半儿”娘只好自己壮着胆,含一满口酒,“噗!”地喷向花嫂子,说:“打鬼!打鬼!攉搅得盆罐乱叮当!打死你!”

折腾一夜,第二天,花嫂子鼻青脸肿的。问她昨夜的事,她说:“不知道啊,咋了?”可一到晚上,“鬼”又来了。

如此这般,已经十多天了。一家人折腾得实在没招儿了。这天,“灰色蛋”娘和“山半儿”娘商量:“咋弄啊!”

“灰色蛋”跟他娘也来到了“山半儿”家。他们俩人咕嗫着是不是把胡大爷说的话给她们说说。

花嫂子在院子里一个劲儿地洗衣服。呲!呲!呲!搓着,又使棒槌邦!邦!邦!捶着。“灰色蛋”想到了胡大爷说的鸽子仙女,直直地看着。一会儿,花嫂子也直直地愣怔着,呆呆地看着盆子里面的泡沫。

“山半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腾”地一脚,把“灰色蛋”跺趴下了。“往哪儿看哩?”又气乎乎地踩着“灰色蛋”。

“呀!呀!呀!起脚,别踩烂了!”“灰色蛋”呲牙咧嘴地喊着:“我只是想看看花嫂子身上的鬼在哪儿哩!”

“山半儿”起脚,往屋里跑去。“灰色蛋”跟着跑去。“山半儿”把胡大爷说的他着咱家有鬼,还能驱鬼的事儿给她们说了。

“滚,再听胡大仙的话我打断你的腿!”“山半儿”娘骂道。

“灰色蛋”跑过来也附和着。俩人一脸神秘、尊崇、虔诚、认真。

“灰色蛋”他娘说:“他婶子,保不齐胡大仙真能驱鬼,你看他家阴森森的,他也神叨叨的,以毒攻毒,可是中。”

“中?”

“我看中。”

胡大仙真的被请来给“山半儿”家驱鬼了。

他捋捋山羊胡子,闭着眼说:“这两天 ‘山半儿’娘你们放出风儿去,就说你要去咱们镇兴国寺的师尊,开封府的相国寺里烧香,请神驱鬼,当天回不来了。午时动身出发,去到许都城转一圈,明儿一早回来。

花媳妇的房间门插栓插紧,但不要插死。咱三家儿的羊都不要上圈,放到恁一家的院子里。咱三家儿院子前头通向兴国寺路上的旧马车挪走,我在恁家驱鬼时好让鬼往寺殿里跑……”

“这能中?”

“听我哩就中。”胡大仙猛地瞪大眼,干脆地说。

第二天,“山半儿”娘一切照胡大仙说的办。午时动身出发。“山半儿”不想去,他想夜里睡到“灰色蛋”家看驱鬼,被他娘悠了几破鞋,哭着走了。

“灰色蛋”很兴奋,他决定一夜不睡,看看鬼到底啥样,胡大爷那锋利的铲子真能把鬼铲除?

夜里,“灰色蛋”不脱衣裳坐在床上,一直熬到天快亮,鬼真的来了。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眼睛发着蓝光,舌头有一尺长,腿细如麻杆。门后有根芝麻杆儿,伸着脖子瞪着眼儿。鬼从门后蹿出来,没有去“山半儿”家,而是向他扑来,他吓得哇哇大哭。

醒来是个梦,看看他娘不在床上,他急忙站起来向外跑去。

“鬼”终于被胡大仙铲死了。在兴国寺的大殿里,满地都是血。“鬼”脸上带了一张蓝布做的面具,眼睛用白胶布粘得细长,嘴粘得大而瘆人。

人们揭开“鬼”的面具,原来是镇上的队长赵大赖。

胡大仙也躺在血泊中,两人都没了气息。他手中锋利的铲子攥得紧紧的,几个人都掰不下来。

从此,“山半儿”家再也不闹鬼了。“山半儿”哥也不再游乡扎杨木椅子了,花嫂子再也不哭嚎了。

九个月后,花嫂子生下了一个儿子。人们背地里说:“这个鬼儿子长得咋恁像赵大赖?”

“灰色蛋”和“山半儿”常逗鬼儿子玩,给他讲鬼故事,吓得他哇哇直哭。“山半儿”哥拿起棍子把他俩撵走,抱起儿子说:“我里亲孩儿莫哭,他们是吓你哩,冇鬼,冇鬼,哪儿有鬼呀!”

一旁洗衣裳的花嫂子住了手,泪流满面。

(原发表于《文学百花苑》文学期刊2018年第九期)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