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纸儿
华明在庭中的雪地里小便,他父亲——华先生——罚他在家里读书。弟弟同情于华明的受罚,早就对我说,想和我一同去望望他。但他因为那天冒雪到外婆家走了一趟,得了重伤风,母亲不许他出门。今天他好全了,才同我去看华明。
我们出门时,母亲吩咐我说:“逢春,今天是阴历元旦。虽然阴历已被废了[1],但我们乡下旧习未除。倘使华先生家正在招待贺年的客人,你们应该早早告辞,不要也在那里扰闹他们。”我答应了,就同弟弟出门。
弟弟不走近路,却走庙弄,穿过元帅庙,绕道向华家。我知道他想看看阴历元旦市上的热闹。我们穿过庙弄时,看见许多店都关门,门前摆着些吃食担、花纸摊、玩具摊。路上挤着许多穿新衣服的乡下人,男女老幼都有。他们一面推着背慢慢地走,一面仰头看摊上的花样。我但见红红绿绿的衣裳,和红红绿绿的花纸玩具一样刺目。觉得真是难得见到的景象。到了庙里,又见一堆一堆的人,有的在看戏法,有的在看“洋画”。弟弟奇怪起来,问我:“他们这种事体为什么不提早一个多月,在国历元旦举行?难道这种事体一定要在今天做的?”我说:“‘旧习未除’,母亲刚才不是说过的么?”弟弟凶起来:“什么叫‘旧习’?都是人做的事,人自己要改早,有什么困难?”我不同他辩了。心中但想:倘使中国的人个个同弟弟一样勇敢而守规矩,我们的国耻不难立刻雪尽,我们的失地不难立刻收回,何况阴历改阳历这点小事呢?眼前这许多大人,我想都是从弟弟一样的孩子长大来的;为什么大家都顽固而不守规矩呢?心中觉得很奇怪。一边想,一边走,不觉已到了华家的门前。
走进门,华师母笑着迎接我们,叫我们坐。随后喊道:“明儿!你的好朋友来了!”华明从内室出来,见了我们,便笑着邀我们到里面去坐。他的下唇上涂着许多黑墨,证明他今天早上已经习过字了。我们走进他的房间,弟弟便问:“华明,你这样用功,一早就写字?”华明摇摇头,自顾自地说道:“你们来得很好,我气闷得很,正想有朋友来谈谈。”就拉我们到他的书桌旁去坐,自己却匆匆地出去了。我看见他的房间小而精。除桌椅和书橱外,壁上妥帖地挂着两张画和一条字的横幅。其中一幅画是印刷的西洋画,我记得曾在叶心哥哥的画册中看见过,是法国画家米勒作的《初步》,里面画着农家的父母二人正在教一孩子学步。还有一幅水彩画的雪景,我看出是华先生所描的。横幅中写着笔画很粗的四个字“美以润心”。旁边还有些小字。我正在同弟弟鉴赏,华明端了茶和糖果进来,随手将门关上,然后把茶和糖果分送我们吃。
使我惊奇的是,他的门背后挂着一张时装美女月份牌——华先生所最不欢喜的东西。这东西与其他的字画很不调和。弟弟就质问华明。华明高兴地说:“你看这月份牌多么漂亮!可是我的爸爸不欢喜它,不许我挂。他强迫我挂这些我所不欢喜的东西(他用手指点壁上的《初步》《雪景》和《美以润心》),于是我只得把它挂在门背后,不让他看见。我还有好的挂在橱门背后呢!”他说着就立起身来,走到书橱边,把橱门一开。我们看见橱门背后也挂着一张月份牌,内中画的是一个古装美人,色彩是非常华丽的。弟弟说:“你老是喜欢这种华丽的东西。”华明说:“华丽不是很好的么?把这个同墙上的东西比比看,这个好看得多呢。我爸爸的话,我实在不赞成。他老是欢喜那种粗率的、糊里糊涂的画,破碎的、歪来歪去的字和一点也不好看的风景,我真不懂。那一天,我在雪地里小便了一下,他就大骂我,说什么‘不爱自然美’‘没有美的修养’‘白白地学了美术科’……后来要我在寒假里每天写大字,并且叫姆妈到你家借书来罚我看。我那天的行为,自己也知道不对。但我心里想,雪有什么可爱?冰冷的,潮湿的,又不是可吃的米粉,何必这样严重地骂我,又罚我。我天天写字,很没趣。字只要看得清楚就好,何必费许多时间练习?至于那本书,《阳光底下的房子》,我也看不出什么兴味来,不过每天勉强读几页。”于是我问他:“那么你这几天住在屋里做些什么呢?”他说:“我今天正在算一个问题。这是很有兴味的一个问题。你知道:一个一个地加上去,加满一个十三档算盘,需要多少时光?”我们想了一会儿,都说不出答案来。最后弟弟说:“怕要好几个月吧?”他说:“好几个月?要好几万年呢!这不是一个很有兴味的问题么?”他忽然改变了口气说:“我还有很好看的画呢!”说着,掀起他的桌毯,抽开抽斗,拿出一卷花纸儿来。一张一张地给我们看,同时说:“这是昨夜才买来的。我爸爸又不欢喜它们,所以我把它们藏在抽斗里。”
我们一看就知道这就是刚才我们在庙弄里所见的东西。因为难得看见,我们也觉得很有兴味。华明便津津有味地指点给我们看。他所买的花纸儿很多。有《三百六十行》《吸鸦片》《杀子报》《马浪荡》等,都是连续画,把一个故事分作数幕,每幕画一幅,顺次展进,好像电影一般。还有满幅画一出戏剧的,什么《水战芦花荡》《会审玉堂春》等,统是戏台上的光景。我看了前者觉得可笑。因为人物的姿态,大都描得奇形怪状。看了后者觉得奇怪。许多人手拿桨儿跟着一个大将站在地上,算是“水战”,完全是舞台上的光景的照样描写。这到底算戏剧,还是算绘画?总之这些画全靠有着红红绿绿的颜色,使人一见似觉华丽。倘没有了颜色,我看比我们的练习画还不如呢。华明如此欢喜它们,我真不懂。弟弟看了,笑得说不出话来。华明以为他欢喜它们,就说送他几张,教弟弟自选。弟弟推辞,华明强请。我说:“既然你客气,我代他选一张吧。”便把没有大红大绿而颜色文雅的一张拿了。华明说:“这是二十四孝图,共有两张呢。”就另外捡出一张来,一同送给我。这时候,我听见外室有客人来,华师母正在应接。我和弟弟便起身告辞。华明说抽斗里还有许多香烟牌子,要我们看了去。我们说下次再看吧。
回到家里,母亲把二十四孝图中的故事一个一个讲给我们听。我觉得故事很好笑。像“陆绩怀橘遗亲”,做了贼偷东西来给爷娘吃,也算是孝顺?母亲又指出三幅最可笑的图:“郭巨为母埋儿”“王祥卧冰得鲤”“吴猛恣蚊饱血”。她说:“陆绩为了孝而做贼,还在其次呢。像郭巨为了孝而杀人;王祥为了孝,不顾自己冻死、溺死;吴猛为了孝,不顾自己被蚊子咬死,才真是发疯了。”弟弟指着画图说:“这许多蚊子叮在身上,吴猛一定要生疟疾和传染病而死了!”母亲笑得抚他的肩,说道:“你大起来不要这样孝顺我吧!”我记得弟弟那天读了《新少年》创刊号的《文章展览》中的《背影》,很是感动,对我说:“姐姐,我们将来切不要‘聪明过分’!”我知道弟弟一定孝亲,但一定不是二十四孝中的人。
讲起华明,母亲说这个孩子太缺乏趣味,对于美术全然不懂。他的父亲倒是很好的美术教师,将来也许会感化他。
载于1936年2月10日《新少年》第一卷第三期
[1]注:曾一度废除阴历,提倡阳历。